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黃皮

65、黃皮

言夫人帶着言家兄妹倆走了之後, 言昳并沒有随着李月缇回西院,而是打算往白旭憲平日住的東院去了。

李月缇好奇:“你要去幹嘛?”

言昳剛剛在暖閣裏,熱的難受, 現在出來了又冷,接過丫鬟遞來的雪貂小比甲,道:“找找東西。倒是钏雪總在他書房裏待着,估計會盯着我,你叫钏雪過去聊聊過年的事兒, 給我騰點時間出來。”

李月缇擠眉弄眼:“要是找到了啥, 能讓我也知道知道嗎?”

言昳笑:“醉山居士好好趕稿去,等我回來再跟你說。”

東院書房倒是沒幾個小厮守着, 就一個丫鬟傻立在門口,袖子裏揣着巴掌大的連環畫, 趁沒人的時候靠在廊庑柱子後頭,低着頭偷偷翻看《七國王子癡戀大明名妓》典藏版。

言昳都進了門, 她才驚得連忙把連環畫往袖子裏塞, 急急道:“二小姐怎麽來了?”

言昳裝傻:“爹不在嗎?钏雪姨娘也不在?”

小丫鬟搖頭:“二小姐來這邊是要做什麽?”

言昳:“書院裏說年關的時候要我們讀幾本書, 寫一寫心得體會,大奶奶那兒沒有, 我就想到爹這兒來看看。沒事兒,我自己去就行, 幹脆借爹筆墨用用。他若回來了,跟我說一聲便是。”

小丫鬟知道二小姐的厲害,也不敢攔,就看着言昳大步進了書房去了。

白旭憲書房裏一看就是不常來人, 她随手翻了翻, 很多信件、公文他就那麽攤在桌子上。言昳懷疑, 钏雪也并不是什麽女秘書的角色,恐怕她并不知道白旭憲的工作,平日只能給收拾收拾桌子,磨墨洗筆之類的。

言昳坐在了白旭憲的位置上,随手翻看了些,大多是他在處理傾茶事件後續的公文。

他桌邊有兩個小櫃,都有鎖,不過有一個沒上鎖。言昳拉開看,裏頭确實放了很多信件。

她來不及都看一遍,先捋了一遍信紙,只挑紙張最好,或信封淋過雨水,經歷過跋涉的那種。

果然,挑出來幾封,都是信封上沒有署名的,裏頭信紙細細疊好,都是他和熹慶公主的通信。

公主字跡有種無骨的美,比劃勾連飄逸,徙倚婀娜,跟言昳的小學生正楷大不一樣。她說是書信,更像是命令,幾行都是看似綿軟,實則陰損的斥責白旭憲能力不夠,而後要他做某些事。

連着兩三封信,都能看得出來公主字跡的缱绻,語氣的涼薄。

其中竟然還有一封信,提及了“山家”。也不知道山家孤子相關的消息,怎麽傳到公主耳朵裏,公主竟然也提了一句:“傳聞中山家有個孤子,估計早落難死了。但若要在就好了,頂事兒的都殺了,捏個小輩在手裏,也好號令那些曾經對山以馬首是瞻的兵閥們!那幫人有些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特別是這幾年,一點沒有眼色的跟朝廷死鬥起來了。”

山家孤子,竟能有這樣號令各方的能力嗎?

言昳記得前世,山光遠身邊并沒有多少擁趸啊?

在最後一封,公主似乎終于滿意了幾分,文中說白旭憲的人脈到現在還是好使的,有時候結識的一些小人物,反而能撬開禁宮的大門。

公主态度的變化,應該就是因為白旭憲做的那件“好事”吧。

言昳猜測,是白旭憲拿到了能證明韶骅深度參與的把柄。

但白旭憲畢竟也是這件事裏最容易被兩方各踩一腳的“小角色”,他估計拿到了也不會輕易交給公主,只是告訴公主:如果不出事兒,這東西我留着自保;要是出事了,我肯定給您,讓您占據有利,也把我也保下來。

言昳又在屋裏翻了一會兒,卻沒找到更重要的東西了。

想也是,白旭憲估計也不會放的那麽顯眼。

她坐在圈椅上,在放書信的抽屜深處找一找,卻沒想到一個巴掌大的半透藍玻璃瓶滾出來。

那玻璃瓶透亮的材質,導致上頭留的指印很明顯就能看出來。言昳對光看過去,上頭像是被白旭憲反複把玩過了似的,留下層層疊疊的指紋。

她打開蓋子,裏頭一股味道,倒出來一些晶體似的米黃色的小碎粒。是珠寶碎屑?顏料?

言昳有些疑惑,随手拿帕子裏頭倒了一點碎屑,包在帕子中。

她剛包好,就聽到钏雪進院的聲音,言昳從容起身,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坐在白旭憲椅子上,把桌子弄的一片亂糟糟的,才托着腮一副苦惱的模樣看書。

钏雪聽小丫鬟說二小姐來了,心道一聲不好,趕緊提裙快步往裏走。一進屋,老爺不在,二小姐便是快野上天了,恨不得翹着腳搭在桌子上看書。

钏雪心裏怕白旭憲的東西被她亂翻了,連忙将她從桌子上勸下來。言昳不大高興的扁了扁嘴,似乎也看不慣她,夾着兩本書:“爹今兒是不是都回不了了?”

钏雪捏着手,眼睛忍不住往桌子下頭櫃邊兒瞧:“估摸着是,最近爺在按察司忙的走不開,好些日子沒回來用晚飯了。雖說今兒是小年,怕也難團聚。”

钏雪是白家的奴婢姨娘,卻也是東院的王母娘娘,手上還帶了兩個縷金嵌米珠短護指,捏着塊春燕缂絲帕子,比李月缇金貴似的,言昳都看笑了。

钏雪看她笑,心裏就毛,因平日裏李月缇不搭理她,白二小姐也不大從書院回來,她沒人管,嚣張慣了。今日見她一眯眼,钏雪還是知道自己的身契捏在西院,連忙把兩個護指偷偷往下拔。

拔的指頭尖都擦一截紅痕,她也只把護指兒窩在帕子裏,擡手奴顏婢膝的想把二小姐從老爺的圈椅上請下來,笑着哄她出門。

言昳也懶得跟她多說話,她嚣張就嚣張吧,畢竟人家在東院伺候那根軟爛玩意兒有功呢,聽說她被白旭憲在書房裏就弄哭好幾回,最下作沒臉的苦累都受了,也不能連個護指兒都帶不得。

但言昳被她送出半道門,看钏雪往書房急急走回去,便也悄聲轉身,回頭從廊下快走過去,遠遠站在月石臺邊兒,踮腳往屋裏瞧。

钏雪剛剛目光便暴露了,回了書房,就往桌邊櫃子那兒找摸。言昳以為她是确信書信有沒有少,卻沒想到她動作是往深處掏。

她掏出來那藍瓶兒,并沒有拿起來,只是确認還在,便塞回去了。

言昳與此同時後退幾步,從廊庑陰影根兒上背着手往外走去了。

片刻後,西院桌子上,李月缇皺着眉頭,看着她攤開的帕子中,那幾個小黃米粒似的東西:“這是什麽?”

言昳托腮看了看:“我以為你知道呢。”

不一會兒,李冬萱端茶過來,還沒靠近就嗅道什麽,微微蹙起眉頭,雙唇緊抿,知道看見桌案上的東西,腳步一頓:“黃皮?大奶奶手裏怎麽會有這個。”

“黃皮?”言昳和李月缇擡起頭。

李冬萱恢複面無表情,擡手隔着帕子包好,推遠一點,将兩盞八寶茶放在李月缇和言昳面前,道:“聞不出來嗎?這是熟鴉|片的味道呀。”

李月缇知道這玩意兒是從白旭憲書房裏拿的,驚:“你是說白旭憲吸鴉|片?可這個看起來不像鴉|片。”

李冬萱:“這是鴉|片油膏上頭提煉出來的結晶,說效力是普通鴉|片的十倍到幾十倍。白老爺要是平日真吸吃這個,怕是早是萎在床上動不得的老瘾君了。”

言昳明白了:“洋人管這個叫嗎|啡吧。”雖然這是早期的嗎|啡,但确實鴉|片堿的含量遠比熟鴉|片膏高的多。

李冬萱點頭:“好像是,但我們都叫黃皮。其實就是黃色砒霜的意思。有些老妓子想自|殺,但鴉|片瘾大,吞要吞好多熟鴉|片才能死,又會想吐,總死不成,就買這個。吞幾顆就沒命了,對着酒更快。”

言昳:“……也就是說,這玩意兒更像是毒|藥?”畢竟能直接吸這個的老瘾君子還是很少的,吸幾次估計也要沒命了。

李冬萱聲音平靜輕柔:“差不多吧。若是白老爺那拿的,他估摸是想毒死咱們吧。”

李月缇瞪大眼睛。

言昳蹙起眉頭。

李冬萱過于緩和的口氣,簡直像是輕描淡寫,不放在眼裏:“老爺怕是三年來,早就一直想着這一天了吧。當時能忍,現在這些年都不在府裏,眼見着白府都快不是他的了,也未必能忍了。”

言昳想到他幾次對外聲稱李月缇病弱……看來真是很有這個可能啊。

她也端起了茶,翹腳道:“他這是不給自己留後路啊。”

幾日後,到年二十八的時候,孔管事來給李月缇呈單子,關于今年給各家的正月禮,親戚走動的安排,還有年關祭祖設宴府上的用度等等。

只是他沒想到在李月缇院中,山光遠竟然立在那兒守門。他往屋裏一瞧,果然是二小姐正在與李月缇談天。

倆人又皺眉頭,又笑,二小姐似乎做出了個刀在脖子上劃的表情,而後又大笑起來,也不知道在聊些什麽。

二小姐說了幾句,就托着腮對外頭山光遠喊道:“阿遠,你幫我問問咱院子那邊小廚房煲好湯了嗎?做好了就端過來,我都饞死了。”

山光遠應了一聲,又對孔管事一點頭,擡腳往外走去。

孔管事心裏別扭:唉,這二小姐如果當真知道阿遠的真實身份,怎麽能這樣使喚他!

等老鬼把東西拿回來了,山小爺跟言實将軍再一碰面,好好商議商議,是不是能給山家平|反了?

山家如果真能重返京師,山以将軍當年的理想若真能……

唉。算了,先別想了,山小爺還在給人端湯呢。

孔管事進了屋,隔着嵌海月蜃殼片的槅門,作揖報禮。

幾個丫鬟把門支開,李月缇坐着榻邊的小凳正在念着書包,二小姐懶出了幾分吉祥富貴的閑情,斜坐在美人榻上,吃着暖棚裏栽出來的反季葡萄,看着他道:“來的巧了,我今兒下午本來是要找你呢。”

孔管事之前收賬有過不仔細的時候,聽說是二小姐查出來了,李月缇扣了他仨月月俸。

現在他越來越清楚的意識到,白家的臉面可能是白旭憲在官場上張羅的,但白府裏裏外外,必然是二小姐的。

孔管事問二小姐何事要找她,二小姐卻只是拿帕子擦了擦手,笑道:“賬目、單子放桌上讓大奶奶看就是了,你來,我問你幾件事。”

她說着,摘掉披帛從後門出了屋子,一路行到西邊回廊盡頭的小廳裏,奴婢們都敏銳的退去,只有輕竹給她倒了一盞茶,也躬身離開了十幾步遠。

孔管事以為她要問山光遠的事兒,心裏正盤算着如何回答,言昳隔着星點雪痕未化開的院子,看着主屋的方向,輕聲道:“孔管事在府上待了幾年了?”

孔管事眨了眨眼:“快十年了。”

言昳:“聽說你妻子早些年也是在府上當值的?”

孔管事不明所以,只弓下腰去:“正是。賤內身子不好,腦子也蠢懶,老爺嫌棄,她便歸家去,不再府上做事了。”

孔管事總在府中塑造他妻子彪悍且蠢笨的形象,而且還把山光遠說成自己的私生子如何如何。但據山光遠偶爾提及的只言片語,孔管事的夫人卻心細善良,善于照顧人。

孔管事在白府這麽說自己夫人的壞話,總是有些原因的。

言昳笑道:“她是個廚娘吧。好似以前也是在西院做飯的?我娘說不定也吃過不少她做的飯食吧。”

孔管事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說的是趙卉兒,而不是李月缇。

他心裏一提。

言昳開門見山:“我要見見她,問她些事兒。我都已經查到這兒來了,您估計心裏也有數吧。”

孔管事吃驚:“時隔這麽多年,二小姐怎麽會——”

言昳皺眉:“隔多少年,想查還是能查出來的。你家夫人若不是知道些事兒,怕也不會在我生母死後第二個月,便請辭歸家吧。孔管事對當年的事也不知道嗎?”

孔管事想來想去,腦子裏只有山光遠那句又輕又重的“我信她”。

他心裏盤旋了半天,還是誠懇的實話實說開了口。

趙卉兒死前,孔管事是在白家某個莊園做管家,一年也就回金陵三四趟,對白府并不熟。而孔夫人在府中确實是做廚娘,而且因為趙卉兒生下二小姐後身子不好,孔夫人幾乎常駐趙卉兒院的小廚房裏,做藥膳羹湯,為她調理身體。

趙卉兒死後沒多久,孔夫人就負責照顧發燒的二小姐,但沒等二小姐嚴重的發熱病好全,孔夫人竟就受不了,連夜奔回家中,說不想再回到白府。

但問具體緣由,她卻不肯說。

孔管事只以為她是傷心于趙卉兒的病故,就也不再多問。

但孔管事家裏跟白家有遠親,白老爺雖放他妻子歸家了,孔管事卻從莊園調到府上來做收租子的活。

趙卉兒病故後,白府确實驅走了不少原來的下人,而孔夫人在街上哪怕遇見了曾經同在白府當值過的舊人,也不打招呼,匆匆而過,甚至後來都不出門,只在家做些餅糕酥酪,賣給街坊。

山光遠來找言昳的時候,正聽見言昳坐在小桌邊,拈着茶盞蓋,輕聲道:“我要見一見孔夫人,就是為了要個最可能知道實情的人的說法。我母親趙卉兒是怎麽死的。”

山光遠腳步一頓。

之前提及的卉兒,是她母親?

确實,山光遠前世也都不怎麽了解她生母的事情。但言昳之前憤怒到極點的顫抖,和此刻不容置喙反駁的态度,都證明這事兒很重要。

山光遠走進屋裏,躬身作揖後,到她身後,給她續了茶,道:“煲湯在主屋,你一會兒過去再喝吧。”

言昳嗯了一聲,目光還是逼視着孔管事。

孔管事心裏不願意,他不想勾起自家夫人的傷心事,他也怕夫人當年也牽扯進一些不好的事,如今二小姐要尋仇尋到他夫人頭上。

孔管事擡眼,望見了山光遠的眼神,又将目光垂下去:“……好,那我這就安排。”

作者有話說:

昨天加班到半夜,今天更的內容就少一些,明天盡量多寫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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