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第 10 章
當年的事,許呦呦也鬧不清楚,她從協合醫院的手術室裏被推出來的時候,媽媽就告訴她,小花花走丢了。
那年她十二歲,小花花五歲。
五歲的小花花非常可愛,調皮又機靈,連她的新爸爸都非常疼愛這個妹妹。每次下班回來都要把妹妹舉高高,逗得妹妹“咯咯”笑。
五歲的妹妹也很會表達,會大聲地說:“我最愛伯伯了,伯伯也最愛我。”
當時她跟母親到許家來生活,還不足一年,卻切實地在這個隔房堂妹的身上,感受到了被寵愛的孩子,該是什麽樣的。
她一直非常羨慕妹妹。
但是時隔十一年,她和妹妹的處境似乎調轉了個兒,她在許家衣食無憂地長大,得到許家悉心的教導和培養,而流落在外的妹妹似乎受了許多苦,或許比之自己幼年在蓉城的生活,更不如意些。
此刻的許呦呦對上妹妹明亮、探尋的眼神,不知怎的,腦海裏忽然就躍現了“鸠占鵲巢”這個詞。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了目光,低着頭輕聲道:“當年是我沒看好妹妹,我比你大那麽多,應該保護好你的!”
許小華覺得有些無味,淡淡地道:“姐姐,你不要這樣說,你當年也很小。”她和許呦呦見面不到一刻鐘,許呦呦就已經朝她道了兩回歉,她要是再提自己走失的事,好像就有些故意欺負人了。
饒是許小華這樣說,可是她不情不願的樣子,還是引起了曹雲霞的不滿。
曹雲霞覺得這個剛歸家的侄女,有些蹬鼻子上臉的,當年的事就是個意外,她一張口就編排起來,說是什麽有壞人故意為之!
難不成還懷疑到她家呦呦身上了?她家呦呦當年也受了很大的罪,憑什麽還給人指責?
想到這裏,曹雲霞出聲道: “說起來,你們當時都是小孩子,你哭着要去買糖吃,你姐姐也沒有辦法,只好帶你去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雖然還挂着笑,但是望着許小華的眼睛,并沒有什麽溫度。
現在不比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她剛帶着女兒嫁過來,還要顧忌丈夫和婆婆的态度,但是現在,她在許家生活多年,對丈夫和婆婆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她的女兒也由京大畢業,進入全國最頂尖的黨報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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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雲霞自覺,她在這個家是有話語權的。
對于大伯母的敵意,許小華敏銳地感知到了。她上一世的爸媽都不t靠譜,她是在親戚家仰人鼻息長大的,這樣的成長環境,養成了她自立自強的性格,也無可避免地有些感性和敏感。
大伯母稍微起了話頭,她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但相比上一世,現在的許小華已然有了稍微堅韌些的內核,并不再懼怕這樣似是而非的譴責、質疑或冷眼,她靜靜地看着大伯母,想知道她還能說出什麽話來。
她這麽一副無畏、不服氣的樣子,刺激得曹雲霞腦子一熱,接着道:“說起來那天也合該是咱家的黴運,你姐姐被小汽車撞折了腿,你好好地走丢了,一丢就是十一年。再回來,怕是都不記得你姐姐和我們家裏人了吧?”
這句“我們家裏人”,似乎特別将許小華排除了出去,明晃晃地昭示着,經過這十一年,她們母女和許家是一體的,而許小華只是突然闖入的外人。
許小華幹脆利落地點頭,“只記得爸媽、奶奶和大伯,對于大伯母和姐姐,我确實一點印象都沒有。”
一直不作聲的秦羽,見曹雲霞當着她的面,就擠兌她的女兒,有些不悅地道:“大嫂,你這話說的,小花花就算在外面待二十年,三十年,她都是我和九思的親生女兒,不管她記不記得,她都是我們的女兒。”
她刻意強調了“親生”兩個字。
她自認這麽些年來,對這位長嫂是敬重禮讓的,就是呦呦私自帶着小花花出門,以至于小花花走丢,她也從不曾責怪過呦呦。反觀長嫂,在她女兒歸家的第一天,就說這樣陰陽怪氣的話。
秦羽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沈鳳儀握着小孫女的手,心裏微微嘆氣,原本以為小寶兒回來了,以後家裏會更融洽、熱鬧,沒想到這才第一天,曹雲霞就這樣容不下人。
剛才秦羽說的“親生”兩個字,倒讓她想起來,她家小花花才是這個房子唯一的後代,沈鳳儀現在都有些暗自慶幸,房産什麽都還在她的名下,要是早些年過戶給老大了,現在小兒子一家怕是都沒個落腳的地兒。
她不想倆個兒媳在小孫女回家第一天就鬧僵,打了圓場道:“行吧,讓她們小姐妹倆先聊聊,小羽和雲霞跟我到廚房,去給小林幫幫忙,今天咱們好好做一桌團圓飯。”
曹雲霞猶有些不樂意地道:“媽,我剛真沒別的意思,你瞧弟妹這話說的,這怎麽不會是小如的家了,我不過是說……”
她話還沒說完,許小華打斷她道:“大伯母,我現在不叫許勉如,叫許小華,是我養父母給我取的名,你以後喊我小華吧!”
曹雲霞一噎,沒想到這個姑娘,這麽得理不饒人的,才回家第一天,就不将她這個長輩放在眼裏,望着許小華的眼神,更添了幾分冷色。
許小華無所謂,她又不是無家可回的孤兒,這邊要是不待見她,她完全可以回許家村。
她是為了她媽媽回來的,她又不是回來受這些閑氣的。如果不是她的母親嘔心瀝血地找了她十一年,許小華想,就是沖着曹雲霞這樣子,她都未必會回來。
氣氛正僵硬着,院子裏忽然傳來許懷安的聲音,“雲霞,小花花到家沒?”
見是丈夫回來,曹雲霞微微松口氣,忙溫聲應道:“回來了,在屋裏呢!”态度轉變之快,仿佛剛才和二房的人鬧氣的,不是她一樣。
許小華也有些好奇地朝院裏看了一眼,就見一個穿着一身黑色粗呢子大衣、黑色卡其布褲子和同色皮鞋的中年男同志,推着一輛永久牌男式自行車回來,手裏還提着一個鼓囊囊的袋子。
一看到她,表情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紅着眼眶道:“是小花花?伯伯給你買糖回來了。”
說着,快兩步進屋來,把沉甸甸的網兜遞給許小華。
隔着一米遠,許小華都聞到了從網兜裏散發出來的栗子糕、桂花糕的香味。
對着這明顯的示好,她也收起了身上的豎刺,乖巧地喊了一聲:“伯伯好!我現在不餓。”
許懷安笑笑,把糕點都塞到了許小華懷裏,“伯伯特地給你買的,留着餓了吃。”他想說,“你個饞貓也有不餓的時候?”但是想到小侄女大了,可能臉皮薄些了,就沒有開這句玩笑,只是笑着道:“你嘗一塊,看看好不好吃?”
許呦呦目測,稻花村的糕點、食園的果脯、馬大姐家的酥糖、禦和店的茯苓雲片糕、巷子裏的冰糖葫蘆,大概是一樣都不少的。過了十一年,再次目睹爸爸對妹妹的這一份寵溺,許呦呦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感覺。
大概還是羨慕的吧?
爸爸對她也很好,學習、工作上都很關心,但是不會像哄小孩一樣,拿着糖果來哄她。她原先以為是自己年齡大了的緣故,但是看現在的妹妹,也已經十六歲了,爸爸還是走街串巷地給她買點心糖果,和妹妹兒時并無甚區別。
許小華見大伯目光熱烈地盯着她,希望她嘗一口的樣子,像是等待誇獎的小朋友一樣,就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塊栗子糕,分了一半給奶奶,才咬了一口,笑道:“确實好吃,又香又細糯,謝謝伯伯。”
本來還有些忐忑的許懷安,見小侄女說好吃,臉上也現出了一點笑意,“都是你以前愛吃的,趕明兒伯伯周末放假,再帶你去附近的商店看看,還有哪些好吃的。”
曹雲霞笑着提醒道:“懷安,你可別說大話,你今天把家裏的糕點票都用完了吧?下回就是拿錢出來,也買不成啊。”
許懷安只當妻子是在打趣,擺擺手道:“沒事,我在單位找人勻一勻,缺了誰,也不能缺了小花花一口吃的。”
曹雲霞臉上的笑意,一時就有些挂不住,覺得晚上還是要和丈夫好好說道說道。交代女兒好好招呼妹妹,就跟着婆婆和妯娌去了廚房。
***
中午的午飯倒是比較豐盛,有小雞炖蘑菇、炝脊絲青椒、醬焖黃魚、醋溜白菜、涼拌黑木耳、鹹菜滾豆腐湯。
飯桌上,許懷安随口提起,讓許小華去上高中的事兒,“小羽,小花花在杭城那邊的戶籍和學籍都轉過來沒有?需要我找人幫忙嗎?”
秦羽一邊給女兒盛湯,一邊道:“托了一位教育局的朋友在幫忙,還在等消息。”
許小華沉默了一瞬,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伯伯,我不想去念高中,我想進工廠,如果可以進工廠的話,就是臨時工的活也行,最好能學門技術。”
秦羽放下碗筷,溫聲問道:“為什麽啊?小寶兒,你年紀還小,正是該讀書的時候,我和你爸就你一個孩子,能供得起你念書。”
許懷安也道:“是啊,我聽呦呦舅舅說,你先前中考成績是全縣第三名,你怎麽會有不讀書的想法?”在許懷安看來,小侄女在那麽艱苦、貧困的環境裏,都能考曲水縣第三名,完全是個念書的好苗子。
忍不住又誇道:“你從小就聰明,伯伯都想着,你若是自幼在京市長大,伯伯怕是出門逢人都要誇幾句我們家小花花多聰穎。”
沈鳳儀也忍不住出聲道:“孩子,別說你爸媽、伯伯了,就是奶奶這裏,也不缺你讀書的錢,你還小呢,去學習念書是正經,掙錢的事,有你爸爸和媽媽呢!”
許小華卻是打定了主意的,她現在念高一,三年之後剛好是1966年,那年的高考會取消,大批的知識青年要下鄉,到時候即便家裏能安排她進工廠,崗位、工作環境怕是也沒有現在的選擇機會多。
再者,許家現在看着光鮮,到了1966年以後,難免會有一段低谷期。如果按照原書發展軌跡,堂姐許呦呦有可能入獄,伯伯也會受到牽連,她爸在原書裏是一直待在西北搞建設,特殊年代,更是音信杳無,全家的生活重擔,大概都要挂在她媽媽的肩膀上。
媽媽為了找她,這十一年來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她既然回來了,且還知道一點以後的事,她自覺有必要照顧好媽媽和奶奶。
然而這一刻,對上奶奶、伯伯和媽媽詢問的眼神,她的這些考慮,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幹巴巴地道:“我想自力更生,想自己掙錢。讀書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用。”
她這一句“讀書無用論”出來,曹雲霞就忍不住“嗤”了一聲,“小華,你伯伯是外文館的副主編,你爸是留美歸國的物理博士,你媽媽畢業于川大,你姐姐今年也從京大畢業,連我也曾就讀于川省化工學院,咱們家說一句書香門第是不為過的,你這‘讀書無用論’一出來,親友鄰居們非得笑話死我們不可。”
外文館副主編的丈夫,京大畢業後,任職于中央黨報的女兒,是曹雲霞目前最引以為傲的事。
可是這個剛歸家的小侄女,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竟然喊出了“讀書無t用論”!她忽然就想到哥哥告訴她的,這個孩子在學校裏手腳不幹淨,被同學人贓俱獲的事。
意有所指地道:“小華,你這個年紀太看重錢,不是什麽好事。特別是我們這樣的家庭,最講究清譽,以前的事,我們不好說,你既然回家了,還是要顧及家人的臉面。”
秦羽、沈鳳儀還沒反應過來,曹雲霞說的是什麽,許小華已經“轟”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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