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

第 22 章

景川侯府為開國勳貴之一, 只是早在幾代之前,就開始向文官轉變。

當今景川候由科考晉身,如今乃坐鎮一地的州牧, 雖不是京官閣臣,卻也是封疆大吏。

因此,景川侯府雖然低調, 卻也沒人小視。與景川侯府結親的是當今閣老,刑部尚書家的長孫, 婚期定在八月九日。

婚禮前一天,阮榮安前往侯府添妝,然後就等着第二天前去尚書府赴宴了。她和公冶皓早就商量好了動身的日子, 便選在八月十八日。

侯府與尚書府結親, 這場婚事自然是辦的熱熱鬧鬧。

鑼鼓喧天,花轎繞城。

阮榮安在家中都能遙遙聽到城中的動靜。

時間不知不覺已經步入了秋天,陽光明朗, 已經沒有夏日的毒辣。

下午時分阮榮安就到了尚書府,折騰半日, 等到黃昏十分才總算接回了新娘子開始舉行婚禮。

拜堂,鬧洞房,新郎官開始招待賓客。

阮榮安和女眷們坐在一起閑聊, 忽然就聽到外面熱鬧起來。她有些好奇,就帶着人動身, 準備去看看發生了什麽。

只是等到了外面,那裏已經沒人了。

尚書府的夫人笑着過來邀了她們往回走。

阮榮安團扇輕搖,眼神劃過, 微微一眯。

她怎麽覺得,跟在夫人身後那個嬷嬷看她的目光好像有點不對勁?

宴會繼續, 剛才的那點意外悄無聲息被撫平,按了下去,出去幾個別有心思的人忍不住還惦記着,別的人都沒太在意。

每逢宴會,多多少少都要鬧出點事來,大家都習慣了。

阮榮安倒是不由的在意,她悄然注意着宴會中的情形,不多時,眉梢微的一動。

宋婉婵母女呢?

都是親戚,今日赴宴,宋婉婵自然也來了,一同來的還有阮榮容。

阮榮安從來就沒掩飾過跟自家繼母的疏淡,今日也是如此,便沒有過多理會,不過她記得,剛才出去看熱鬧的時候,宋婉婵還在——

招來四月,阮榮安低聲叮囑了兩句。

今日赴宴她只帶了一月和四月來,一月她慣來不離身,而四月心思缜密謹慎,素有急智,在面對這些事上,比二月和三月都更合适。

四月悄然退了出去,不多時回來,低聲說了自己剛才打探到的事情。

早在熱鬧之前阮榮容就出去了,而宋婉婵是在看熱鬧的人出去期間,有人過來傳話離開的。

前邊安定伯還在,只是伯府來的馬車少了一輛,應該是走了。

具體因為什麽事,沒打探出來。

團扇點住鼻尖,阮榮安的嘴角輕抿。

但願阮榮容沒做蠢事。

熱鬧了半日的宴會終于散去,阮榮安出了尚書府坐上馬車準備回園子,卻被安定伯府的下人給叫住了,說t宋婉婵有請。

阮榮安立即确定,看來伯府是真的出事了。

她跟這位繼母實在是沒多少往來,兩人更多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擾,各行其事。

無緣無故,宋婉婵不會找她。

略想了想後,阮榮安同意了。

馬車轉道駛向安定伯府。

夜色漸深。

眼看着就要中秋了,将滿的月亮挂在天上,星子略有些稀疏,但十分明亮。

阮榮安随着下人一路直入安定伯府待客用的前院,剛進院子就見往來的丫鬟下人一個個都垂着眼,大氣都不敢喘。

再往裏走,正堂的門敞開着,她一擡眼就看到裏面背對她跪在地上的人影。

是阮榮容。

再一看,阮世清端坐上首,宋遂辰則坐在左手邊,宋婉婵再無往日的從容儀态,正側身看着阮世清,滿臉哀求。

阮榮安揚了一下眉。

“如意,你怎麽來了?”聽到腳步聲,阮世清一擡頭看到阮榮安驚了一下,失聲說道,話音一落,他立即看向宋婉婵。

“是你!”

宋遂辰面色驟變,看着阮榮安的眼慌張一閃而逝。

“如意。”他喚了聲。

跪在地上的阮榮容身子一顫。

宋婉婵面色發白,勉強笑了一下,她躲開阮世清的眼,說,“這件事說到底和如意也有些關系,我就想着請她來看看。”

“這是怎麽了?”阮榮安提起裙角進屋,目光一轉,倏地笑道。

她生的美,便是着饒有深意的笑做出來,也顯得顧盼生輝,嫣然生姿。讓屋內的幾個人心中一突,一時間又是忐忑不安,又是羞愧懊悔。

“如意——”

今晚的事實在丢人,阮世清本來不想讓阮榮安知道,悄無聲息就把這件事解決了,但沒想到,宋婉婵竟然會命人将她請來,頓時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可人都來了,再讓她走,也有些不合适。

只遲疑了很短的時間,阮世清就苦笑了一聲,選擇了實話實說。

“今天尚書府宴會,她,被人發現衣衫不整倒在宋遂辰懷中,我準備将她送去莊子。”

說着話,阮世清轉過身手肘撐住桌子,擡手捂臉,一副羞愧的樣子,邊一甩袖指了一下阮榮容,竟是連名字都不想再叫了。

阮榮安又挑了挑眉,她猜的一點都沒錯。

阮榮容還真是豁出去了。

“如意,母親求你,我求求你,你高擡貴手,幫我勸勸你爹。”宋婉婵慌張幾步走到阮榮安面前,握住她的手臂哀求道。

“蓉蓉她不是故意的,這只是個意外,而且,而且你已經跟廣平侯和離了,她影響不到你們,如意,她是你妹妹啊,你放過她,你救救她。”

“一句話,一句話就好。”宋婉婵彎了腰背,死死的看着阮榮安。

“夠了,你還不嫌丢人嗎?”阮世清怒道,他失态起身,将宋婉婵從阮榮安身邊扯開。

“老爺!”宋婉婵茫然不解極了。

從事發開始到現在,她都沒想通,蓉蓉和宋遂辰被發現,的确名聲不好,但也可以用誤會解釋,可為什麽阮世清就這麽生氣,竟然咬死了要送蓉蓉去莊子。

還有宋遂辰,以前明明對蓉蓉也很關照,現在男未娶女未嫁,為什麽他表現的那麽冷漠,坐在那裏什麽都不說。

“蓉蓉是咱們的女兒啊,她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為什麽這麽狠心,老爺,不能送她去莊子啊!”宋婉婵哪裏肯停,拉着阮世清繼續懇求。

往日端莊娴雅的婦人,眼下竟是連儀态都不顧了,可見其慈母之心。

阮榮安目光定了片刻,但只是一瞬,就收了回來。

他們說着話,阮榮安目光掃過宋遂辰,對他直勾勾看來的目光視而不見,低頭看向跪在一旁的阮榮容。

她的肩膀因為父母的争執不由瑟縮,低着頭,卻又忍不住用期盼哀憐的目光看向宋遂辰,然後再因為失望收回,等看向她時,則是說不出的複雜。

“侯爺不說點什麽嗎?”

阮榮安忽然開口,擡頭看向宋遂辰。

“這是個誤會。”宋遂辰有些艱澀的開口,但話說的十分篤定。

阮榮安勾唇諷笑。

“宋遂辰,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阮榮安戲谑道,“你自幼習武,然後現在你要告訴我,你躲不開向你投懷送抱的人?”

“眼下,你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別人将所有過錯都推在女子身上?”阮榮安含着笑,可眉眼分明又沁上了冷意。

“我——”宋遂辰想要解釋,但話到嘴邊,卻根本說不出口。

阮榮容小阮榮安四歲,當時阮榮安十五六歲的時候,兩人鬧過幾次矛盾,那時宋遂辰恰巧遇到阮榮容,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幫着提了幾次意見,倒是挺管用,兩人一來二去,就有了來往。

阮榮容的溫順懂事,聽話體貼,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和張揚恣意的阮榮安截然不同的一種存在。

若非如此,在劉氏提起阮榮容的時候,宋遂辰也不會默認。

但這點心思早在知道阮榮安聽到這件事後就已經散盡了,甚至在前段時間與與阮榮安和離後,阮榮容向他述情,也被他斷然拒絕。

今晚……

今晚是阮榮容說,最後一次跟他說話,之後絕不糾纏,又哭的可憐,宋遂辰不由有些憐惜,才沒有躲開。

說到底,便如阮榮安所說,他并不無辜。

宋遂辰不再試圖解釋,唇角抿直,堅定的說,“的确,我也有錯,錯在太過疏忽。但我對二姑娘的的确确只是兄妹之情,別無他意。”

“我心有所屬,絕不會娶她的。”

說着話,宋遂辰看向阮榮安。

阮榮安不屑一顧,淡淡收回眼。

兩個人都太了解彼此了。

不同的是,阮榮安開始的熱烈,放棄的決絕,而宋遂辰,得到的輕易,等到失去後卻又開始故作深情。

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聽到阮榮安的話,那邊阮世清和宋婉婵都收了聲,不由看去。

“當初我快死了的時候,你不是都和你娘商量好了,娶阮榮容為繼室嗎?現在機會送上門,你做出這副模樣給誰看?不覺得可笑嗎?”

阮榮安環視一圈,語笑晏晏。

宋婉婵一怔,阮榮容驟然擡頭,眼睛睜大滿是驚喜。

蠢貨。

阮榮安看着阮榮容想,她這個妹妹真是被宋婉婵養傻了,現在竟然還驚喜。她也不想想,一家子姐妹争一個男人,傳出去是多大的笑話。

難不成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宋遂辰了?

再加上宋遂辰剛才的态度,含意已經分明。

宋家謀害她的事情剛發生沒多久,宋遂辰瘋了才會跟她扯上關系。

嗤笑了一聲,阮榮安看想阮世清,說,“熱鬧看完了,父親,我先走了。”

阮世清張了張嘴,說,“去吧,時間很晚了,路上小心點。”

“要不你別走了,你的院子一直留着,我剛讓人收拾過。”他想着匆匆又道。

“亂七八糟的,我懶得看,走了。”

阮榮安漫不經心道,微微一禮,轉身離開。

阮世清忙讓人去送。

阮榮安帶着人徑直穿過伯府,上了馬車後坐在那兒看了會兒外面,忽的笑不可遏,彎了眉眼,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她搖着團扇,神情漸漸寧靜,眼神變得複雜。

她從昏迷中醒來,不知不覺已經快半年了。

這半年的光景,她改變了很多,蘇醒,和離,掃落宋家的名聲,但又好像沒改變什麽。

宋遂辰依然是尊貴的侯爵,手中的勢力雖然受到不少打擊,但仍然在。

那之後呢?

宋遂辰還會稱帝嗎?

阮榮安毫無疑問是不想讓宋遂辰當上皇帝的,但她同時也在糾結,若是別人當了皇帝,會不會更糟?

只看那話本子裏的內容,宋遂辰治下,其實百姓們過得也還不錯。

阮榮安用團扇輕輕點着鼻尖,仔細想了想。

但很可惜的是,那卷話本子是根據阮榮容的視角所寫,內容大多是後宅和女眷之間的種種,期間還包括她預先,懷孕,産子,以及後來當上皇後之後如何被宋遂辰獨寵,如何被人豔羨的種種。

關于宋遂辰如何打天下,以及其它勢力的事情,只有只字片語的記載。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阮榮安轉開神思,想起這幾個月來讓鄭寧等人調查的事情,這幾年災情頻頻,不少人落草為寇,但朝廷威勢仍在,很快就或是招安,或是繳平,剩下的也都老實了。

她一開始還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書中曾經說了,t天下亂勢,自權相公冶皓亡起。

而現在公冶皓還活着。

阮榮安甫自出神。

一月和幾個丫鬟一直注意着阮榮安的心情,見她一路都很平靜,非但不放心,反而都有些不安。

十幾年的感情,自家姑娘又不是鐵石心腸,她放的幹脆是性格使然,可內心裏又怎麽會一點都不在意。

然而阮榮安一直表現的很正常,回家之後她洗漱,睡覺,還讓一月點了一根安神香。

可半夜她忽然就醒了。

月光穿過窗戶朦胧撒了一屋子,阮榮安翻身坐起,踩着繡鞋推開了窗戶,如水的月光便就沁了一地。

她倚在窗前,循着剛才朦胧的夢,想起了從前。

但從前,件件都與宋遂辰有關。

她與宋遂辰相差五歲,從懂事起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未婚夫。

宋遂辰從小就穩重聰慧,在別的孩子還在鬧騰着招人嫌的時候,他便在忙着讀書,學習,甚至已經會把阮榮安照顧的妥帖周到了。

而那個時候,她母親逝去,父親再娶,很快她有了妹妹,一家子都在忙,她和宋遂辰的關系拉近,甚至依賴上對方,似乎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結果。

這便是開始。

之後就是十幾年的糾纏。從不懂事的幼年時期,到少年,宋遂辰對她來說都是除去祖母外最重要的人。

他護着她,對她好,記得她的喜好,不管什麽時候,都将她的喜樂放在心頭。

再然後,宋遂辰的父親和老侯爺先後去世,他扛起了廣平侯府,開始忙碌起來。

兩人的相處變少,阮榮安不高興,卻又知道要體貼他,幾次争執之後,她及笄,兩人順理成章的成了婚。

宋遂辰越來越忙,也越來越沒有時間顧及她。

阮榮安知道自己應該體貼他,但還是不由得失落,怨怪,不甘。

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急病。

這些記憶一一浮現,劃過心頭,那些甜蜜和快樂都是真的,可越是如此,便越顯得這個結局可憎起來。

阮榮安一時想笑,一時又不由的恨。還有遺憾以及憤怒。

她那般用心,為何最後結出的卻是苦果?

阮榮安的手不由的攥緊,面無表情。

“姑娘,可要練練?”從她起身,一月就一直候在一旁,眼見着她情緒徹底放開,心下一松,笑道。

“好。”阮榮安道。

一月轉身取出兩把劍,兩人來到庭院間開始對練。

劍光流轉,身影騰挪,兩道身影交錯。

醉花蔭小樓前栽着一棵桂樹,随着劍鋒起,金黃色的桂花如玉般簌簌時落下。

“好了,你去休息吧,我自己練一會兒。”眼看着一月體力漸漸不支,阮榮安收手道。

一月應聲收劍,退到一旁接過二月手中的手帕,開始擦汗。

“姑娘的身手越發好了,不愧是天才。”二月贊嘆道。

阮榮安從懂事起每個月都會去廖家住上一段時日,那時她就對武藝産生了興趣,老将軍知道後,特意找了人過來教導她。

後來幾個丫鬟到了她身邊,也都是一同學習的。

但天賦這種東西就是這麽不講道理,幾個月修煉的時間比她多多了,但始終追不上她,就連身手最好的一月都不是她的對手。

一月應了聲。

“應該是随了老将軍。”二月早就習慣了一月的寡言,可誰知過了會兒,忽然聽到她輕聲說,不由驚訝的看過去。

“老将軍便是如此,武學天分極高。”

這話二月是信的,雖然她們都是廖家訓練出來的丫鬟,但一月的天資最好,是被老将軍親自教導過的,她了解的自然也更多一些。

庭院中,阮榮安的劍勢越發淩厲迫人,劍光如龍,引得桂花随之舞動。直到用盡所有力氣,她收勢,桂花才倏地散去,飄飄灑灑落了一地金黃。

阮榮安只覺全身疲憊,便就随了心意撐着劍屈膝蹲下。

三月下意識想要上前,被二月攔住,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

幾個丫鬟是最了解阮榮安性格的人,她放在心上的人不多,只寥寥幾個,但這幾個,她都十分在意。

宋遂辰便是其中一個。

這些年他對自家姑娘的确不好,但之前的好也都是真的,越是如此,才越是讓人難過。

阮榮安放棄的決絕,但她心裏作何想法,誰也猜不透。

然而她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怎麽會一點都不在意。所以這段時間阮榮安表現的越平靜,她們就越是擔憂。

眼下見她這樣發洩,心下才算松了。

氣發出來就好辦了。

阮榮安不想動,起身拖着步子走了幾步,往桂花樹下一坐。

枝影婆娑,慢慢停下,她擡頭看着天空,滿身的倦怠,連個表情都沒有力氣做出來,就那麽面無表情的看着。

好一會兒,她才勾起唇角,懶懶的笑了笑。

蘭因絮果,總是尋常。

做人吶,還是要往前看。

這不是阮榮安想不想的通的問題,而是世事如此,便是她再怎麽不甘不願,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

多想無益,終歸要繼續走下去。

“備水,我要沐浴。”阮榮安懶洋洋的開口。

“是。”一月立即應聲。

早在剛才二月就叫了人去備水,這會兒她吩咐一出,幾個丫鬟就高高興興的去準備洗漱用的東西。

阮榮安則自己站起身,随手将劍遞給一旁的一月,進屋洗漱,然後就是一夜好眠。

之後幾日,安定伯府和廣平侯府都沒什麽消息傳出,但是阮榮容也沒有像阮世清所說那般,被送到莊子裏去。

一切都平靜的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轉眼就是中秋了,阮家來請,阮榮安就回了伯府過節。

席上宋婉婵肉眼可見的憔悴了許多,阮榮容沒有出現,阮榮安只當什麽都不知道,自顧自的喝着酒。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

宴會上喝了點酒,頭腦略有點昏沉,阮榮安便起身到院中透氣,正擡頭看着天上的圓月時,她忽然聽到阮世清的聲音。

收回目光,她轉頭看去。

“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你恨我沒有好好對你娘,恨我從小沒好好待你。”阮世清大約也醉了。

他扶住欄杆,擡頭望月。

阮榮安只是安靜的微笑。

“但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發現你好像就不恨我了。”阮世清這才轉過頭看向她,微微笑道,“為父很高興。”

阮榮容眼神微微動了動,不自覺的轉過頭避開他的視線,眼中略有些古怪。

該怎麽說——

她一直以為自家娘親死了,可如果沒死……

她那個娘親似乎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把阮家還有京都的人耍的團團轉。

每次只要想到這裏,阮榮安就恨不起來了。

其實十四歲那會兒,阮榮安怨恨過她母親的。

若她所想為真,她母親沒死,只是假死脫身,那毫無疑問的是對方抛棄了她,她每每想起,既是高興,又不由的怨恨。

這也是她那會兒情緒特別糟糕的原因。

她怨恨母親,怨恨父親,怨恨繼母,怨恨所有人,她覺得這個世界糟糕極了。

但後來因為公冶皓的勸慰,阮榮安想通了。

活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那些人不過是做出了讓自己更快樂的抉擇而已,而她之所以這樣在意,不過是因為她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可人生在世,總有取舍,強求不得。

她能做到的,是将那些落空的愛意收斂,更多的愛自己。

阮榮安最先放過的是阮世清,然後是母親,然後是宋遂辰。

“女兒只是長大了。”

阮榮安回神,淡淡說。

按理說阮世清該欣慰的,但他聞言,卻只有悵惘。

他似乎錯過了很多。

“關于蓉蓉的事,我想着還是要跟你說一聲。”安靜了一會兒,阮世清又道。

“哦?”阮榮安這倒是提起了些興趣。

阮世清觑着阮榮安的神情,斟酌着開口,道,“宋遂辰還是沒松口,我決定将蓉蓉嫁去外省,已經聯系了幾門親戚。”

“這樣也好。”阮榮安好心的叮囑了一句,“那你最好看好她。府中除了她,還有幾位妹妹呢。”

她之前一直沒想過揭露阮榮容的事情,一是她沒有确鑿的證據,二則是因為阮家還有幾個未嫁的女孩兒。若是阮榮容的事情傳了出去,同出一府,難免會影響到她們的婚事。

到底是她看着長大的妹妹,她心中還是存着幾分憐惜的,不想她們遭了這無妄之災。

“為父知道。”阮世清道。

都是他的女兒,雖然少了些關心,但他都是心疼的。

阮榮安只是笑。

但願吧。

宴會散後,阮榮安t帶着人往自己未出嫁前的院落走去。

這裏一切如舊,似乎還是昔年的模樣,但她的喜好已經變了。看着眼前的種種,她仍舊能回想起當時的種種心情,不由的笑了笑。

沒在阮家留太久,第二天上午阮榮安就帶着人走了。

臨走前,她跟阮父說了聲自己要去江南的消息,阮父下意識反對,但看着無動于衷的阮榮安嘆了口氣,轉而叮囑她一路小心。

阮榮安微微一笑,告辭離開。

她這位父親對她似乎還有一些感情,但她已經不在乎了。

所以說,人性就是這樣奇怪又複雜。

你越在意,表現的越尖銳,就會将人推得越遠。可等到你不在乎了,放手了,他們又會不習慣,又會來主動靠近你。

之後不管是安定伯府還是廣平侯府都十分安靜,仿佛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阮榮安沒有過多理會這件事,左右她之前對宋家折騰的不輕,若宋遂辰真能做到毫無芥蒂的接納阮榮容,那她倒要誇他一聲大肚。

可人心裏的疙瘩,又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消去的。

過了十五,十六上午,阮榮安去了廖家,看望舅舅舅母。

二舅舅名廖建勇,早年在邊關娶了秀才家的女兒盛氏,後宅清淨,沒有納妾,夫妻二人誕下兩子兩女,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經成婚,只有小妹廖绮彤還待字閨中,但也快及笄了,眼下正在為她相看。

舅舅上值去了,阮榮安陪着舅母和兩位嫂子聊了會兒,等廖建勇回來,一起又用了頓午膳。

這般耽擱了半日,眼看着要走了,阮榮安才開口,說起自己要前往江南散心的決定。

廖建勇與盛氏很不贊同,但阮榮安主意已定,任兩人怎麽說都不改,兩人無奈,只好叮囑她一路小心。

等她前腳走,後腳廖建勇就往邊關去了信,給自家父親說了阮榮安要去江南的事,屆時也好讓母親跟外家說一下。

外祖雲家雖是商戶,但在江南也算一個大家族,不容小觑,到時也能照拂如意一二。

馬車上,阮榮安若有所思。

她走這一趟是存了試探的心思,眼下看來,二舅舅家并不清楚她母親的事情,廖建勇夫妻兩人都不是如何心機深沉的人。

兩人的神态,若是有心,還是很好看出來的。

不過舅舅肯定會跟外祖父說,到時候外祖父說不定就會往江南那邊遞信。

打草驚蛇,就看她手底下的人能不能摸到痕跡吧。

阮榮安想着,勾起嘴角,笑吟吟,十分開懷的模樣,卻又帶着些許的淘氣和不懷好意,靈動極了。

-

八月十八,正式啓程。

阮榮安的馬車到城外時,公冶皓一行已經等在了那裏,兩個車隊彙合,往前路行去。

一行人離去,毫不在意京都種種風波。

公冶皓要回家探親,手下的事情自然要安排下去,這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張羅了,京中的人也都知道,可他們沒想到,他竟然和阮榮安同路。

阮榮安要去哪兒這個消息暫且擱置一邊,好些人看向宋遂辰的目光都變得微妙起來。

本以為阮榮安和宋遂辰和離後,再嫁必然不如,可沒想到,她竟然和公冶皓有此關聯。

永樂長公主出面說了句,阮榮安要去江南修養,這才将流言給壓了下去。

“去吧,去吧。”

王瑞君站在城門上,眺目遠望,趁着這個天下還沒有亂起來,多走走,多看看。

沒多少時間了。

“不過我記得公冶皓和公冶家關系不太好,還說什麽回去給老夫人過壽,啧。”

王瑞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這也是她這段時間沒給如意介紹郎君的原因,若要比起來,誰能抵得過公冶皓。雖然這一個月公冶皓什麽都沒做,但她确定那人對如意絕非無意。

這一路同行過去,怎麽着,也夠如意拿下公冶皓了吧。

只要她想。

對于這一點,王瑞君深信不疑。

那麽,她的小如意會喜歡公冶皓那個病美人嗎?

王瑞君這才有些不确定起來。

從京都出發,前往渭州,乘坐馬車一路上大約需要半個月左右,這還是一切順利的情況下,若是遇到下雨或者別的事情,還要耽擱。

當然,若是快馬疾馳抄小道,并不需要這麽久,馬車出行,到底太過累贅了些。

趕在天黑之前,車隊進入附近一個縣城修整。

縣城很小,但靠近京都,倒是很安寧熱鬧。公冶家的人早就做好了安排,包下了城中一座客棧。下午是人有人快馬先行,這會兒已經将客站提前收拾了一遍。

來之前就說好了,這一路的事情交給公冶家安排。

馬車徐徐在客棧前停下,護衛入內巡視一番,确定沒問題後出來禀報,阮榮安這才下了車。

扶着一月的手站定,她打量了眼眼前的客棧,略有些簡陋,但相比一路而來的見聞,已經算不錯了。

“走吧。”公冶皓溫和的聲音響起。

阮榮安笑了笑,跟他一起進了客棧。

剛一進院,丫鬟們就忙碌起來,将床帳茶壺茶杯等都換成阮榮安常用的,一邊叫人去廚房開始準備晚膳。

“姑娘,公冶先生那裏過來問話,說是晚上要不要一起用膳?”

“啊,好啊。”阮榮安正呆在院子角落看石榴樹,聞言笑道。

石榴現在已經長成,淺一點的黃色,深一點的橘紅色,一棵棵挂在枝頭,偶有兩顆裂開了的,露出裏面晶瑩剔透如寶石般的石榴籽。

院子雖簡陋,但有這麽棵石榴樹在,再搭配別的草木,倒是別有幾番趣味。

“你去問先生,在這兒吃行不行?”阮榮安看了眼,石榴樹長得很大了,高過牆頭,樹冠擴散開,底下恰好能放下膳桌。

其實最早的時候,阮榮安對公冶皓的稱呼都是先生。

一開始是客套的禮稱,後來熟悉了,被公冶皓教導了不少,倒是越發的真心了。這次出門,兩人都要遮掩行跡,像丞相這樣的稱呼自然是不能再用,就直接叫先生了。

二月過去問,等回來時,便跟在了一襲白衣的公冶皓身後。

“先生來了。”阮榮安驚訝道,說着就笑了起來,團扇指向那石榴樹,笑道,“看這棵樹,是不是很漂亮?”

公冶皓看去,其實并不覺得有什麽。

京都多的是漂亮的院子,漂亮的樹,景致一個比一個別致美麗。相比之下,這只能說尋常罷了。

但看着阮榮安的笑靥,他還是點了點頭。

“不錯。”

秋日裏,早晚的溫度已經降了下來。

中秋剛過,天上的月華正是明亮的時候,丫鬟們将桌椅搬到了樹下,阮榮安請公冶皓坐下。

“走了一天的路,真是累人。先生可還撐得住?”阮榮安表情柔和下來,關切的問。

其實她覺得還好,只是拘束了一天,身子都有些僵。可公冶皓不同,他的體質太弱了。

心知她在關心他的身體,公冶皓一時歡喜,一時又酸澀。

別人說什麽他都不在意,可阮榮安不同,每次在她口中聽到此類言語,都無比清晰甚至尖銳的提醒他,他的身體有多差。

但他又知道,阮榮安實在不是一個多麽溫柔體貼的性格,她似乎生來就熾烈張揚,學不來那些柔腸百轉的心思。

她的關切是真切而純粹的。

對比之下,他心中那些複雜晦澀的心思每每想起,都讓他悔愧。

他總是不由的把所有晦暗的心思都用來揣測阮榮安,細致入微的去琢磨她每一分喜怒。

這是不對的。

公冶皓知道,卻改不了。

“還好。”他笑的一如既往的溫和,如霁月清風,不露絲毫破綻。

“我的馬車是特意改裝過的,十分舒适,而且還帶了随行的醫師,也早就配好了藥。”

“那就好。”阮榮安放下心。

“如果有不舒服就告訴我,咱們放慢行程就是,我不急的。”阮榮安看着他笑起,忽然又想到,“對了,老夫人的生辰是什麽時候?”

她是不急,可萬一公冶皓那邊着急呢。

“九月中旬,來得及。”公冶皓垂眸撫摸着白瓷茶盞,短暫的猶豫後道,“既然不急,你可要去公冶家看看?”

“渭州雖然和江南同是水鄉,但建築風格截然不同,公冶家的老宅是其中翹楚,我想你肯定會喜歡的。”

他有私心,想帶着阮榮安去他長大的地方看看,也想和她再多相處相處。

阮榮安稍稍有些遲疑。

她視公冶皓為師為t友,但到底男女有別,若是貿然去對方家中,終歸有些不妥。再者,這段時間京中流言紛紛,她擔心已經傳去了公冶家,說不得已經讓人誤會了。

那她再去,未免有些尴尬。

不過這份心思只是淺淺浮現,在聽到公冶皓的話後,她那點猶豫就散去了,轉而一笑,說,“若先生不嫌,我便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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