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獨語斜闌
第27章 獨語斜闌
紀世遠雙眼銳利, 不退不閃地回視他,掌心壓着手杖的虎頭,一副玩弄命運易如反掌的高傲:“還不肯跟我回紀家嗎?”
夜幕黏稠的黑翻湧而下, 吞噬了世間唯一的光亮,連婆娑的樹影都不被允許存在。
黑暗裏的陰郁,就如紀淮周那時眼裏的恨意。
紀淮周冷笑, 不聞不問, 仿佛回他一句話都感到惡心。
他不假思索邁開腿, 闊步離開。
這回沒人攔截他,但身後, 響起老者一聲輕描淡寫。
“淮崇死了。”
紀淮周遽然頓足回首, 急劇收縮的瞳孔死死盯住他。
紀世遠氣定神閑,只是在通知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先心引發心髒器質性病變,惡性心率失常,半年前心源性猝死。”
紀淮周呼吸因震驚而短促。
他的反應似乎也在紀世遠的掌握中。
“當初淮崇頂替你回紀家, 妄想瞞住我?”紀世遠不疾不徐上前:“不過是我睜只眼閉只眼。”
他哼笑, 笑紀淮崇的天真。
紀世遠停在紀淮周面前,手杖怼住地:“雖然我只需要一個健康的孩子,但他表現出了對名利場的欲望,想要成為崇拜權勢的野心家,那我裝聾作啞也無妨。”
不知是否因聽聞紀淮崇的死訊,難以接受, 紀淮周眼球爬上了血絲, 再看眼前這個人, 如同在看一個滿身鮮血, 一身殺戮的劊子手。
半晌他尋回自己的聲音,嗓音沙啞, 譏諷道:“是因為他更容易被你控制吧?”
少年時期的紀淮周是一匹野性難馴的狼,紀淮崇則是一頭溫和忠誠的象,狼會撕咬人,而象願意受人愛撫。
紀氏家族掌握歐洲財團命脈,當時的紀世遠實權在握,迫于歐洲保守老派的家族傳統,他需要子嗣堵住悠悠之口。
繼承人當然得保證身體健康,否則輕易死了,虎視眈眈的同宗誰都要撲上來咬一口屍體。
因此被選中回紀家的人是紀淮周。
但紀淮崇搶先上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
紀世遠都心知肚明,不過有一顆言聽計從的棋子任他擺布,他也十分樂意。
至于心髒病,醫療都是小錢。
就算哪天紀淮崇真的死掉,失去的也只是紀淮周的替身,他有的是辦法,人不知鬼不覺地讓真正的紀淮周落葉歸根。
面對紀淮周的質問,紀世遠坦然一笑:“他确實比你聽話。”
此話不亞于刀光劍影下的挑釁。
紀淮周神情逐漸染上陰寒的殺意。
“淮周,給你自由到今天,已經是我最大的仁慈。”紀世遠揚高下巴,始終一派上位者的倨傲。
“如今無人能再代替你,只有你自己。”
紀淮周思緒在這刻完全貫通。
紀氏奪權狼煙四起,太子爺下落不明。
原來不是在國外進修,而是紀淮崇死了,老東西急需他本人頂上,否則他角逐半生的權勢,将要付諸東流。
此刻他就是老東西的命門。
“怎麽,綁我回去麽?”紀淮周輕蔑地笑了:“這裏是中國。”
紀世遠面不改色,早已料到他不可能心甘情願回去:“你應該明白,紀氏搞垮EB,就像踩死一只蝼蟻那麽簡單,包括你在中國的養父母。”
紀淮周斂下唇邊的弧度。
“他們存亡與否,全在你一念之間。”
話至此,紀世遠刻意停頓兩秒,板起臉:“以及你那個養了十三年的小女孩!”
紀淮周嘴角繃直,眼神瞬間陰沉下來。
“紀氏的繼承人,可以風流成性,可以花天酒地,但絕不能因為她落下私養幼女的口舌,身敗名裂!”紀世遠情緒激動,握着金拐重重撞了幾下地面。
紀淮周眼眸一眯:“別拿你那肮髒的思想揣測我。”
“她去美國了。”
紀世遠簡短一句,紀淮周臉色驟變,耳畔盤旋着小姑娘對他說“哥* 哥,我要去留學了……暫時,我們就不見面了”的聲音。
紀淮周如夢初醒,一把抓住他的領子使勁提起:“你是不是想死!”
紀世遠見慣大風大浪,神情自若臨危不亂,倒是保镖護主心切,立刻上前按住紀淮周的胳膊将他扯離。
“她是自願去的。”紀世遠游刃有餘的姿态:“就像你,也會自願随我回英國。”
紀淮周背佝着,兩肩被保镖壓下去幾分。
聽見紀世遠不容置疑道:“我能保證她在美國安然無恙,只要你老實。”
紀淮周垂着臉,這句威脅像一把刀,捅進心髒,他靜默片刻,胸腔卻突然震出幾聲笑的氣音,肩膀被帶着微微聳顫。
他的态度令保镖生出幾分未知的可怖,随即保镖就被他猛地甩開。
紀淮周笑意未褪,皮夾克領口亂歪着,他沒去扯正,直起腰背看着面前的人。
唇角還勾着彎括弧,但笑意不達眼底。
他雙手慢慢舉過頭頂,終究投降。
“別碰她。”
他被折斷傲骨,不再如少年時無堅不摧。
紀世遠眼皮深褶,冷眼旁觀。
“真遺憾,淮周,你有死穴了。”
紀世遠知命之年,但身型保持着長年鍛煉的精瘦,從外形到作風,都是絕對領袖的表現:“沒有權威的守護經不起推敲。”
“想護她周全嗎?”
紀世遠言行平淡,卻蘊含犀利的深意:“打敗我,成為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
紀淮周目光鎖定住了他。
眼前落着幾縷碎發,他陰郁的眸子潛在暗夜裏,氣息危險得像蟄伏的野獸。
他的眼睛在說,你別後悔。
他的骨頭沒有了。
從此,他再沒有長出血肉的必要。
-
明家在杭市西湖邊的別墅,隔日便登門兩位并不受待見的客人。
鐘遒和徐界。
當時明廷正在美國陪同許織夏,周清梧獨自接待他們。
一個是紀世遠的管家,要求注銷紀淮周在明家的戶口,抹掉紀淮周過去十三年,以周玦的身份在此生活的所有痕跡,正式回歸紀家繼承人的位置。
一個是賀司嶼的特助,前來同周清梧說明許織夏的留學事宜。
這番下來,情況終于全部明朗。
周清梧雖是紀淮周的小姨,但紀世遠是他的親生父親,她無權強留,也沒有和紀家對抗的本事。
而許織夏,周清梧當她是想散散心,不成想,她是想長期留在美國,不願意面對國內的一切。
人生的無力感,就是聚散不由你我。
進退維谷之日,除了順其自然,別無選擇。
得知真相後,周清梧以為,許織夏是因哥哥的隐瞞和離開而失望出國,于是打了通電話,告訴她,哥哥不是有意的。
“他很厭惡自己原來的身份。”
“我沒有怪哥哥,小姨,我只是……”許織夏喉嚨一堵,在電話裏遲遲講不出聲。
只是難過她沒有哥哥了。
哪怕風月不相關,周玦也可以永遠陪伴她,但紀淮周不行,紀淮周得認祖歸宗。
懸殊的地位,雲泥的身份。
就算她不再貪心奢求其他,如今也連做他妹妹的資格都沒有了。
從幼年起,她就是他的小尾巴。
而在遇見他之前,她只是個流落在雨夜裏,沒人要的小孩兒。
他講得沒錯,她确實是太依賴他了。
他的存在超過了她的自我意識。
一旦他走了,在她心裏,這個世界上便再無周楚今。
她又是沒人要的小孩兒了。
所以她幼稚地想要走在他前面。
不敢親眼目睹他的離開。
遠去美國不是哥哥的原因,是她自己的原因。
她介懷齊佑的那句不倫戀,介懷他父親的那句,淪喪的一己私欲,饒是她曾經對自己的感情再勇敢,也還是被惡語砍斷羽翼。
在國內,每一寸與他有過回憶的角落,每一個和他們一起有過回憶的人,都讓許織夏難以承受刺激。
許織夏感覺自己的欲望被一雙雙眼睛凝視着。
她很害怕,人一無措就會本能選擇逃避。
也許一年,也許五年。
也許等到他結婚生子的那天。
到那時候,可能她自然而然地就會同自己和解了。
但在此之前,許織夏仍有滿心愧疚。
“小姨對不起……”
周清梧站在別墅落地窗前,不知是不是被陽光刺到,眼睛一陣酸澀。
周清梧明白她這句對不起。
她一直內疚自己從不開口叫媽媽,內疚自己惹麻煩,現在又要自私地離開這個家。
她總是太乖,乖得讓人心疼。
“好孩子,你沒有錯。”周清梧溫柔說:“斯坦福這樣頂尖的學府,既然咱們有機會去,就不要錯過。”
周清梧掩去傷感,笑問:“寶寶想學什麽專業?”
靜默一時片刻,許織夏輕聲說出兩個字。
“心理。”
這次,就讓她自己熨平自己。
-
許織夏的學術成績毋庸置疑,GPA和托福以及SAT成績都達到要求,賀司嶼吩咐的事,他手下的人辦事也十分迅速。
在那個春季學期,許織夏作為插讀生,免預科直錄斯坦福心理學專業。
許織夏更新了美國的電話卡。
國內那個周楚今,開始與全世界失聯,包括當初在機場各奔東西的孟熙和陶思勉。
心中愧痛,可她最怕他們問起哥哥的事,她還沒有面對的勇氣。
那年臘月的冬釀酒,許織夏終歸是失約了。
斯坦福的校園很漂亮,吹拂着美國西海岸的風,屋頂紅瓦,石頭牆古典,拱形回廊,噴泉,紅杉樹,寬闊的草坪與棕桐大道,羅馬和羅曼式風格,宛如溫泉度假宮殿。
許織夏不覺得享受。
進入異國他鄉的校園,她沒有安全感,沒有歸屬感,內心空落落,只能拼命用學習填滿時間每一秒鐘的空隙。
但她沒有哭。
離開至今,她都沒再流過眼淚。
在美國,她的情緒每天都很平靜,或許是已經身處谷底,沒有比眼下更糟糕的了。
只是她的平靜,更接近于哀莫大于心死,沉默是最深的一種絕望。
她好像就要這樣一天天枯萎死去。
但人真的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崩潰。
那是許織夏在斯坦福的首堂課,教室裏氛圍熱烈,而她坐在那裏尤為安靜,直到教授請她自我介紹。
男生的起哄聲中,許織夏在一種唯命是聽的心态下起身,麻木地用英語開口:“我叫……”
慣性而出的“周”字,音節冷不防卡在嗓子眼裏。
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情況。
小學一年級,她有些畏怯,溫溫糯糯地小聲說:“我叫周楚今……”
初一的時候,她落落大方站上講臺:“我叫周楚今。”
高一的她眉眼蕩漾着盈盈笑意,嗓音清甜地告訴新同學:“我叫周楚今!”
她差點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哽咽倏地湧到喉嚨口,許織夏費了很大的勁強忍住,周圍投來一道道善意而期待的視線。
她被架在火上烤。
許織夏暗暗吸氣,竭盡全力念出自己的名字,難以避免地含着絲顫音。
“我叫……許織夏。”
随着話音落地,她的眼眶也不受控地泛酸,再講不出第二句話。
僵持很長時間,洶湧的情緒壓不住,她抱歉地向教授鞠躬,請求缺課幾分鐘。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出了教室,奔過拱門長廊,躲到一根廊柱後面。
沒哭的日子仿佛都在儲存眼淚。
當時她的淚水簌簌地止不住連串落下,肩頭和胸腔都抽動得厲害,她用力捂住口鼻,不讓哭聲從指縫洩露。
眼前遞來一張雪白的紙巾。
許織夏慌亂擡眸,身邊出現一位意大利男生,眉骨深邃,五官精致,瞳仁藍得清透。
和那個人,有着那麽兩分相似。
眼淚在眼圈裏晃動,許織夏慢慢伸手接過,哭啞的嗓音低低道了聲謝。
“想念家人了嗎?”
裏斯放輕聲音安撫她:“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好好哭一場吧,我就在這裏陪着你。”
野蠻生長的羞恥心蔓延至各個方面。
許織夏不願被瞧見狼狽的一面,背過身去,紙巾壓到眼睛上。
裏斯也極有分寸側過身不去看她。
死亡約等于重生,壓抑的情緒在那回得到釋放,宣洩出來後,許織夏也找回了走失的魂。
她瞬息間長大了,學會把自己歸零重啓。
已經在最底層,怎麽走都是向上走。
慶幸的是,在斯坦福,她不用再被世俗凝視被道德審判,不用再同自己的內心糾纏不休。
她也真正開始沒空顧暇其他,頂尖學府的授課語速之快,一瞬沒留神她就要跟不上課堂進度。
不得不承認,思想和眼界開闊了,會打破人的固有認知。
比如,她的心思不再被束縛在唯一的依賴裏。
校園裏遇到的人也都很可愛。
她的寝友芙妮,一個陽光明媚的美國本土女孩兒,缺點是貪財好色。
時間會沖淡一切嗎?
也許吧。
至少她沒那麽喪氣了,逐漸地,她又撿回了曾經的習慣,把日記本随身攜帶進書包。
偶爾夜深人靜,她會寫寫日記。
在那本霧霾藍布藝日記本裏。
只是在見到舊金山的吉野櫻時,她還是會有一絲感慨,因為不由回想起了棠裏鎮小橋流水的河畔,花瓣落如雪飛的垂絲海棠。
舊金山的氣候冬暖夏涼,四季如秋。
秋日的斯坦福迎來了紅葉季,樹葉一片片地紅了,兩旁的樹呈紅橙黃的漸變。
賀司嶼常在美國,受邀回母校做金融講座。
有一天清晨,許織夏又在校園裏遇見了他,紅葉樹下,他們站着聊了幾句。
“如何?”賀司嶼依舊一身西服馬甲,雙手抄在褲袋,漫不經心問她校園生活。
許織夏垂着眼。
這個閱歷深刻的男人雖于她亦正亦邪,非敵非友,但确實在美國照顧她很多,她到底是懷有感恩的。
“您講得對,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于自己的認知。”許織夏輕聲回答,同時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只是沒有可愛的人,時常也感到可悲。”
對于愛,賀司嶼似乎不以為意:“愛不是必需品。”
許織夏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在他的眼裏,或許只有商人的利益。
許織夏莞爾:“您有愛的人嗎?”
他不知想到誰,有片刻的遲疑,才斂着眉宇間的情緒,淡淡吐出一句:“沒有。”
許織夏瞧他一眼,察覺他的回答沒有過去那麽果斷了。
略作思量,許織夏說:“祝您有愛到願意妥協的人。”
賀司嶼聞言勾起唇來,看向她:“這聽起來,不像是祝福。”
許織夏輕抿着唇笑了笑,目送他邁下臺階。
那天舊金山的天氣陰轉雨。
課後回寝,許織夏撐着一把透明傘,兩本書摟在身前,穿着毛衣短裙,雙腿纖細,薄絨面短靴踩過滿地的紅葉。
側編麻花辮顯得她有幾許文藝的氣質。
從前那人常一邊給她梳頭發,一邊說她這麽大了頭發都紮不好。
現在,她已經會自己編辮子了。
紅葉樹下有只不怕生小橘貓,許織夏一時恍了神,慢慢停住腳步。
她情不自禁走過去,蹲下。
傘面落着晶瑩的雨滴,她和小貓躲在同一個傘面下,互望着彼此。
很久很久前的某個雨夜。
冰室門口的廊檐下,有個人,也借一個小女孩遮過半邊傘。
那個小女孩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問他:“哥哥,我能跟你回家嗎?”
——不管多晚哥哥都會去接你的。
——哥哥永遠不會丢下你。
那一幕幕,都是好久遠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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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的秋天,落葉是金黃的。
八個鐘頭時差的夜晚,燈光掩蓋黑暗,大本鐘的鐘聲悠揚,泰晤士河旁的海鷗拍打着翅膀,紅色巴士閃過模糊的虛影。
天地間燈火輝映,像陷在一團迷霧裏。
紀淮周挺闊的肩背撐起件黑色大衣,在倫敦的街頭有一步沒一步地走着,漫無目的。
身形有些頹唐,帶着曾經的孤寂和疏離。
幾個保镖如影随形,前後都妨礙,他終于厭煩,耐心盡失,惡狠狠地冷眼睨過去。
“滾。”
跟随着的陳家宿怕他惱怒上手,難以收場,忙攔着保镖勸道:“不用跟他這麽緊的嘛,他護照都被扣下了,能跑到哪裏去啊?”
保镖面面相觑,還是退遠幾步。
走過街角的咖啡館,有位父親抱着個牙牙學語的英國小女孩,笑鬧着。
他恍惚想起,小姑娘幼時跟着磁帶念英語時,小聲“啵啵”的呆萌模樣。
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
腦中的場景一段段放映而過。
她眼尾濕紅,拖着哭腔:“還會、還會給哥哥添堵……”
眼神心虛:“哥哥沒有賴床。”
偷吃他告白者送的零食,每天回家嘴唇都沾着餅幹碎屑,還當他不知道。
少女時期。
拎起腰間的金屬手铐,往他手腕一扣:“你被逮捕了!
臨時起意到公司找他:“哥哥我有點想你……”
謝師宴喝酒了,埋進他頸窩夢呓:“現在可以喜歡你了嗎……哥哥……”
方才的狠厲消匿,紀淮周瞳光沒有焦距地散開,眉眼逐漸柔和。
他仰頸,望向滿天金黃的樹葉。
蹲在校園紅葉樹下的許織夏,也在那一刻擡起臉,目光越過滴水的傘沿,不由自主地想——
都沒有好好告別,就遙遙無期分開的人,是會忘記,還是會再見?
陪着彼此看盡世間百态,人情冷暖。
現在他們又都是一個人了。
十三年,偷得的半日浮生,一場大夢,一夕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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