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出站口的人群熙熙攘攘的,秦羽牽着女兒的手,往婆婆那邊去,和女兒道:“穿灰色對襟大襖的是你奶奶,本來是要和我一起去接你的,出發當天發了高燒,老人家以前很疼你的。旁邊的是林姨,在我們家幫工有十一年了。”
許小華算了一下,這位林姨大概是她走丢後,才來的。
三人到了沈鳳儀跟前,尚未站定,老太太的雙手就抓住了許小華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本來想問她的腿怎麽了,未及開口,目光又觸及到她脖頸上正結痂的傷口,眼淚瞬時又湧了出來,嘴裏只念叨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許小華對奶奶尚有一點模糊的記憶,現在看到她,只覺得很親切,笑着喊了一聲:“奶奶!”
她小起來很好看,臉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和老太太記憶裏的孫女一模一樣,老太太立即應了一聲,眼淚也跟着滾落,擡起右手,輕輕摩挲着許小華的臉,哽噎着道:“乖小寶兒,奶奶終于又看到你了!”
旁邊的秦羽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作為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從婆婆到大伯,沒有不疼小如的。以前她還為此嘟囔過幾句,說全家都太慣着小如,讓這孩子調皮搗蛋起來,沒個怕的。
你說拿棍子揍她,小寶兒還笑嘻嘻地問:“什麽棍子,媽媽我給你拿啊!”
那個小無賴的樣子,真是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
你要真作勢要揍她,她撒着腳丫子,滿院子跑,一邊喊着“奶奶救命,伯伯快救救我啊!”
這麽多年,一想起這孩子,她心裏就跟刀絞了一樣,好在現在找回來了。以後,誰也別想再欺負她的孩子,誰都不行!
秦羽勸了婆婆幾句,末了道:“媽,小寶兒腿還傷着,我們早些回去吧!”老太太抹了眼淚,對小華道:“走,咱們回家,奶奶給你炖了筒骨湯,一會用高湯給你下面條好不好?”
“謝謝奶奶!”
老人家輕輕捏了下孫女的臉,含淚笑道:“跟小時候一樣俊,奶奶就知道,你長大了,肯定是個俊姑娘。就是有點瘦,沒有小時候肉乎。”
又和孫女道:“想吃什麽,就告訴奶奶,奶奶的手藝可好了,以前我在廚房忙活的時候,你啊,就搬着個小凳子在我旁邊,每次饞的都要流口水。”
秦羽也跟着笑道:“媽,在火車上,小如還和我說,她小時候咳嗽,想吃糖葫蘆,你和她說,冰糖葫蘆只準舔一舔,不準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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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聞言,愣了一瞬,眼睛不由又紅了起來,這話确實像她說的,難為這孩子竟然還記得她。
轉身和秦曉東道:“曉東,這回你也辛苦了,陪你姑姑跑了幾天,今天中午吃了午飯再回學校吧?你姑父不在家,你給湊個數,咱們也吃個團圓飯。”
見曉東應下來,老太太緊緊地握着孫女的手道:“小寶兒,奶奶帶你回家!”
一行人去坐公交車的時候,秦曉東似有所感一樣,一回頭,就發現身後跟着一個17、8歲的男孩子,一直朝小表妹看,那表情像是認識一樣,心裏有些奇怪,想着小表妹剛回來,應該沒有認識的人才對?
等上了公交,見那男孩子沒有跟上來,秦曉東也就當是自己多想了。
而公交站臺上的葉恒,一直看着公交車開遠,才忍不住摸了下胸口,覺得胸膛熱乎乎的,心髒正在有力地跳動着,他才真的确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小花花真的重新回來了。
多年以來的愧疚,似乎在這一刻,才稍微不那麽讓人喘不過氣來。
***
火車站到白雲胡同,要坐半小時的公交車,等到胡同口的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許家孩子回來了!”
胡同裏忽然就冒出來很多人,有的手上還拿着菜籃子,有的幹脆就是握着一顆大白菜,還有拿着鍋鏟的,顯然都在忙着做早飯呢,聽到動靜都跑出來看。
看到沈鳳儀和秦羽真帶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回來,都忍不住感慨道:“哎呀,真回來了!”
“是啊,丢了這麽多年,竟然還能找回來,看來小秦的福氣在後頭呢!”
“長得和她媽媽真像,也有點像爸爸。”
“還有點小時候的影子,你看,這孩子笑起來,還有一對小梨渦,甜的人心都化了。”
“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看着瘦得慌,這回來了,可得好好補一補。”
……
沈鳳儀一面應着,一面笑融融地道:“孩子今天剛回來,改明兒帶你們家去串串門,大家夥兒也認識一下,以後在外面看見了,可得幫着我家看顧一點,別給這附近的皮孩子欺負了去。”
“那肯定,回家我就叮囑我孫子去!”說這話的正是葉家老太太,她此時尚沒有意識到,在不久的将來,她家孫子不僅在胡同這一塊把許小華盯得緊緊的,就是人前腳去東北當技術員,他也後腳跟着過去念大學了。
沈鳳儀在這一帶的人緣很好。抗戰之前,她家就住這一塊兒,鄰居們有些是幾十年的老t熟人,有些是建國後搬來的,大家也相處了十來年,沈鳳儀平時待人接物都和和氣氣的,有什麽小矛盾,一般也不會太和人計較。
沈家在胡同左邊第三戶,林姐剛上去敲門,裏頭就有女聲應道:“來了,來了,是媽和小羽回來了吧?”
開門的是曹雲霞,皮鞋踩在院子裏的石板上,一陣“噠噠”的聲音,她今天穿着一身墨綠色的九成新的羊毛大衣,黑色的褲子和同色的皮鞋,頭發挽了一個發髻在腦後。
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的,小華想,媽媽還說大伯母身體不好,需要常年靜養,這樣子看着可不像是個藥罐子。
她看曹雲霞的時候,曹雲霞也在打量她。
身上一件灰色襖子,袖口都磨得發白,不起眼的地方,還摞着好幾個補丁。黑色的棉褲松松垮垮的,看着像是舊衣服改的,臉色一看就有些營養不良,頭發也亂糟糟的,像枯草一樣,脖子上和腿上還帶着傷。
這也就是現在建國十多年了,沒有逃荒的,不然曹雲霞真以為,這孩子是從山溝裏出來讨飯的。
唯一讓曹雲霞另眼相看的,是這孩子膽子夠大,似乎不懼人,自己打量她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裏,任她看,絲毫沒有畏縮、害怕、不自在的樣子。
曹雲霞微微笑道:“長得和你媽媽可真像,孩子快進來吧!今兒早上真冷,林姐你幫忙泡杯熱牛奶,讓孩子先暖和一下。”
又和許小華道:“哦,你大伯出去買東西了,你姐姐在家裏等了好一會兒……”
聽堂姐在等着她,許小華邁腳進來就朝屋裏看了一眼,卻沒看到人,心裏正奇怪着,就聽伯母又接着道:“她昨晚趕稿子沒睡好,我見她困得直打哈欠,讓她回房補個覺去了!現在估計正睡得熟呢,這麽大的動靜也沒見她應聲,我去把她喊起來。”
老太太忙擺手道:“算了,給呦呦多睡一會吧!她們姐妹後面,有的是時間。”雖然心裏有點不高興大孫女的做派,但是又覺得,自己可能看到小寶兒,就有失偏頗了些,大孫女這一向确實忙得連軸轉,一時困乏也是能理解的。
轉身握着小孫女的手道:“走,奶奶帶你去你房間看看。回頭你自己再看看,要不要添置些什麽東西,錢和票你都不用操心,奶奶去胡同裏給你湊,準給你湊齊全。”
許家這個房子是老太太夫婦倆,年輕時候置辦的,一進的院子,中間是客廳,左邊兩間正房,分別是老太太和許懷安夫婦倆住着,右邊一間正房,住的是許九思夫妻倆,孩子們都住兩邊的耳房,是以,許小華的房間和許呦呦的房間隔得挺遠。
房間裏有一個雙開門的衣櫃,一張新書桌,一個半人高的小書櫃,裏頭是各式樣的小人書,和記憶裏的一樣。許小華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小書櫃,和奶奶、媽媽道:“我還記得這個小書櫃,”指着左邊櫃腿內側的地方道:“我小時候還在這裏刻了一朵小花。”
老太太伸手摸了一下,确實摸到了一個四五瓣的小花朵,笑道:“肯定是你偷偷拿了小刀刻的,我們可不準你玩小刀,你這孩子,小時候真是調皮搗蛋。”
曹雲霞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這姑娘一進屋,就能準确地指認家具暗處的特征,以後誰能說她是冒牌的?也不知道這姑娘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但是無疑這一出,徹底打消了老太太對她身份的顧慮。
曹雲霞壓根沒有想到,從第一面看到許小華,老太太就确認這是她的小孫女。這孩子一生下來,除了秦羽,就她帶的最多,很多小表情和習慣,老人家早就摸透了。
老太太又拉着小孫女到衣櫃邊道:“我給你買了兩塊布,想着等你回來,量了尺寸,就給你做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歡……”
正說着,院子外頭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媽媽,是妹妹回來了嗎?”“妹妹”兩個字,她喊得極為好聽,似乎真是自幼喚着的稱呼,讓人一聽就感到親切。
“是,在西屋裏呢!”曹雲霞正站在門口接過林姐送過來的牛奶,見到女兒從房間裏出來,笑吟吟地朝她招手道:“來,你也來看看妹妹。”
許呦呦人還沒進屋子,就先喊了起來,“小花花!”
等她進了屋子,許小華都覺得屋子更亮堂了一樣,二十出頭的年紀,臉上還有幾分少女的圓潤,齊耳的短發,瓜子臉,柳葉眉,櫻桃似的嘴,一雙瑞鳳眼望人的時候,無端含着幾分天真的熱情和爛漫。
她的身材高挑勻稱,半新的米白色細呢子大衣,穿在身上極為合适,咖色的方頭皮鞋也像是穿了一段時間的。
整個人看起來明媚好看,并沒有大伯母給人的那種逼迫、尖銳感。
許呦呦看到許小華的瞬間,有片刻的怔愣,似乎沒想到她的妹妹會是這個樣子,但是很快就一把将人抱住,頭埋在許小華的脖頸上道:“小花花,你總算回來了,這麽些年,每次想到你走丢的那一天,我都恨丢的不是我,對不起,是姐姐沒有看好你。”
曹雲霞把牛奶放在書桌上,在一旁嘆道:“你這孩子,你嬸子都說不怪你,你自己怎麽還鑽牛角尖來了,你當年才多大啊,自己又出了車禍……”
秦羽在一旁輕聲道:“小花花走丢,是我們做大人的沒盡到責任,和你一個孩子沒關系。”這些年秦羽确實是這麽想的,覺得是自己的責任,是自己沒有看顧好孩子。
她不說還好,她這樣一說,許小華先就心疼起來,道出了她心裏隐隐懷疑的真相,“媽媽,我不是走丢,我應該是被壞人抱走的,他們把我放在一個院子裏,我和一個小哥哥趁着沒人注意,從狗洞裏爬了出來,那個地方離火車站很近,我跑到了火車站去。”
許小華的話一說完,本來還哭哭啼啼的許呦呦,立即連眼淚都忘了,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怎麽會?咱們當時就在東門大街上,這一塊很多人認識你,誰能在白天把你帶走?”
許小華平靜地道:“我當時才五歲,誰都可以把我抱走。”
小花花的眼睛很平靜,可是許呦呦卻莫名覺得有一點不适感,那雙眼睛,像是正透過她的皮囊,在叩問她的靈魂一樣。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她的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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