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輪廓繡

01 輪廓繡

青橙推開畫廊厚重的木門，一室暖風和咖啡的濃香撲她一身。

遙城三月的陽光不夠盛，堪堪穿過開闊的落地窗，軟綿綿往地板上降，中途被幾組圓形木質矮幾和造型簡潔的靠椅一擋，被迫拓下條條塊塊模糊分割的光影。

在吧臺忙碌的員工看見她來，微微一笑，沖通往展廳的門洞擡了擡下巴。青橙還未開口，一個身影出現，幾步迎過來，從她手裏接過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畫。

“勞你專程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周老板是我的貴客，不敢怠慢。”青橙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周永一面道謝，一面從吧臺抄起美工刀，作勢去割保護膜。

青橙見狀，急忙攔下，她偏頭指一下右下角的膠帶：“從這裏撕吧。”

“行。”周永懸着刀尖去挑膠帶的邊緣。

青橙再度出聲阻下他的動作：“你這一刀下去，可能會削掉三根胡須。”

周永顯然被震懾住，果斷放下美工刀，問她：“沒用有機玻璃？”

青橙搖頭，面帶微笑：“麻煩周老板費心照顧了。”

多年跟藝術家、藝術品打交道，創作者對作品的珍而重之，周永不敢怠慢，忙連聲應下。

青橙 28 歲生日前夕回國，在遙城文創園租下一幢小樓的二層作為工作室，趕在春節前完成了裝修。元宵過後，保潔人員将工作室打掃幹淨，她年前定制的宣傳畫冊也剛好送到。畫廊老板周永就是這個時候上樓來的，他一眼相中畫冊上的一只雜色小貓——青橙去年底将将完成的棉線繡作品。于是，他成為青橙工作室的第一位顧客。

面對她的首位貴客，青橙忍不住又叮囑兩句，方才告辭。

手挨上黃銅拉環的頃刻，門從外而內被推開。

Advertisement

青橙瞥見來人很快側身讓出通道，只一只手掌還撐在門上，替她扶住門扇。錯身而過的瞬間，她視線輕擡，對上一道沉斂的目光，點頭致謝。

冷暖風在門口交彙，掀開她米色風衣衣擺，擦過來人的膝蓋，随風而去。

“不是說幾個項目并行，忙得腳不沾地嗎？”

沈彥亭在周永的打趣聲中步入畫廊，拉一把三腳椅到跟前坐下，笑：“這不是來找周老板談合作嗎？”

“拿你的絕版畫來。”

沈彥亭聞言輕嗤：“想都別想。”

“嘶——你求合作的姿态不能放低些？”

“有贊助商，公對公，攀不上私人交情。”

自德國留學做同窗起，周永便總結出一套“适者生存法則”——跟沈彥亭合作，你好我好；跟沈彥亭叫板，片甲不留。他向來是識時務的，當然也包括今天：“說吧。”

“有個攝影展，我想用你的展廳。”

“時間。”

“十月左右。”

周永終于撕下膠帶，扔到一旁，拿過手機查看畫廊的日程安排，确認檔期後應承下來。

“先把合同打印出來，細節再商量。”

“合同都按你之前的魔鬼要求細化過，還有多少可改動？”周永不以為意，放下手機，轉頭去拆那一層又一層的保護膜。拆到一半，想起什麽，嘆一句，“你們摩羯座真是做事嚴謹，出不得一點纰漏。”

一時之間，沈彥亭辨不明他是褒更多還是貶更盛，笑問：“除了我，還有哪個摩羯來關愛你？”

“喏——”周永擡起下巴，沖畫廊大門方向一揚，“剛出去那位。”

沈彥亭饒有興致，露出願聞其詳的神情。

“空了大半年的二樓租出去了，開了個刺繡工作室。”

“好事。”

“聽說在國外游學多年，專門研習刺繡。你知道我愛貓愛得緊，所以買了這幅繡貓的畫。”周永小心翼翼從最後一層防護紙中剝出畫板，“啧——”

畫露出全貌，黃、白、黑、棕四色雜糅毛色的小土貓，翹着胡須看人，碧藍的眼睛裏透出幾分機警，兩只前爪并排匐在跟前的模樣卻洩露軟糯個性。布料裝裱在木板上，人為劃出數道漏線的小孔，真如被貓抓過一般。

“怪不得人非要親自走一趟送到我手上，還千叮咛萬囑咐，生怕有一點閃失。”周永此刻才感同身受到青橙的心情，拿手背觸觸小貓的粉色鼻頭。

饒是欣賞過成千上萬件藝術品的策展人沈彥亭也忍不住稱贊其為“不可多得的手工藝品”。

周永三分與有榮焉的自豪，将木框擺上矮幾，連拍好幾張照片。

冷不丁，沈彥亭冒出個問題：“你怎麽知道人家是摩羯座的？”

周永給照片加濾鏡，頭也沒擡：“樓上樓下的鄰居，閑話家常。”

沈彥亭沒再探究“鄰裏家常”，催人将過去用過的舊合同打印出來。即便是老友合作，他仍是一絲不茍的工作态度，拎着周永就細節來回探讨近兩小時。

當最終敲定攝影展場地租用的各項合作事宜時，磨掉一層皮的周永往沙發座一癱，不帶一絲感情地揮手攆人：“合同我重新拟好通知你，慢走不送。”

幾乎是每回的固定劇目，沈彥亭笑着瞥他一眼，起身披上外套，踱步而出。

穿出木門，繞過一排人工插栽的細幼矮竹，通往二樓的步梯處挂一塊邊角圓潤的長方木條，上書“青橙刺繡工作室”，七字楷體娟秀流暢。

沈彥亭無端想起那聲禮貌周全的道謝，在“今日閉店”的小挂牌前停下腳步。

決定閉店的原因實在不足為道，不過是青橙定了今天搬家。被抓來當臨時搬運小工的向曉竹開車等在紅綠燈的檔口，忍不住問起她不願買車的原因。

青橙望着窗外排長龍的車隊，道：“我先适應适應家鄉的路況再說。”

“你要怕磕了碰了，開青叔叔那輛舊車也行啊。”曉竹不以為然。

“我剛回來，不想上社會新聞。”

本是一句玩笑，曉竹卻引申到更遠的地方，扭頭看青橙：“姐，你不會還要走吧？”

“我只是單純懶，不想開車而已。”青橙指了指閃爍的信號燈，又道，“放心，不走。”

“如果你還出去，我研究生一畢業鐵定追你去國外。反正我打定主意了，才不管那誰老是叫我‘小燈泡’呢！”

青橙側頭，投一記警告意味頗濃的眼神。自知失言的曉竹吐了吐舌頭，專心開車。

“真要那樣，叔叔阿姨還不得追着我要人？”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們，凡事只要無害，都無條件支持我的決定。”說到這兒，曉竹突然有些感慨，“我會不會太幸運了？”

青橙瞥見她泛紅的眼角，“嗯”一聲：“幸福的小孩。”

“你也是啊，宋媽媽和青叔叔超愛你的。”

青橙深以為然，從某種層面上講，自己甚至比曉竹更幸運。今天要搬去的那套小兩居就是兩年前她還在國外時，父親青志海跑前跑後，看遍遙城的新樓盤，優中選優，代她買下的。

放在中控臺的手機短促地響了兩聲，曉竹瞥見剩餘電量的百分比數字，讓青橙幫忙取車後座背包裏的充電寶。

青橙伸手将背包勾到前座，拉開拉鏈拿出充電寶，幫她接上手機。

“低調量焦慮患者”長舒一口氣後，忍不住感嘆：“姐，也就你這大長胳膊能輕松完成這套動作了。”

青橙雙手繃開背包一側，笑着問她：“這包多少年了？背得都脫線了。”

“你送我的嘛，舍不得換。”

撒嬌意味過濃的一句話，明顯讓青橙十分受用。她從單肩包裏掏出巴掌大的随身針線盒，捏針縫起來。

文創園離新居不遠，曉竹很快将車駛入小區的地下停車場。青橙動作麻利地完成縫補，還有時間在拉鏈口繡上一片新綠的竹葉。

她低頭，将收針的線頭藏入密實針腳的縫隙之中，隐于無形。手起腕落，齊肩短發輕晃，發尾勾一彎巧月，貼下颌描出流暢精致的弧線。線尾在她臉頰白玉般的光澤中收梢，仿若欲說還休的悠遠深長。

落在曉竹眼裏，俨然畫中人。

“咔噠”一聲，畫中人合上針線盒，也帶她回到現實。

曉竹将車熄火，笑道：“針線包随身帶算不算職業怪癖？”

青橙搖動手裏的針線盒，說：“感謝怪癖吧，它延長了背包的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