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業火

第02章 業火

陸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叫人,一時殿中靜寂無言,只有刀兵厮殺的铮铮寒聲回蕩在深夜裏。

皇帝的面容深陷在梁柱投下的陰影中,神情看不真切,但聞禪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那其中想必有很多複雜的情緒——今夜之後,所有見證這場嘩變的人都會知道她是個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這種評價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并不能算是褒獎。

皇帝會如何看待她這個女兒呢?

少頃殿外傳來通報,陸朔帶人回轉入內。骁騎衛、豹韬衛的将軍倒是沒有随了上峰,都在前線拼命,這會兒被叫進來,一打眼先看見地上符明的屍首,當即雙雙倒抽了一口綿長的冷氣。

皇帝冷冷地問:“你們可知道今夜禁軍究竟緣何嘩變?如實報上來。”

兩位将軍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一旁面色灰敗的符明,從雲端至深淵不過一夕之間,昨日還洋洋得意揮鞭子的大将軍,此刻狼狽得像是被吓破了膽子的獵物。

皇帝知道他們在顧忌什麽,然而正是因為心知肚明,所以更加惱怒:“朕只聽實話,膽敢有半分隐瞞,符明就是你們的下場!”

嘩啦啦滿地甲胄亂響,兩名将領重重地叩拜下去:“臣等必知無不言,絕不敢欺瞞陛下!”

禁軍将領大多是憑軍功進身,符通符明卻是以外戚身份入仕,因常聽人說禁軍驕橫,只怕部下不服約束,因此上任以來便慣以嚴刑峻法立威,動辄便要拉人下去打軍棍。倘若只是嚴厲也罷了,偏偏兩人又貪酷成性,找由頭克扣俸銀軍備是常事,長久以來,軍中積怨甚深,只不過都礙于宮中得寵的貴妃,無人敢做出頭的椽子。

近日天子行獵,符氏兄弟為在禦前邀寵,命部下冒雪入山為驅趕獵物。今年冬衣被二人暗中克扣,山中氣候又嚴寒,不少軍士都凍傷了手腳,在雪中行動不便,被皇帝遠遠瞥見,說了句軍容不整。符氏兄弟自覺面上無光,借着由頭大肆撒氣,重重發落了數十人,其中三人重傷不治而死,終于激起衆怒,引發了禁軍嘩變。

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麽符通符明吓成那個德行,因為他倆是這場嘩變的罪魁禍首,不管是落入禁軍手中還是真相敗露,等待他們都只有死路一條。

“符通。”

窗外的厮殺怒吼猶如扇在帝王臉上的響亮耳光,聞景行怒極反而冷靜下來,居高臨下盯着符通,語聲沉沉地回蕩在清寒的宮殿之中:“他們說的屬實嗎?”

符通痛哭流涕地膝行向前,抱着他的腿大哭:“陛下……求陛下寬恕……臣知錯,臣知道錯了!”

“這就是你對朕的忠心,這就是你們符家給朕的回報。”皇帝擡腳将他踹了出去,“陸朔!”

“臣在。”

“帶符通和符明屍身到陣前,傳令三軍,朕已詳知內情,現将首惡就地正法,叫他們立即停手,朕不再追究他們的罪過。若敢負隅頑抗,視同謀反,格殺勿論。”

陸朔躬身應道:“臣領旨。”

他大步走上前去,利索地拖走了死狗一樣的符通,經過聞禪身邊時,竟還朝她微微點頭致意。

待衆人都退去,只剩聞禪一人還跪在皇帝面前。

“阿檀。”

皇帝靜默地端詳她片刻,終于出聲叫了她的乳名。

聞禪跪正了身體:“兒臣在。”

皇帝道:“你知道今天的事傳揚出去,世人會怎麽看待你?”

“兒臣知道。”聞禪垂首,鎮靜地答道,“只是危難之際,不得不如此,兒臣縱然身為女流,也是聞家的子孫後人,總不能坐以待斃。”

皇帝:“禁軍嘩變的緣由,你如何得知?”

這句诘問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她一池靜水般的冷靜。聞禪迎着帝王的目光擡頭:“兒臣沒有未蔔先知的本事,動手的原因只有一個——今日符通符明的作為放到哪裏都是死路一條。禁軍統領在這個關頭臨陣脫逃,倘若不嚴懲,人心士氣就散了。羽林軍是天子親軍,豹韬骁騎難道就不是了麽?局勢千變萬化,誰敢拿陛下的安危冒險?”

言下之意,就算逃跑的是陸朔,她也照砍不誤,并不是刻意針對誰。

這回答不算悅耳動聽,但的确有撥雲見日之效。皇帝聽罷,很輕地嘆了口氣,眼神軟化下來,似告誡又似教導:“你是一國公主,金枝玉葉,以後要學着用人,不必凡事親力親為,弄髒了自己的手。”

聞禪也在心裏嘆了口氣,深深拜伏下去:“謹遵父皇教誨。”

皇帝“嗯”了一聲,對身後的宦官道:“去把公主扶起來。”複從禦座上起身,命人去取兩件厚氅來,一領自己披上,一領則親手披在了聞禪肩頭。

“稍後朕出去安撫禁軍,你……跟在朕身邊。”

如果說降生于帝王之家是榮耀的開端,那麽冬夜裏這生死懸于刀尖的一刻,就是持明公主一生權傾天下的起點。

延壽十二年,公主下嫁左仆射裴鸾嫡長子裴如凇,出宮開府後,皇帝遇有不決之事,常召公主問策。十年來,她在朝堂呼風喚雨,右相許緯、湯山都督相歸海、晉王聞瑞一黨的勢力悉數折在她手中,朝堂之上半數文官站過公主的隊,禁軍對她尊敬有加,武官之首武原都督、金吾衛大将軍陸朔更與她相識于少時,算得上是她的第一個盟友。

及至如今,朝堂內外流言紛飛,都在猜測公主是不是有心問鼎大寶,畢竟按照這個趨勢下去,未來無論哪個皇子做了皇帝,為了不被架空成一根光杆,都得先做掉公主才行。

公主似乎沒把流言放在心上,可是有人聽進去了,并且終于忍不住搶先動手了。

“越王要在今夜發動宮變,”聞禪望向外面的天色,如閑話家常一般随便,“禁軍中有你,宮中有他母親郁妃接應,他打算用什麽借口發兵進宮?”

王嵩冷汗涔涔,猶豫再三,還是如實答道:“陛下久病不能理事,越王懷疑宮中有人施行巫蠱,故奉郁妃娘娘旨意進宮搜捕。”

“巫蠱。”聞禪輕嗤,“行吧,看來他打算指着這招吃一輩子。負責背黑鍋的倒黴蛋是誰,燕王的母妃楊昭儀嗎?”

王嵩實在不敢再答,垂頭閉緊了嘴。

“殺了我,再給燕王扣一口黑鍋,他就可以高枕無憂地去做皇帝了。”聞禪甚至還很有閑心地誇了一句,“法子雖然粗糙了點,但成了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的确值得冒險一試。”

某種不明所以的微妙感覺忽然從王嵩心底一閃而過,他抓不住細節,只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刀柄。

五百禁軍圍堵兩個女人,今天他絕不可能失手。

公主又問:“我死以後,越王打算如何處置驸馬?”

王嵩略微一怔。

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王嵩甚至覺得公主心中早已有答案,他沒有想到的是公主最後的問題竟然是關于驸馬的。畢竟京中人盡皆知持明公主與驸馬裴如凇感情不睦,這樁姻緣是強求而來,并不如表面看起來的那麽光鮮。

介川裴氏乃是簪纓之族、世宦之家,門庭清貴,家學淵源,是京中貴族聯姻通婚的上上之選。裴如凇作為裴氏嫡長公子,既出落得無雙俊美,又身負曠世逸才,更是一塊搶手的香饽饽,早就與鐘州世家蘇氏定下了親事。而蘇三小姐還是太子之母蘇麗妃的侄女、名動兆京的第一美人,兩人的婚配當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卻因為公主橫插一杠,以皇權脅迫強令裴氏退婚,成了一樁憾事。

公主在朝堂上如魚得水,婚姻卻是一盤散沙,對她不但沒有助益,反而因此交惡了裴、蘇二姓。裴如凇原本是裴家看好的接班人,滿以為日後會直入中樞,不知道怎麽得罪了公主,成婚沒幾年就被派出京城,發給駐守在北地的燕王當參軍去了,直到如今還沒調回來。

京中傳言都說公主只是看上了裴如凇的臉,而裴如凇心中仍挂念着蘇三小姐,因此觸怒公主,致使夫妻恩斷義絕,寧可遠走他鄉也不願再見。

王嵩謹慎地觀察着公主的神色,她已非青春年華,但容貌依然算得上年輕,高鼻薄唇,眉目是聞氏一族一脈相承的英氣隽秀,雖然妝容素淡,衣飾簡雅,仍難掩天生自帶的一股淩厲的睥睨之意。

即便她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鎮靜,就像這十年來于書房內、珠簾後、金殿前……每一次面對攻讦質疑和明槍暗箭。

這樣的人,心頭也會有放不下的牽念嗎?

王嵩低聲道:“殿下垂詢,臣不敢有所隐瞞。越王殿下有令——”

“斬草除根。”

聞禪倒不顯得驚訝,不知是早有預感還是并不在乎,點了點頭。此刻夕陽已完全落下城頭,天邊尚餘昏暗的薄暮,整座皇城仿佛陷入了晨昏交替間的巨大裂隙。王嵩稍稍躬身,催促道:“殿下,時間不早了。”

聞禪示意女官上前,将那藥瓶拿過來看了看,随手抛還給王嵩,吩咐道:“将軍先去門外候着吧。”

王嵩:“這……”

聞禪:“不必擔心,結果都是一樣的。總不能每一件事都順着越王的心意來,那多無趣。”

女官做了個“請”的手勢,王嵩識趣地退到佛堂外等候,又聽見室內公主對女官道謝:“有勞慧卿,你也走吧。”

女官溫柔地握着她的手,輕聲細語地說:“殿下,我已經老了,還能走到哪裏去呢?您一個人孤伶伶的,我陪着您吧。”

公主卻搖了搖頭,将她推向門外,輕柔而不容置疑:“這是我選的路,只能由我自己一個人走到最後。慧卿,你還有來日,來日方長。”

她揮袖打落了盛滿燈油的銅盞,地面早已灑滿了細細的松木粉,遇火即燃,經幡木案霎時間燒成一片火海。滾滾濃煙之中,那個曾在無數人心中留下濃重一筆的身影伫立在巨大的佛像前,與它微笑着對視,直至滔天的紅蓮業火席卷而來,将她徹底吞噬殆盡。

延壽二十四年秋,越王兵變,先遣禁軍執持明公主,公主乃自焚于慈雲寺,光焰映天,是夜天星為之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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