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遺孤
第04章 遺孤
陸朔?
聞禪想起上輩子,她和陸朔已經十分相熟的時候,她曾問過陸朔喜歡什麽樣的人,為什麽還沒成親,陸朔的回答是讓她管好自己,少琢磨那些保媒拉纖的事。
這種人一輩子獨身不娶,似乎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不過皇帝既然提起陸朔,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陸郎人是不錯,只是他自幼長在父皇膝下,和我的兄弟也差不多了。況且他是父皇的義子,您何必還要再用婚姻籠絡他?該放他出去籠絡別人才合算啊。”
“胡鬧。”皇帝斥了她一句,又正色道,“婚姻大事,怎麽能叫籠絡?你們二人年歲相當,又知根知底,他必定不會薄待了你,這樣朕也就放心了。”
聞禪端起茶盞的手一頓,旋即輕輕笑了一聲:“有父皇在,誰敢薄待了我?”
她上輩子雖然權勢滔天,但也的确過得很辛苦。剛才有那麽一瞬間,聞禪是認真地考慮過換一種方式重來,找個勳貴名臣之後成親,輕輕松松地享受一生,不必殚精竭慮地周旋,也無需再承受任何指摘。
可是皇帝一句話就把她那點動搖打散了——縱然生于帝王之家,縱然貴為公主,在關于她未來命運的問題上,就連親爹都只寄希望于夫家的良心與自覺。
要知道前世她一竿子将裴如凇支到北境苦寒之地,裴家的家主、當朝仆射裴鸾在她面前可是連氣都不敢多吭一下。
權力的滋味,只要沾染過就再難放手,無論男女,概莫能外。畢竟這世上除了自己誰都不牢靠,沒有人會永遠無緣無故地厚待她。
皇帝不知她心中所想,看着她肖似楚皇後的側臉,不由得一時感慨:“一轉眼,朕的兒女們都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了。朕只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你母後若還在世,必定要精挑細選,給你找一位天下最好的驸馬……”
“京中才俊多不勝數,總能挑中合适的,只要父皇到時候肯點頭就好。”聞禪不想陪着他緬懷舊情,腦子一轉,另起了個話頭,“我聽剛才父皇話中的意思,往後是打算将陸朔一直留在京中嗎?”
皇帝無奈地瞥了她一眼:“你管得倒寬,自己的事還沒定下,就操心起別人來了。”
聞禪:“順便關心一下,畢竟剛斷了他做驸馬的路,總得給他找個好下家。”
皇帝拿她這副無賴嘴臉沒辦法,伸手點了點她,嘆道:“朕想給陸朔尋一門親事,讓他留在京城,禁軍如今缺人,正好可以讓他頂上。陸家滿門忠烈,他父親為國捐軀,死在了戰場上,朕實在不忍心把他唯一的遺孤也送上戰場。”
聞禪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皇帝聞景行是個心很軟的人,溫和仁懦,對親信近臣十分寬容,如果不犯觸及底線的大錯,他一般不會翻臉。可能是因為皇位到手得過于容易,前代肅宗留下的又是個較為平和安定的局面,聞景行身上一直缺乏一股銳氣,整個朝廷的風氣也偏于保守求穩,從他們對待啜罕部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寧願花大價錢養狼,也不肯把自己的爪子磨利。
皇帝現在應該還沒有故意制約陸朔、防止義州軍兵權落回他手中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憐惜他,覺得京師繁華之地足以讓他安度一生,何必要去邊疆苦寒之地吃沙子。
“父皇如果只想補償陸家,封爵也好,賞賜也好,為什麽要費那麽大力氣把陸朔接進宮裏來養?”聞禪道,“縱然有寶刀之質,藏在匣中,不出鞘不見血,那它也只不過是一塊鑲金嵌玉的鐵片而已。”
“道理是不錯,可戰場兇險,刀劍無眼,萬一折損了他,豈不成了朕的過錯?”
“父皇一片拳拳愛才之心、憐惜之情,不光只能放在自己心裏,也該讓陸朔沐浴聖恩才好。”聞禪以退為進,“兒臣只是覺得他在京中當個富貴閑人,反倒埋沒了他的才能,父皇何不改天親自問問他的意願,順便考校考校他的本事,說不定就改變主意了。”
皇帝沒接這話,反而問道:“倘若要将他放出去歷練幾年,你覺得應該放在哪裏?”
“軍國大事,兒臣可不敢妄言。”聞禪笑道,“不過非要我說的話,我看武原郡就很好,沒有和親公主,送個義子過去也不賴。”
皇帝:“……”
聞禪:“依兒臣淺見,您不想讓陸朔上戰場,無非是怕他為了報殺父之仇,死咬着同羅不放。那就讓他去對付啜罕部,這地方既不可輕易開戰,又不能疏忽輕視,再加上蕭都督鎮着,正好拿來鍛煉他。”
皇帝默然片刻,最後長嘆了一聲:“你啊……”
他不止一次領教過聞禪的機敏狡黠,心中時常暗自感慨聞禪若是個男兒身,若沒有那道命中注定的谶語,他必定不遺餘力地教導培養,讓她做未來的皇位繼承人。
可是話又說回來,正是因為先天的種種限制,他反而不必像防備其他皇子那樣,有些話可以放心地對聞禪說,甚至可以聽一聽她的意見。
“沒什麽稀奇的。”聞禪卻仿佛聽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淡淡答道,“父皇拿這事去問大哥他們、問朝中大臣,說不定有遠比我更周全妥當的答案,您只是太久沒見我了,才覺得我好像很聰明。”
聞禪心裏很清楚,自己現在只是皇帝一個未嫁的女兒,雖然立下過功勞,但沒人會把那當做,她的話依然不會有多重的分量。眼下她只要體察上意,讓皇帝在做決策時能想起來問她一句,就已經足夠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會發現,那些“不上不下”“不夠趁手”的事情,卻剛好适合交給她去做——而那個總是補位的人,将會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他的身邊,逐漸成為他離不開的左膀右臂。
“行了,陸朔的事,朕再想想。”皇帝說,“你也別閑着,朕已命人加緊繪制驸馬人選的肖像,畫好了就送去柔福宮,你挑個滿意的出來。”
聞禪起身告退,對自己的事相當敷衍,拖着尾音懶洋洋地答:“是,兒臣遵旨。”
皇帝把扶手拍得啪啪作響:“你自己的事自己上點心,別給朕拖到明年去!”
很快,持明公主選婿的消息就傳遍了宮廷內外,畫卷流水般源源不斷地傳入柔福宮,甚至還有不少請帖通過宮妃輾轉送到了她手裏,大約也有主動示好之意。
聞禪雖然已經放棄了恩愛夫妻舉案齊眉的想法,但驸馬畢竟是個大件擺設,一時之間也很難挑出合适的。好在新年将至,容她多抻了幾天,各家送來的帖子聞禪一概沒應,唯一請動了她的,是當今欽賜出家修道的寧思長公主。
寧思長公主是皇帝同母的親妹妹、聞禪的親姑母,她的面子不能不給,況且寧思長公主與聞禪一向投契,她又恰好需要一個出宮的理由,便順勢應承了下來。
當天安排随行護衛的禁軍正是陸朔所率的左神樞軍。他過來拜見時,聞禪正在宮人服侍下罩上大氅,抱着手爐仰頭看屋頂上曬太陽的小貓。
“殿下。”
陸朔穿着窄袖的武官服,身形筆挺,像把寒光逼人的利劍,朝她躬身行禮,“禁軍已至上陽門外待命,殿下的車駕可以出發了。”
聞禪輕輕颔首:“有勞了。”
她的臉掩在風帽下,只露出尖尖的下巴,陸朔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看不透她這個人。
他雖然自小在宮中長大,但畢竟是外姓男子,平日裏和皇子們一同讀書習武,與公主們沒什麽交集,唯一能說上兩句話的就是持明公主,還是因為逢年過節都要去拜見皇後的緣故。
他也一直沒覺得持明公主有哪裏特別,直到三年後她從宮外歸來,在那個步步殺機的嘩變之夜,所有人都忙着驚恐慌亂時,只有她以冷靜到冷酷的一刀先發制人,刻下了扭轉戰局的關鍵一步。
陸朔邁出人群時沒有想那麽多,單純覺得持明公主值得他高看一眼。北巡結束後,兩人再也沒有什麽往來,連他自己都快要淡忘時,公主竟然不聲不響地還了他一份大禮。
聞禪坐上了宮門口的步辇,陸朔在旁步行跟随,猶豫了片刻,還是主動開口,低聲向她道謝:“臣前日已得陛下召見,多謝公主居中轉圜。”
前世聞禪和他很熟,散漫慣了,乍見他這麽謹慎恭敬,還有點不太适應,得十分克制才能不動聲色:“舉手之勞,不必言謝,看樣子父皇已經同意放你出去了?”
陸朔答道:“已有五分準了,待轉過年來,或許便有調令下來。”
宮中人多眼雜,又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兩人不好說的太深太多。聞禪點點頭,露出一點溫文淺淡的笑意:“那就好,也算是得償所願了。從此天高海闊,祝将軍武運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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