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緊擁

61、緊擁

言昳腦子有些亂。

趙卉兒是她母親。從上輩子她十二三歲, 在蘇女銀行拿到那封信開始,一直遭受白旭憲虐待的言昳就懷疑過,母親的死, 跟白旭憲有關。

前世她也一直在查這件事,直到自己二十多歲站穩了腳步,也才将母親當年的一些事情,查出來個輪廓。

為什麽言昳前世受了這麽多苦,自己的祖父、舅舅之類的, 卻從來沒出現過。

因為他們早就不在了。

其實趙家跟如今李月缇嫁人時候的李家地位差不多, 算得上中下層的書香門第,當下沒什麽朝中做官的, 也沒随上經商的波流,但祖上與白家來往還算密切。聽說趙卉兒和白旭憲也算是半個青梅竹馬, 趙卉兒也去書院讀過幾年書,估計也是那時候跟白旭憲、寶遷都認識。

白旭憲迎娶她的時候, 倆人都不大, 成婚完了之後, 白旭憲去京師科考高中,在京師任官, 趙卉兒與他同住在京師。二人的第一個孩子便是在那邊出生的。

但好景不長,第一個孩子好像是夭折了。時間久遠, 言昳前世也沒查出來第一個孩子是怎麽夭折的,但夫妻二人關系似乎大為不好,趙卉兒也有些郁郁寡歡,精神不佳, 就一個人回到了金陵白府居住了一兩年。

中途白旭憲因為外派的工作, 也回了金陵幾個月。

趙卉兒那時候懷上了她。

不知夫妻關系如何, 她前世聽一些白府的老奴說,言昳在她母親肚子裏的時候,這二人倒是回歸了一點濃情蜜意。只是到言昳三歲多的時候,趙家卷入大案,是袁閣老在位期間包括山家滅門一系列大案中的一樁。

趙卉兒請白旭憲幫忙,但白旭憲無能為力,二人關系又降到了冰點。

之後趙卉兒就一直陷入了情緒低落自暴自棄的狀态,甚至閉門不出連孩子也不願意見。趙家倒了之後,她大受刺激,沒半年多便也病故了。

言昳前世甚至還去調了在金陵府衙的黃冊,确實寫的是趙卉兒病故下葬。但沒有葬在白家的祖墳中,而是說跟獲罪問斬的趙家人葬在了一起。

當時戰亂,卷宗丢失了許多,言昳沒查到是葬在何地。言昳因為幼時發燒,也根本記不得趙卉兒的模樣,只知道這是她的母親,更對不出來太多的信息去找趙卉兒的墓了。

言昳上輩子的懷疑只到此為止。

重生後的言昳,看到那小櫃中的首飾、金銀雖然金額不少,但都看起來是不同時間段存起來,零零碎碎的,也只覺得是病後的母親決定為她攢一筆錢。

而且她也偶爾跟府中人提起過,都有人提及過夫人病了、神智不好了,纏綿病榻很久等等。

但現在不一樣了。

她稍一聯想,懷疑白旭憲殺了趙卉兒的想法,就如星火燎原,燒的她滿腦子容不下別的!

寶遷有能力替他掩蓋此事,趙家敗落後也沒法替趙卉兒撐腰,白旭憲想要殺妻……易于反掌。

只是他要殺妻的原因是什麽?

到底趙卉兒死前的生活是怎麽過的?

那封蘇女銀行中的信,是在什麽情況下留下來的?那信中滿滿愛意的背後,是不是更大的絕望?!

山光遠感覺到言昳站在影壁後的陰影裏,身子直的像杆子,她痙攣似的極其細微的顫抖着胳膊。山光遠并不知道她母親的事,手掌想要去壓住她圓潤的肩膀。言昳忽然猛地轉過臉來,一把抓住他手腕,指甲狠狠扣進他皮肉中,枝葉搖擺,斑駁月光就跟大顆的雨水似的落在她臉上。

她眼裏是幾乎要發瘋的怒火——

他猛地怔住,想都不想,猛地用力抱住她肩膀!

上輩子,她露出這表情的時候,人在西北的某座黃沙小鎮中,抓着一把斷了刀柄的匕首,滿手是血的紮進旁人脖頸中……

山光遠當時也是這樣用力抱住她,她卻将那匕首發了瘋似的紮進他甲胄中。

一如現在,她指甲緊緊抓着他背後的衣料,幾乎要劃開夾棉,抓進他肉裏去。

但距離前世種種也有幾年了,言昳也已經重生了,成長了,改變了。她在他懷裏猛地搖了一下頭,松開手,一只手狠狠拍向自己的額頭,咬牙對自己道:“先想想別的、先冷靜下來想想別的!”

她磨着牙齒,用手腕狠狠拍了兩下自己的額頭,竟真的強行理智幾分,靠着水一樣涼的瓷雕影壁,往那頭聽。

山光遠不敢撒手,緊緊抓着她手腕,任憑她指甲不受控似的扣在他手背上。

那頭白旭憲和驸馬的對話還在繼續,吹皮胡扯為主,言昳心中情緒如此波動,竟然能壓着性子靜靜的在聽。

“白大哥,我是不是把你當自己人。”驸馬擡起杯盞:“你抓住了這次機會,或許明後年便能回到京師任職了,到時候我說不定還要仰仗你。”

白旭憲也碰杯:“別點我了,那女人我先收下。但就是真要是公主殺來,別想讓我保住。”

驸馬笑了起來:“白哥,哥們這麽多年,是不是一直兌現着諾言,我不論高低,都不會忘了你。給那個女人再鞍前馬後也是沒用的,出門在外還是要靠當年的朋友啊。”

其實從之前他們的話中,就有好多事兒半隐在其中。

比如寶膺到底是誰的孩子?公主是不是心裏一直有數?

比如白旭憲什麽時候加入了公主賣船舶的事兒?白旭憲是人脈廣博,跟驸馬關系近,跟朝中文臣也關系不錯,但他能再賣船這事兒裏起到什麽作用?

言昳驚疑不定。

韶星津與梁栩的明面撕逼是不是也跟此有關?

她在朝野中的人脈與消息還是少了些。

從公主與梁栩南下,到韶星津講學。從白旭憲忙的進不了家,到言實将軍領兵寧波水師。

仿佛所有的事都圍繞着一個六邊形,織起了一圈圈蛛網。

她聽到了夜林微風中,在沙沙草葉摩擦聲中被掩蓋的吐絲聲,她覺得自己快撞到那蛛網了。

不能再用書裏的劇情、前世的記憶去判斷這些事。公主與梁栩的地位,韶星津與韶骅的名聲,都跟前世産生了許多偏差,他們必然會做出不一樣的事情來!

山光遠盯着她側臉,感覺她已經從暴怒變成了冰冷思索的理智。他本來以為她性格就是火油瓶,一點就炸,怒火上頭絕不會忍着,此刻她卻已經冷靜的像是劊子手用細絹在擦刀了。

廳堂中兩個男子相談甚歡,白旭憲揮了揮手,似乎讓陶氏和钏雪下去了。驸馬眼神只短暫的在兩個女人身上粘了片刻,道:“倒是沒瞧見李大才女來給咱們沏茶了。說來,這都三年多沒來你府上用飯喝酒了!”

白旭憲掩飾尴尬的笑道:“她現在身子不大好,人也憊懶了,不怎麽愛出來見人了。”

驸馬笑:“莫不是說可能有喜事了?不過瞧她身子是有些怯弱,但都三年多了,怎麽也該有動靜了吧。”

白旭憲心裏最清楚自個兒的狀況,只笑道:“家裏有兩個寶似的閨女,還求什麽。其他的都看緣分了。”

兩個被人捏人在掌心裏的男人,還在這兒交流起生孩子了。驸馬爺勸了幾句,說還是要有個男孩,白旭憲現在壓根不想聊,只把話題岔開。

驸馬說是哥們好,但語氣裏還有點打探的意思,笑道:“你真是性子被李大才女改了不少,我聽說你現在登船喝酒,也不留宿了?還是悍妻能克你啊。”

白旭憲:“悍妻不至于,是月缇現在咳病比較厲害。唉,不大樂觀,先吃着藥吧。”

驸馬連忙關懷了幾句病情,也細細問了問。

言昳眉頭一跳。

白旭憲在這兒編排李月缇病了,會不會是也跟她母親病故的傳聞一樣,對外先謊稱她病重的厲害,等哪天李月缇沒了,他就可以再娶了?

山光遠就瞧着言昳彎腰撫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理了理發簪,撥開他握着的手,徑直朝廳堂走去。

人才剛邁步,嬌脆聲音便笑道:“爹爹,芳喜回來了!都三年了,我都時不時想着她家裏住哪兒去了,竟然還能見着。這是爹爹要送我的新年禮物嗎?!”

熹慶驸馬聽見笑聲,擡起臉來,就瞧見一豆蔻少女裙擺搖曳,面若芍藥濃華,歡喜的跑來,有些嬌憨膽大的沖進主堂,瞧見驸馬,才連忙掩唇福身,低頭一禮。

白旭憲沒想到言昳突然跑出來,斥了她兩句,又不想讓她太聲張,扯謊道:“芳喜怎麽跑去找你了?哦,是你撞見她的。行,不過是芳喜家裏窮了,又來巴結白家罷了。她帶着孩子進府,就做些粗活得了,別讓她進你院子了。”

言昳扁嘴,眼睛一轉:“我還挺想她的呢。我還以為是爹爹特意幫我找回來的呢。哎呀,怎麽近前也沒個人伺候,我給驸馬爺斟酒。”

兩個明處燈燭下的男人不覺得有什麽,暗處的山光遠真是佩服死了她變臉的本事。言昳若不是準備不足,說不定能在酒裏毒死這倆人。

她說着大大方方端着酒壺,笑道:“說是叫您驸馬爺太生分,您是我寶叔叔。寶叔叔關照我爹爹,寶膺在書院裏也沒少關照我,這杯酒是我爹爹跟我的謝意,您不喝可不行。”

她噘着嘴給熹慶驸馬斟滿酒杯,又給白旭憲也倒滿:“若是我會喝酒,我就幹了敬寶叔叔。可我真的也不會喝、不敢喝,只能讓爹爹幫我幹了這滿滿的謝意、敬意和親近了!”

言昳一笑,将酒杯推到白旭憲眼前。

熹慶驸馬倒是一直知道寶膺跟她玩得好。他一兩年還想過呢,白旭憲要真生不出男孩,白家不就相當于絕戶了嗎?真要是寶膺能娶到白家二小姐,也算是都占下了白家的那些人脈財産。

世子配白家二小姐,還能讓白旭憲委屈了不成?

雖然說寶膺不是他的種,但從小在他身邊長大,跟他那麽親,跟公主一日不和離,他一日就是寶膺的爹……

驸馬被她哄得笑着飲盡,話都說到這份上,白旭憲不喝也不行。

言昳又道:“只是寶膺遲早也會跟着寶叔叔去京師的吧。衡王殿下這幾年也都在京師。金陵好雖好,但好像京師才是咱們大明的中心。爹總跟我說京師這不好、那不喜歡,可他不還是天天想着回去嗎?”她說起話來,眉頭蹙着,嘴角含笑,像是為白旭憲極其着想的小棉襖似的。

熹慶驸馬本就喝的不少,看她那小女孩的為父哀愁的模樣,笑道:“你爹爹離平步青雲不遠了,如今都做到了南直隸按察司了,等一步調職,回了京師,那就會變成我要巴結的人物!更何況,你爹最近辦了件極其漂亮的大事,就等着年關後,過幾個月就要準備搬家了!”

極其漂亮的大事?

她一直以為最近白旭憲不在家,是忙活跟豪厄爾相關的事兒,但竟然不是嗎?

是她有些忽略自己爹在平日官場裏的動向了啊。

好歹上輩子白旭憲甚至坐到了閣老的位置,閣老親爹、皇後閨女,前世白家可風頭無兩好幾年呢。

他能兩世都穩穩抱住梁氏姐弟的大腿,看來還是辦了些像樣的事兒啊。

言昳睜大如淺湖波光似的雙瞳,驚喜道:“真的嗎?都說要跟倭地打仗了,我還總害怕,怕仗打起來,咱家出了事,夜裏睡不好呢!”

白旭憲和驸馬都笑了,就像是笑孩子的杞人憂天。

白旭憲放下筷子笑道:“你當倭地是法國嗎?怎麽可能打的到金陵來。而且寧波水師、言實将軍,都是江浙一帶的鐵盾。”

言昳是知道,倭地成為大明的半殖民地,最起碼已經有幾十年了。但她沒想到白旭憲這樣的上層官員,會覺得倭地完全無力反抗大明。

但在梁栩登基前後,好幾場戰争都是跟倭地有關,倭地并沒有那麽容易被打殘。言昳那時候也靠着從他手裏拿棉紗、軍衣之類的單子,發了一筆橫財。

言昳心裏忽然有了個突兀的想法。

難道……熹慶公主賣船,不是賣給任何一支大明的部隊,而是賣給倭地?!

這事兒如果被發現,可能就是叛國罪啊!

熹慶公主怎麽敢——

不不不,也不單純是這麽簡單……

言昳一時間腦子亂轉,只給驸馬和白旭憲斟酒。白旭憲道:“好了,你今兒突然跑回來,難道又想在家中偷懶幾日,這可不行。聽說韶小爺在上林書院中講學,你也不好好聽聽。”

言昳壓下萬般思緒,道:“我就是想念我的床,我的院子了嘛。書院的衣櫃太小了,你要不是不讓,我真想把我的大衣櫃都搬過去!”

白旭憲對驸馬笑道:“你看看這孩子,都十三歲了,過兩年都及笄了,還跟個小孩兒似的!”

言昳腦子亂起來,她也意識到,再深的東西估計從他們口中釣不出來了,便故意打了個哈欠,揉起眼睛來。

驸馬笑:“快讓孩子回去睡吧,也別趕她去書院,女孩家陪着你的時間未必有多少年了,讓她多粘一粘不好嗎?”

言昳順着話起身做福道別。

一路笑着作了兩個揖,才提裙消失在影壁之後,一把抓住影壁後的山光遠,往外走去。

山光遠想來想去,剛剛在白旭憲和驸馬的談話裏,只有“卉兒”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陌生,是唯一能讓言昳氣的發瘋的理由了。

但他覺得這事兒應該跟當下無關,可能跟前世一些事有關……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問,就瞧見剛剛來路時還撒嬌說自己腳疼,說不願意自己穿鞋的二小姐,站在回廊下,壓低聲音道:“明日約在大王府巷後頭的老地方,我要見不知山雲的掮客,還有麓海、鋒淵兩大廠的掌櫃。讓新東岸的主編也來,時間都給我錯開,讓他們各間隔半個時辰來。”

山光遠沒想到她已經把剛剛一瞬的驚濤駭浪般的憤怒壓下去了。重生了之後,她也變得越發手段靈活,難以捉摸了啊。

山光遠點頭,問道:“腳還疼嗎?”

言昳微微一愣,才想起來這件事,輕跺了一下腳,撓了撓臉:“嗯,不疼了吧。唔,謝、謝謝你了。”

山光遠不明白她要謝什麽。

言昳跟報菜名繞口令似的,小聲快語吐出聽不清的一大串:“謝謝你給我揉腳了,也謝謝你還記得。行了吧,哎呦別看我了,我不疼了,我要回去了,你去幫我送信兒吧。”

她似乎都不記得他剛剛緊緊擁抱她的事兒,只覺得自己肩上有一些手指掌心用力握住的觸感,有些別扭的抱着自己的肩膀手臂揉。

山光遠并不像寶膺或言涿華那樣,時不時偶爾也會鬧她一下。他除了為了保護她,或擔心她,幾乎很少主動接觸她。

他卻忽然伸出手指,粗粝有薄繭的指尖,輕的就跟蜻蜓或樹下細風似的,稍微撥弄了一下她額前的碎發。

他指尖甚至沒接觸到言昳的額頭,她卻覺得臉頰微微麻了一下,呆着仰頭看他。

山光遠比她高了不少,低頭望着她,這家夥話少的跟鋸嘴葫蘆似的,卻像是把一大堆話凝進目光。他半晌只道:“別多想。活着,就是要快意。”

言昳一呆。

山光遠不可能知道她生母的事兒,但話卻說進了她心裏。她确實要快意的、肆意的撕開真相,面對血淋淋卻又清楚的過往。

但她言昳竟然也有些想躲避着目光,她骨子裏就怕山光遠那突然流露的較真與認定。

明明言昳轉過了腦袋,看着地面。

卻像是玻璃上兩個越滑落越接近的雨滴,突然距離過了某個臨界點,以無法抗拒的速度,兩個雨滴忽的融成了一個,更加速的墜落下去。

她半晌又眯着眼睛,眼底流光如溪水淌過,笑道:“還用你說!”

作者有話說:

大事件要慢慢開始揭曉了。

山媽的事業線,言昳的複仇劇,還有事業劇情線~

*

山光遠:“我有了這麽多感情戲,但我不敢開心。”

言昳:“為什麽?你不喜歡抱抱我嗎?”

山光遠:(捂緊小馬甲)“現在關系越好,翻車越可能挨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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