24 獨語斜闌
第24章 獨語斜闌
試衣間一盞射燈在他們之間投下光影, 許織夏感覺自己眼睛裏有一團光霧,畫面虛化,一切都在變成抓不住的虛幻。
這束光同時加深了男人臉廓的陰影, 高挺的鼻骨,諱莫如深的眼睛,既有着唇紅齒白的俊美, 眉眼間又并存着決絕的冷情和岑寂。
許織夏一時喘不上氣, 缺氧的腦袋暈乎起來, 人好像要暈倒,搖搖欲墜的。
她告訴自己, 只是穿不慣高跟鞋的原因。
腦子試圖清醒, 但身體的潛意識不由人,許織夏習慣性想拉他的手,借他站穩,手到半空又生生頓住。
最後略顯生疏地, 只攥住了一點他西服的袖子, 以一種被迫有分寸,又不是很甘願的心情。
他有兩秒的停滞,随後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從衣袖上輕輕抽離。
許織夏心又是一陣落空。
但他沒松開,而是帶着她的手,放進了自己的臂彎裏。
挽上他的那瞬間, 許織夏都忘了呼吸, 看着自己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情緒尤為複雜。
他沒有避嫌。
是她問得太隐晦, 他沒有明白她的心意。
還是說,這是他心照不宣的拒絕, 他刻意在用行動告訴她,兄妹之間親近都是天經地義,但他們,也僅僅只是兄妹而已。
不管他明不明白,她要不要再講清楚,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已經給出了答案。
許織夏垂下彎翹的眼睫毛。
她好像被宣判了死刑,但是她又還活着。
“不好走的話,哥哥帶你換一雙。”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仿佛方才無事發生。
聲線低沉,早已不見少年感的清越,像雪夜深處一盞暖黃的路燈,偏亮這一隅,也只能照亮這一隅。
“我只喜歡這雙。”許織夏郁郁自語,緊跟着的那兩個字湧上喉嚨,她一哽,又默默咽回下去。
她不想再叫他哥哥了。
那晚最折磨許織夏的,不是心裏的晦澀,而是在宴會上,明明失落,卻還要挽着他胳膊,在聚光燈下強顏歡笑。
面對許久不見的兩個哥哥,還有阿公阿婆,她也不得不佯裝很開心,一副終于盼到自己長大的樣子。
他們是兄妹,理應站在一起,去向各席賓客敬酒,席間不乏芳齡女子,目光流轉在他們之間。
這些眼神許織夏很熟悉。
和幼時他到小學部接她放學,每天牽着她走在校園裏,周圍投來的羨慕的目光一樣。
其實最該羨慕的人是她。
她們任何一個人,和他都有千萬種可能,而她只能是妹妹。
“兄妹倆都這麽俊,一看就是親生的!”
“我說阿玦怎麽每回一到飯局就推脫,說是家裏小朋友黏人,我以為他搪塞我呢。”
“小今啊,你哥哥年輕有為,外面全是相中他的姑娘,你可得給他好好把把關吶!”
“再過兩年,就是哥哥給妹妹把關咯!”
許織夏只是莞爾着,所有交際都交由紀淮周應付。她一向溫順聽話,沒人覺得不對勁。
“小今寶!看過來!”
許織夏循聲回望,就見陸玺握着相機,對着他們各種運鏡。
“我們今寶真是好靓呀。”陳家宿沖她眨了下左眼,而後勾上紀淮周的肩:“你這哥哥,不贊兩句?”
喬翊一只手抄在白西裝的褲袋裏,一只手的指尖推了下鼻梁上薄薄的銀絲眼鏡:“他不會好好講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紀淮周睨他一眼:“讓你個機會。”
聞言喬翊一貫冷靜的臉上挂出笑意,紳士地向許織夏擡了下手,表示道:“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
紀淮周不以為意地哼了下。
下一秒卻見身邊的女孩子眉眼彎彎,語氣甜甜的:“謝謝喬翊哥。”
陳家宿碰碰紀淮周的肩,笑他古板:“甜言蜜語,女孩兒都愛聽的嘛。”
陸玺關了相機走近,胳膊肘撞了下離最近的陳家宿:“十年了,哥幾個什麽時候再去東栖島?”
陳家宿頓時唉聲嘆氣:“為了今寶溜出來的,我今晚不被綁回英國就不錯啦,陸總。”
“這半年,難說。”喬翊也無奈。
十年期至,他們卻都被現實剝奪自由,無法完成當初在那個午夜的海邊,盡情撒野後,躺在沙灘上做下的約定。
許織夏心中萬分感慨。
原來過去的每一天都是回不去的,就如哥哥陪她長大的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來日方長。
宴席過半,總算不用再應付交際,周清梧一同意,許織夏就逃離了那個場合,和孟熙陶思勉去其他房間休息了。
孟熙和陶思勉今晚格外興奮。
孟熙尖叫着我們今今簡直是仙女,不愧是五歲就迷得她神魂颠倒的小漂亮,然後拉着許織夏不停合影。
陶思勉則是吃得很興奮。
那晚,許織夏收到很多生日禮物。
哥哥送的最特別,她的心情也最複雜。
透過休息室明淨的落地窗望出去,千百架無人機在融融夜幕中列隊,組成一行閃亮的字。
【周楚今小朋友生日快樂】
許織夏腦子嗡地一聲,有什麽轟然倒塌,接着變得亂糟糟的。
她以為自己長大了。
原來在他眼裏,她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兒。
-
席間還在推杯換盞,歡聲笑語,酒意正濃。
相比之下,宴會廳外的觀景庭院很清靜,草坪上幾棵精心修剪的樹,立着兩座白石雕塑,噴泉響着白噪音。
夜色昏暗,一盞燈都沒有,庭院裏只有水池融着月光,隐約映出周圍的陰影輪廓。
紀淮周拎着酒杯,獨自出來透氣,半倚半坐着花壇,呼吸間攜着噴泉帶出的涼絲絲的水霧。
他阖着眼,低垂着頭。
在這陰濕的空氣裏,他像個溺亡的人,一動不動。
良久,他提起酒杯含住杯沿,脖頸後仰,凸起的喉結連着滾動幾下,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有人坐到他身邊,他沒回頭去看。
“一個人飲悶酒。”陳家宿手探進外套內口袋,摸出煙盒,銜住一支煙,随口調笑了句。
“惹了風流債?”
紀淮周自嘲地扯了下唇,自顧自慢悠悠把空酒杯擱到花壇的大理石邊上。
“嗯。”
陳家宿攏煙點火的動作忽頓,匪夷所思側過眼,又有些喜聞樂見:“算你有花樣,招惹了哪家的靓妹啊?”
紀淮周不語。
抽過他的煙盒和打火機,敲出一支,咬到嘴裏,一簇火焰從彈開金屬蓋下蹿出來,将煙頭灼出星火。
他吸了口,再呼出去,煙霧混着酒氣,彌漫在眼前。
“我混賬,無恥,禽獸不如。”他鼻息沉沉的,一字一句,聲音滾在喉嚨裏很低啞。
沒見他如此過。
陳家宿驚奇地笑了兩聲:“你把人家女孩子怎麽了?”
紀淮周唇角勾着苦澀又諷刺的弧度,垂眸抽煙,又不講話了。
陳家宿若有所思:“今寶啊?”
他怔住,有些意外地瞥過來,陳家宿會心一笑:“這世上還有哪個女孩子能把你折磨成這樣,只有自家的。”
“我知道你們不是親兄妹的嘛。”他又說。
紀淮周蹙眉,指尖磕了磕煙灰。
“保密。”
“放心。”陳家宿觀察他一會兒,突然收起散漫勁:“雖然是今寶,但我還是得勸你,當了這個負心漢吧,二哥。”
紀淮周淡哂:“用你講。”
“不是因為道德。”
他話裏有話,紀淮周撩起眼皮,陳家宿的神情有了幾分正色,躊躇片刻開口。
“紀家有情況了。”
-
高中畢業那個暑期過得不愠不火。
棠裏鎮的商業化改造最終難以避免,規劃和修建一直都在進程中。
不少民居都改造成了民宿,從餐飲到商鋪,甚至搖橹船,都應旅游管理公司要求,收歸管轄。
白牆又刷漆,檐上添新瓦,小鎮積年累月留下的破舊的歲月痕跡,像上不了臺面的腌臜,都被遮掩而去。
同意的都很配合,不情願的也只能認命。
盡管還未正式開放景區,但近期,官方開始賣力營銷,暑假那兩個月,小鎮已經陸陸續續有了閑逛的散客。
棠裏鎮依舊是棠裏鎮,春夏的垂絲海棠依舊如期盛開。
但漸漸消失的,是煙火氣,和人情味。
許織夏在明家住的時日不長,哪怕過去十幾年,在別墅,她總還有借住的感覺,華美貴氣的生活并不是她的。
只有棠裏鎮的那間院子,在她心裏,才是完完全全屬于她。
但那個暑假,住在棠裏鎮,每天出門都能遇上三三兩兩背包的游客,他們的目光永遠帶着探究性的觀賞。
有那麽幾回,她坐在院子裏,有冒犯的游客未經允許就擅自推開院門走進參觀。
許織夏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裏供人參觀的猴子。
那一晚紀淮周不在,她一個人在被窩裏放聲痛哭了一場。
而最委屈的是,如今她都不能再撲進哥哥懷裏哭訴,不能随心所欲給他打電話。
哥哥沒有變,對她的态度一如既往。
是她再做不到無所忌諱。
她做不到懷着一顆在潮濕陰溝裏早已扭曲變質的心,坦然站在晴朗下。
許織夏為了麻痹自己的情緒,每天都不讓自己閑下來,不是去楊姐姐那裏練舞,就是窩在房間裏作一幅幅的書畫。
她可能是膽小鬼,但逃避是她當時唯一的出路。
沉默寡言了兩個月,開學在即,許織夏和孟熙陶思勉在機場各奔東西。
孟熙去山城,陶思勉去烏市,他們一個西南,一個西北。
而許織夏要去的京市,又是另一個方向。
孟熙性格大無畏,但其實是個很感性的姑娘,登機前,紅着眼睛說:“寒假回棠裏鎮,我們還要一起喝冬釀酒。”
“必須的,你倆一天不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還不習慣呢。”陶思勉說。
許織夏被他們惹得眼眶泛酸,鼻音濃重地笑說:“好。”
孟熙聲淚俱下:“答應了,誰都不準缺席!”
許織夏用力點頭。
不會缺席的。
這是她此生最好的兩個朋友。
開學報道那天,紀淮周親自送她到京市舞蹈學院,行李拎到寝室,細枝末節都安排妥當。
他留下一張卡,把身上的現金也全都給了她。
“不夠用了就跟哥哥講。”
許織夏點點頭。
當時寝室裏只有他們,紀淮周看着她笑,如幼時那樣,揉弄她的臉。
她鵝蛋臉小小的,他一掌就能握住。
“一個人可以麽?”他語氣裏的笑意似真似假,慣着她說:“不可以哥哥住過來陪你?”
屬于一個男人溫燙的掌心,包裹着她的半張臉,溫度滲進她的皮膚,她費勁壓抑兩個月的心瞬間又重新跳動起來。
哪怕知道他完全是把自己擺在哥哥的位置。
許織夏慢慢仰起臉。
兩個月沒有直視過他了,她有些恍神。
眼前男人的臉和少年的臉逐漸重影。
恍惚浮現五歲那年流落街頭,怯生生扯住他衣角,少年不緊不慢回首而過的臉。
狼尾半紮,戴獸面耳骨夾,身後天光破雲。
此刻的不真實亦如那一剎那。
他好遙遠。
感情最初的模樣,或許不是她在性教育講座上被啓蒙情愫開始,而是從芳華冰室狹窄的屋檐下,相遇時的那一把傘開始。
可能那時候,她的一生,就已經迷失在了那個荒涼的雨夜裏。
許織夏有想過,如果哥哥可以永遠是哥哥,那她作為妹妹與他就此一生,也算一輩子。
但人都是貪心的,總不滿于現狀。
就像此時此刻他輕描淡寫一句調侃,她懷揣着暗戀的禁忌和背德,一念之間,又不甘心只是他的妹妹了。
“可以的。”許織夏悄悄掐住自己的手心,定定望住他雙眼:“我十八歲了,是個成年人。”
“行。”他口吻漫不經心,沒在意她的話,在意的反而是那把扶了下有點搖晃的椅子。
他蹲下去。
許織夏別扭強調:“別再當我小孩兒了。”
他只顧着檢查椅子腿牢不牢固,半晌沒回應,許織夏咬咬唇,過去兩個月的委屈,都宣洩在這一聲嗔怨裏。
“周玦!”
紀淮周身形不明顯地一晃,擡起頭,瞧了她一眼,而後不慌不忙站起來。
他的情緒總是深不見底,不可捉摸。
許織夏的手指微微在顫,從喊出他名字的那秒起,她渾身的血液都在頃刻間湧上去,在大腦裏滾燙沸騰。
他的冷靜刺激着她的情緒,許織夏胳膊突然摟上他脖頸,人往他懷裏撞。
紀淮周猝不及防被她勾得彎下腰背,她埋着臉,鼻尖的氣息似有若無噴灑在他的喉骨。
“別再當我小孩兒了……”
她悶聲,重複呢喃。
紀淮周放慢呼吸,一段漫長的寂靜過後,他掌心落到她發上,若無其事揉了揉她的腦袋,模棱兩可地輕笑。
“我們小尾巴長大了,都不愛叫哥哥了。”
明确會意到他拒絕的暗示,心髒像被塊巨石狠狠壓住,壓得碎裂。
許織夏把臉深深埋下去,閉口不言。
開學期間,周清梧和紀淮周都有同她通話,确保她在京市的生活無恙。
許織夏卻還是感到孤獨。
她在京市被丢棄,感覺自己又被丢棄回了這裏。
于是她每天都在舞蹈室,不知疲倦地練舞。
她很低調,但古典舞舞蹈表演專業的大一新生周楚今的名字,很快就在京市舞蹈學院風靡——專業成績第一,文化課成績遠遠斷層,還是個膚白貌美的美女。
只不過許織夏本人,沒有任何對大學校園的新鮮感和憧憬。
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
直到那個周末,替她照顧小橘和羅德斯玫瑰的楊姐姐在電話裏,告訴她噩耗。
小橘要沒了。
自然老去。
許織夏呼吸驟停,臉上倏地褪去血色,當天的航班飛回蘇杭。
小橘躺在寵物醫院的手術臺。
在許織夏風塵仆仆奔到它面前,喚了聲小橘後,沒兩秒的功夫,它就閉上了眼。
仿佛它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等她。
為了看到她最後一眼。
那一個月許織夏沒有流一滴眼淚,但此刻,她眼淚刷地一下沖了出來,趴在手術臺泣不成聲。
她五歲那年喂過的貓貓,完完整整在院子裏陪伴了她十三年的小橘,她的家人,今天也離開了她。
這回許織夏是真正地清楚感知到,有很多東西在被風刮走,離她遠去。
她好後悔,她不想長大了。
那天紀淮周什麽都沒說,扶着她靠到自己身上,抱着她,讓她盡情地哭。
理智抛之腦後,許織夏放任自己回到小時候,埋在他懷裏,止不住地放聲哭,像個小孩子哭得透不過氣。
當晚,紀淮周帶着她住回棠裏鎮。
許織夏哭累了,被他放到床上沒一會兒就睡過去。
半夜她又忽而驚醒,怔怔望着房梁,一個念頭閃過,她忙不疊就下了床,踉踉跄跄地跑出院子。
她蹲在河邊,雪白的睡裙裙擺沾染上污泥。
茫茫夜色彌漫,河面起了水霧,天上零星飄落下細雨。
有人捉住她的胳膊,一把拽她起來。
“半夜出來亂跑,腦子壞掉了?”紀淮周眸中愠怒,喘息着,似乎是尋了她很久。
海棠樹低垂,四目相交間煙雨蒙蒙。
可能是白日哭懵了,許織夏思緒愣愣的,望着他夢呓般小聲說:“哥哥,我想要撿樹枝……”
他還在生氣,繃着臉,卻又不問原因,蹲下去給她撿。
許織夏看着他的背影,那不守倫理的陰暗,違背世俗的卑劣心思,又在她空落落的腦子裏發酵。
耳畔似有嗡嗡的耳鳴。
她有些麻木地,自言自語問了句:“哥哥,我是不是變成壞孩子了?”
紀淮周的胸腔在被擠壓着。
他撿起幾根樹枝,起身,高大的身軀朝向她。
“過來。”
許織夏乖乖上前,被他用胳膊攬過去,他手上有淤泥,只用一部分幹淨的手背撫了撫她的頭發。
“你沒有問題,小尾巴。”
許織夏臉貼在他胸口,聽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也聽見他說:“你只是太依賴哥哥了。”
“——都是哥哥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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