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脾氣

26、脾氣

廣場上。

衆學子紛紛環繞在連綿幾丈的木板旁, 那裏算得上上林學院衆多學子們,發表政見文章、尋找失物、同好結社或言論彼此攻擊的地方。木板上都糊滿了厚厚的漿糊和紙渣,都是之前貼着的公告或言論被定期撕下來後留的痕跡。

每日幾乎這裏都會圍着不少人, 但今日格外多的人圍在了一塊木板前。

梁栩走過的時候,忍不住瞥了一眼。

竟然看到一張斜跨七尺多長大木板的紅紙,上頭狂野幾個潦草大字:壓制女子,實則畏懼!鄙夷輕視,實則膽怯!

字是寫的不怎麽好, 但墨跡淋漓, 大開大合,單看字便殺氣十足。

其下貼有數張答卷, 分貼在兩側。左手邊四張答卷上頭寫着一個“男”字,每一張上都用紅筆圈出實際得分和姓名, 而後又以紅漆,在試卷上寫上實際分數。

左手邊标注“男”的生徒中, 實際得分都遠低于卷面上寫着的分數。

而右手邊四張标注“女”的試卷中, 卷面分數幾乎都很低, 但用紅漆寫下的實際應得的分數,甚至幾乎近滿分!

其實上林書院招收女生徒也有二十多年歷史, 比各地女校建立的歷史是短一些,但算是最早男女同招的大書院。只是到這一屆之前, 女生徒數量連年減少,十二個班裏,只剩下十人左右的女生徒。直到今年,聽說是資助上林書院的一位女富商, 以撤資威脅, 書院才特意招收了一屆女生徒。

在此之前歷屆, 關于女生徒分數過低的問題,也有鬧過。但那時候的答卷以策論為主,這種主觀性的文章本來就很難打分,那些女生徒人數又少,也沒鬧出結果。

可這次不一樣,童生入校考試,是不考太多長篇大論寫文章的題目,基本就是考孩子們的知識面。所以是有大概确定的分數的。

當然,上林書院大部分都是男子生徒,他們對女孩的“鬧”,是不太感興趣的,問題就是在這紅紙與試卷中間,有幾張筆墨勾勒的簡筆畫。

第一張,畫的是幾個帶着書生綸巾的中年文人,正跪下給一個女富商磕頭,文人們還谄媚擡手,配文:“我們馬上帶女童生來。”

下一張,則是中年文人,佝偻的背上背着好幾個肥頭大耳的男娃娃,指着一群抱在一起的女孩,配文:“你們就是不行!”

最後一張,視角卻變了,寫着“二十年後”幾個大字,幾雙繡花的翹頭鞋、木跟繡鞋踩着一群光着屁|股的老男人,能從綸巾上看出是上圖裏的文人們,這幫文人恐懼的抱在一起,配文:“你再說一遍?”

這樣出糗的圖畫一出,滿心好奇的少年生徒們紛紛圍過來,又笑又叫,還在一起嚷嚷着辨別,這些中年文人裏,是哪個哪個先生,會不會是院主!

“哎,你看這兒寫的小字!”

第二張圖裏,那些抱在一起怒視文人的女孩身上,寫着一些小字:“輿國公府三女。”“極文殿大學士之長女”“珍妃堂妹”等等字。

治這時候的男人,說什麽天賦人權,男女平等,往往是沒什麽用的。但要是明晃晃的告訴他們自己的家世,先用階級的拳頭砸下去,還能讓他們畏懼幾分。

這只不過是标明一點,這些女孩也都出身非富即貴,能被送來這裏,更是家中寄予厚望的明珠。成績如此優異,也都是聰慧堅韌的讀書人。

你今日欺辱,明日這些女孩但凡做了女官、登了高位,必然會報複孩童時期的不公!

梁栩看清,心裏頓了頓。他對這些事不太關心,但貼這些紙條與簡筆畫的人,顯然很懂人心,懂得如何吸引目光、列舉證據。再加上簡單易懂,挑釁矛盾的畫面,不論是正方還是反方,都可以輕松被挑起怒火。

這就夠了,張貼這些的人,只為了大範圍的讨論,而不為了必然追求到正義的結果。

梁栩看見,圍觀的人群中,有幾個女童生,似乎憤怒又激動的幾乎要落下淚來,抱着彼此的胳膊,攥着拳頭。

也有一個身量頗高的先生,梁栩在上林書院待了有段時間了,好像記得是一個挺懶散的混飯吃的先生——好像姓盧。

廣場上擠了不少人,不是踮着腳尖圍觀,就是在讨論,緊接着就看到幾個先生和護院,拎着木桶、鏟刀,怒氣沖沖的朝這邊來了!

“讓開!”

“不許看了,這裏要清理了!”

有些年歲大的生徒擰起眉毛:“不是說這些招貼板上的東西,只會由生徒結社的強學會每月清理一次,書院都不可以亂動嗎?”

“是啊是啊,今兒把這個清了,明日是不是要把我們罵知府的也給清了!上林書院不是朝廷的喉舌,看來是朝廷可以罵,書院卻還罵不得了!”

護院們撥開生徒們,從木桶中拿出鏟子刮刀,就打算把這幾張試卷和畫全都清掉。

沒想到幾個圍觀的女童生,竟然張開手臂,站在那木板前,她們個子小小,臉卻憋的通紅,為首一個粉色衣裙的女孩,喊道:“你們敢動試試!我今日就在這兒不走了!”

幾個護院僵住了。

他們說是護院,但也只敢趕一趕那些想入學卻沒考進來的窮書生,但這書院裏的生徒,他們沒幾個敢動——畢竟書院裏,王公子孫,非富即貴,哪怕現在不發達的,也不知道十幾二十年後會不會當上權臣!

更何況面前是個一不小心就可能傷到的千金大小姐。

幾個護院犯難了,先生們卻覺得自己該管教管教她們,板起臉來,張口便是“人倫尊卑”“大局為重”“撥弄是非”。伸手攔截的粉裙女孩正是昨日想要撺掇言昳的那位,也是伶牙俐齒,倔強不服的性子,張口就道:“書院做錯了事,就想着銷毀證據,連問也不問,查也不查,便要給鏟了。是誰眼裏沒有大局,若上林書院覺得女童生不配讀書,那我們便都回家去,絕不踏入!那書院也要給我家裏一個交代!”

旁邊的衆多生徒,也覺得今日開了先例,往後書院想要鏟掉他們招貼的任何文章、號召,豈不是輕而易舉,也憤怒起來:“不解決何以平息衆人疑問,這樣掩蓋,書院便和這世道沒有兩樣,只知道同流合污了!”

群情激奮中,幾個護院和先生,反倒像是被團團圍住了。而剛剛還在圍觀的盧先生,已經百無聊賴的抱着書,轉身離去了。

梁栩也不過是路過多看幾眼,正打算離開,就瞧見又有一幫先生急匆匆趕來,也擠入了人群。估計是院主怕這件事鬧大,讓上林書院的資助人得知此事,要求先生們趕緊鏟掉這些紅紙和試卷。

生徒們和先生們推搡起來,最靠近木板的粉裙女孩在湧動人潮中被擠倒,跌坐在地上,腦袋還磕到了木板邊緣,她淚汪汪的坐在那兒,看着這陣仗也有些慌了。

一時間推搡中,這群最有學識的先生與學生們,看起來都不甚體面了,打臉的抓頭發的踩腳的,最終還是幾個先生擠到了木板前,開始鏟木板上的紙張,幾張簡筆畫和試卷被撕掉了。

梁栩記得那粉裙女孩,好像是極文殿大學士家的女兒,雖說她爹也算不得什麽大人物,但好歹是韶骅身邊人之一,梁栩不介意跟這樣的女孩交好。

他靠攏過去幾分,開口怒斥道:“這是上林書院,還是菜市場?!”

他音量不大,但不少人回頭看清是衡王殿下,都噤聲松手,往後站了幾分。雖說皇權旁落,但梁栩還可以說是這書院身份地位最高的人之一,他這樣開口,連先生都撒開手,臉上露出幾分尴尬的笑意。

梁栩背着手,勾起嘴唇道:“好好解決問題不好嗎,先生們是聽了誰的令,在這兒急于掩蓋啊。”

梁栩站在了生徒這邊。衆多生徒面露興奮之色。

衆先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木板前鬧起來的人群,也安靜了幾分。

一個揪着幾張紙的護院,趁着這會兒,竟然還在不死心的撕掉紅紙,聲音在安靜中格外刺耳。

衆人轉過頭去,短暫沉默後,竟一片嘩然!

因為在那鏟掉的紙張之下,有人用去不掉的紅漆,寫了幾個氣勢磅礴的潦草大字:

“掩蓋真相,更是上林之恥!”

“恐懼與壓制,滅不了自由之心!”

連梁栩擡起頭來,都忍不住臉頰一麻。

這人早就猜到會有先生來撕掉紙張,所以在張貼之前,先寫了這樣一句話!

而且在這裏,卻不提“女子求平等”這個議題,而是直指書院掩蓋真相,壓制學生的表達欲,把矛盾更一步撕開到書院與生徒之間的矛盾,把更多的人卷進來!

這兩行紅漆大字,簡直就像是不嫌事兒大的起義口號,更顯露出這人洞悉人性!

梁栩剛剛穩住一點的場子,瞬間崩塌,只是這次,先生們幾乎是被單方面推搡的弱勢一方,衆多生徒鬧起來喊起來,拳頭也高舉起來,甚至押着幾個先生,到院主面前去問罪!

粉裙女孩差點被人群踩到,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驚叫着緊緊縮在木板下頭。

群情激奮,怒吼連連。

直到人潮在呼喊中往院主那裏進發,她才顫抖着從木板下頭爬出來。

卻沒想到一只手遞到了她面前,女孩擡起頭,只看到了恒王殿下擔憂微笑的模樣:“你沒事吧。”

女孩心裏一驚,連忙低頭:“啊、是殿下!我沒事,就是……就是被吓到了。”

确實,她衣裙上好幾個腳印,頭發也亂了,眼裏還有未褪下的恐懼與淚花。

梁栩竟然親自伸手将她扶了起來,笑道:“你剛剛真勇敢啊。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孩,說話像你這樣硬氣又膽大。”

女孩有幾分頭暈目眩,說不上話來,努力想要笑一笑:“殿下謬贊了,我只是、我只是明明成績很好卻去了戌字班,心中不平罷了。”

梁栩微笑:“那也很勇敢了。啊,我記得你,你叫柯嫣對吧。”

*

言昳在榻上,還穿着睡衣,兩只腳上套着一雙軟底緞面小鞋,半卧着翻書,打了個哈欠,伸手道:“不用去早起上學真好。”

丫鬟湊過來,給她續了新茶,又将窗子支開一些,陽光大好,言昳懶散的像一只曬太陽的貓。

過一會兒,輕竹急急忙忙小跑回來,兩只眼睛閃着興奮,竄進屋裏,就趕緊把窗子合上,道:“真的出大事了!”

言昳看她那看了好戲似的表情,笑着喝了口茶,蜷了蜷腿道:“瞧你那模樣,我大概心裏就有數了。打起來了嗎?”

輕竹:“豈止!一群人押了四五個老師,去院主那頭了,先是癸字班一個女生徒說要罷課,而後那二三十個女生徒都紛紛罷課了。那一旦罷課,大家就都不想學了,說是十二個班,最起碼有八個班已經罷課了,也包括二小姐在的戌字班。”

言昳托腮,吃了個蜜棗,含混道:“這會兒剛開學,都沒收心學習呢,說起罷課,都一個比一個積極。”

輕竹:“而且說是好幾個先生的辦公室裏,都被潑了紅漆!反正現在鬧得挺厲害得了,二小姐是不是知道,才今兒沒去上課。”

言昳:“也不是。就是懶得摻和這種事,想睡個懶覺。”

不一會兒,就聽見了白瑤瑤說話的聲音,她似乎也因為罷課波及,也沒法去上學,回了院子,言昳過了一會兒,聽見白瑤瑤在窗子外叫她:“二姐姐,今天學校出事啦,你知道嗎?啊,你是不是今日病了,沒起來?”

言昳拿起一塊薄紗帕子,蒙在臉上,把窗子推開:“唔。可能有些風寒。你說出了事,出什麽事?”

白瑤瑤道:“說是咱們分班考試的時候,胡亂打的分,可能要重新考了呢。”她抿了抿嘴唇,拽着袖子道:“估計我要去戌字班了,我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會,本來以為自己只是幸運所以才考得好,但看來,只是因為其他女童生被胡亂打了低分,我才……搶了她們的名額,去了申字班呢。二姐姐估計要去申字班了。”

言昳:她這算不算破了白瑤瑤的好運金手指,會不會又被劇情針對?

言昳想了想,撐着窗子道:“也不知道呢。”

白瑤瑤擡起臉:“肯定可以的。跟阿娘學習的時候,你就比我強得多。”

言昳沉默了一下,忽然開口道:“你剛剛與我說的話,記得在其他女孩面前自嘲似的說幾句。”

白瑤瑤有些茫然:“什麽?”

言昳:“否則你會這幾年沒朋友的。梁栩性格忽冷忽熱,你要只跟他玩,就等着受罪吧。”

她說罷,将窗子合上。

白瑤瑤等了一會兒,似乎終于理解了言昳的意思,道:“我知道了,嗯……謝謝你。以及,我、我不打算跟梁栩玩了!”

言昳:“?”

這段劇情不應該是白瑤瑤捧着小兔子,閃爍着天真大眼,去哄梁栩嗎?

難道她挑撥太過了頭,白瑤瑤竟然決定不哄了?

白瑤瑤在外頭攥緊拳頭:“他竟然敢那麽說我。我生氣了。”

嗯……

言昳不太信她會跟梁栩硬氣太久呢。原著劇情裏梁栩當着她的面搞別人,她都能被哄回來呢。

但不知道她态度改變,會對她和梁栩的感情戲有什麽影響。

言昳反正不嫌事兒大,開始替山光遠加戲了,隔着窗子道:“我反正是不喜歡梁栩。哦,你不是要找阿遠嗎,一會兒他回來了,我讓他去找你。”

白瑤瑤:“啊。也不是,我……我也就是擔心他的嗓子,順便問問而已。啊!阿遠!”

白瑤瑤似乎在窗外轉身。言昳緊接着就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停留在窗外,明明只有一個輪廓,她卻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盯着窗戶內的自己。言昳心裏一緊,也想讓山光遠知道,她心裏是向着他的,道:“阿遠脾氣可好了,辦事也細致溫柔,你可以讓他幫你——”

她這彩虹屁還沒說完,外頭的白瑤瑤似乎聲音中有幾分恐懼,一邊往自己房間退,一邊道:“阿遠,我只是跟二姐姐、說幾句話而已,我沒有別的意思。”

言昳心裏吓了一跳,難道山光遠又搞什麽掐脖之類的嗎?她正要推開窗子,就看到山光遠從門邊進來了,手裏拿着油紙包裹的一沓報紙,他大步走進來,重重的放在了言昳身旁的小桌上,啞着嗓子道:“我。脾氣。不好!”

作者有話說:

山光遠:你竟然為了你的事業,把我推給別的女人!

言昳:……要不把你推給別的男人?你要是能把梁栩勾住了,我車接車送給你買大豪宅!

山光遠:……(自掐人中)

*

18:00加更。有一些大狗小貓的相處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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