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冰雪

第05章 冰雪

寧思長公主的府邸建在貴胄雲集的永昌坊,雖是道觀形制,但庭院占地廣闊,園林曲水、亭臺樓閣俱由宮中巧匠精心修造,足見皇帝對這個親妹妹的寵愛。

今上踐祚之前,寧思公主由肅宗指婚、下嫁世家王氏第三子王标。然而公主的婚後生活并不盡如人意,王标風流成性,不堪忍受公主的轄制,常流連于秦樓楚館,甚至私自在外豢養歌姬、弄出了私生子。寧思公主難以忍受這等奇恥大辱,憤然向肅宗上奏請求和離。然而王标的父親、尚書王伯玉到肅宗面前哀求請罪,肅宗顧念老臣的面子,只重重申饬了王家,卻并未準許離婚。公主由是心灰意冷,一病數月,從此與王标別居,一年後自願出家度為女道士。

待新皇登基,寧思公主再度上奏請求和離出家,聞景行早就看不慣王家的做派,自然向着自己的親妹妹。不但立刻準許她離婚,還加封寧思長公主,命人在永昌坊重新修繕公主宅邸,将家宅改為道觀供她居住。

寧思長公主苦了半輩子,一朝和離,頓如鳥脫樊籠,過起了不羨鴛鴦只羨仙的神仙生活。聞禪猶記得她前世的模樣,如今卻是更早些時候——長公主頭戴蓮花寶冠,身着羽衣紫裙,作女冠打扮,身上并無珠玉墜飾,卻自有一派雍容典雅、清逸絕塵的氣度。

聞禪正要行禮,長公主上來一把挽住她,含笑道:“一別三載,我們阿檀出落得越發脫俗了!姑母早就想邀你過來說說話,哪知湊巧趕上了北巡,後頭又出了那檔子事,唯恐你心裏放不下,才一直拖到了如今。”

聞禪被她攜着手迎進殿中,由宮女服侍着卸了披風,笑着應道:“我的不是,早該過來拜見姑母的,倒勞動姑母為我費心擔憂了,實在慚愧。”

賓主各自落座,寧思長公主同她寒暄了幾句,先問了皇帝安康,又說起行宮遇險的經歷,最後才曲曲折折地說到正題上:“近來你叔父丹王新看上一個樂班,向我極力推薦了好幾回,誇得天花亂墜,說是頗善名曲,京中詩人才子,均以新詩入其歌詞為榮。恰好我想着你今日過來,便召他們到府上來侍宴,咱們一道品評品評,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麽神乎其神。”

現下公主擇婿的風聲正盛,寧思長公主邀她過來的用意,除了推薦驸馬人選外不做他想。而且話裏既然捎上了丹王,想來那個人選和丹王的關系更近,是走了丹王的路子才求到寧思長公主頭上。

聞弦歌而知雅意,聞禪來都來了,斷然沒有翻臉掃興的道理,順着長公主的話笑道:“丹王叔精通書畫音律,姑母雅好詩文,二位是行家裏手,我不過聽個熱鬧,哪裏分辨得出優劣,勉強附庸風雅罷了。”

寧思長公主聞言便笑了起來。比起那些尚且一團孩氣、只愛珍玩錦繡的小公主們,持明公主的為人處世顯然老練多了。長公主身在紅塵外,可也不是真就不問世事。她的恩寵殊遇都來自皇帝,皇帝看重持明公主,花了大力氣為公主擇婿,她這個做姑母的自然得及時跟上。若非丹王再三保證他的人選絕對十拿九穩,長公主是絕對不可能冒着得罪聞禪的風險攢出這麽一個局的。

廳堂內設了珠簾紗幕,姑侄二人坐于幕後,數個道童打扮的侍女圍着她們焚香烹茶。少頃殿外來人通傳,長公主擡了擡手,一衆樂師抱着樂器魚貫而入,在堂下行禮,齊聲道:“草民叩見殿下,殿下千歲。”

“免禮,賜座。”

聞禪正低頭喝茶,長公主先看見了人,忍不住拊掌贊嘆:“喲,好俊俏的郎君!”

聞禪疑惑地擡頭一瞥,差點被熱茶嗆死,可憐她兩世為人、三十年的養氣功夫,都在這一眼裏化作了飛灰。

廳堂正中央,白衣廣袖、抱琴而立的樂師也正擡眸望過來,隔着朦胧的霧紗與珠光,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無聲交彙。

他的臉上有一點顯而易見的憔悴,非但無損于天生的花容月貌,反而平添三分楚楚可憐的風韻,令他看上去宛如一枝凝露帶雨的梨花,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衣帶扣都仿佛散發着一層迷蒙的柔光。

那是她曾經的驸馬,被她形同流放般遣往北境、至死也沒有再見一面的裴如凇。

故人相見,恍如隔世。

已是隔世。

聞禪認出裴如凇的那一剎那,無數念頭轉瞬飛逝,危機降臨的預感灼烤着她的理智,但一個匪夷所思又不合時宜的念頭就像金鐘罩,牢牢地隔絕了一切雜念,讓她還能不動如山地坐在那裏,繼續與裴如凇平靜地隔簾相望。

聞禪心說:“把這麽個病美人一竿子支到山溝裏,我上輩子真是油鹽不進啊。”

寧思長公主含着洞察的笑意,輕聲問:“如何,果然是絕色吧?”

聞禪:“……”

如果裴如凇唱歌彈琴詩朗誦,随便表現點什麽,聞禪都可以給他挑出點毛病來,但她無法昧着良心說裴如凇的臉不好看,畢竟那是前世她親自挑中的驸馬,否定他就等于否定自己的審美。

“若他的琴技能配得上他的相貌,”聞禪舉起茶盞遮住口型,也掩去了話中輕微的譏诮之意,“只怕幾年前我們就能在宮中宴會上見到他了。”

寧思長公主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有這樣的姿容,誰還管他彈琴好不好?教坊裏彈琴彈出花來的一抓一大把,長成這樣的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

“……”

聞禪擱下茶杯,妥協地退讓了:“奏樂,讓他彈,我看看他究竟能彈出什麽花來。”

裴如凇畢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精通六藝只是最基本的功課。他裝樂工裝得很像樣,琴音配着笛簫琵琶一絲不亂,前兩支曲子是市井中廣為流傳的名家之作,第三支曲就變成了別有用心的個人展示。寧思長公主起初還抱着看戲的心情,聽到後面,竟不知不覺被樂聲吸引,漸漸沉浸其中,待一曲終了,甚至還擡袖點了點眼角。

聞禪頂着她灼灼的目光,木然誇贊:“……唱的好,很感人。”

寧思長公主作勢拍了她一巴掌:“你睡着了?剛才那支曲子哪有唱詞?”

聞禪:“……”

她哪兒還有聽曲的心情,命運朝着一個完全未曾設想的方向狂奔而去,聞禪恍惚感覺自己現在就是被秦香蓮找上門來的負心漢陳世美。

前世她橫刀奪愛,強拆金童玉女,這點破事被人背後嘀咕了半輩子;今生好不容易大發慈悲考慮放他一馬,裴如凇竟然主動湊到她面前來了。

年少時的裴如凇絕無可能屈尊裝什麽琴師,沒被選為驸馬之前,他連持明公主是誰都未必知道,會處心積慮接近她的,恐怕只有……

“傳那名琴師上前來。”

裴如凇走到近前,在珠簾外停下,狀若無意朝聞禪的方向掃過一眼。

聞禪微微偏頭,避開了他的眼風。

“丹王兄慧眼識英,你的琴技果然精湛,如聞松風泠泠,實乃妙手。”寧思長公主渾然不覺兩人之間暗潮湧動,饒有興致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裴如凇馴順地低頭,溫聲道:“回禀殿下,小人姓崔,名雪臣。”

聞禪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他取的名字也是夠刻意的,崔是裴如凇母親的姓氏,雪臣是他的字,這麽說出來是想試探誰呢?

寧思長公主越看越覺得他賞心悅目,只是不知道聞禪為什麽看着像是不太吃他這一套的樣子,一邊暗忖丹王到底哪來的信心,一邊問道:“我聽方才那支曲子,格調與前兩首大不相同,雖然無詞,卻是情致深婉,令人聞之淚下。這曲子叫什麽名字,出自何人之手?”

裴如凇道:“回殿下,此曲名為《孤雁行》,乃是小人的一位故友有感而作。”

一直沉默的聞禪忽然出聲問道:“孤雁何解?是離群之雁?”

裴如凇道:“為失偶之雁。”

聞禪:“你那位故友現在何處?”

裴如凇:“業已離世。”

聞禪:“緣何離世?”

裴如凇淡淡地道:“原配早逝,糊裏糊塗地活了十來年,病死的。”

“難怪琴音凄清,聲聲悲切,原來是為懷念亡妻所作。”寧思長公主感嘆,“深情無限,倒是難得的好曲子。就是不知道譜曲之時,是不是懷裏還抱着新歡。”

男人那些故作深情的把戲,她在王家已經看得膩歪了,雖然還會為琴音感動,可心裏卻再也不相信什麽“生死不渝”了。

裴如凇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沒有。”

“嗯?”

這回他沒再掩飾,朝聞禪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輕聲重複道:“沒有新歡。”

聞禪:“……”

他看上去有點委屈。聞禪眉梢不易察覺地重重一抽,心道又不是我說的,沖我使什麽性子?然而她又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頂撞長公主,只得主動開口收場:“姑母,可否借我個地方,容我和……崔公子單獨說幾句話?”

寧思長公主眼神驀地一亮,以袖掩口,又驚又笑地打趣:“哎喲,今日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聞禪低聲下氣:“……好人做到底,多謝姑母了。”

長公主點點頭,道:“我這府中,唯有金仙閣的景致勉強還可入眼,雖然是臨水而建,但三面都是琉璃明窗,再叫人燒上炭盆,又亮堂又暖和,就安排在那裏吧,你看如何?”

持明公主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兒,今日宴會若傳出什麽流言蜚語,反而是弄巧成拙。長公主如此安排,一來是給她挑了個清靜的地方,二來也是防着意外發生,水閣裏有個什麽動靜,守在外頭的仆婢都能看見。

她想得周全,聞禪自然無不允之理,片刻後借口更衣,先行離席。

公主府的侍女引她登上金仙閣,聞禪憑窗眺望,只見湖面上浮着薄雪碎冰,日照下泛起粼粼金波,周遭樹木山石均被白雪覆蓋,清風吹過,流光萬點,宛如登臨淩霄仙境。

背後腳步聲漸近,卷挾着一身清涼的雪氣,濕潤地拂過她的鬓邊。

“久違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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