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雪怒

66、雪怒

言昳有些躊躇, 她性子一向潑辣無畏,現在卻糾結道:“年關來見人家不太好吧,哪怕是帶着禮來的, 也……”

山光遠安慰道:“這日子也不是你要定下來的,是孔夫人要你大年初三來的。禮也帶夠了,不必擔心。”

言昳還坐在車裏不動,山光遠無奈,對她伸手:“你要是真的怕了, 不敢聽也不想聽了, 我就把禮搬下來,咱們回去。”

言昳被激的一下子站起來:“誰說我怕——啊!”

她站起來的太猛, 腦袋狠狠在車頂磕了一下,山光遠聽得咚一聲響, 她就捂着腦袋蹲下去了。

山光遠真是又心疼又覺得好笑,彎腰進了車裏:“沒事兒吧。”

他正伸手要揉揉她腦袋, 言昳疼的淚眼婆娑的擡起臉來, 兩只手還在摸自己頭上戴的串珠牡丹紋圍髻和幾個小簪珠, 吸着鼻子道:“……我頭發亂了嗎?”

山光遠真是佩服死她的臭美,為了讓她安心, 仔細來回瞧了瞧:“好着呢。”

言昳拿着袖子尖尖,擦一擦眼角, 扁着嘴走到車門處。等踩着小凳下了車,剛剛那別扭的模樣就沒了,她臉上端起甜笑,對一處小院門戶前頭的孔管事一點頭。

紅燈籠挂着, 地上牆角積着沒化開的雪, 灰淡的天上還零星掉着雪粒兒。言昳穿了件杏紅高領夾襖配鴉青色月華裙, 脖子上帶了個白狐皮脖套,下巴尖埋在柔軟細密的鋒毛中,顯得稚拙可愛些,更像個十三歲的豆蔻少女。

孔管事退讓了一下送門的禮,便請言昳進院子去了。

一進去,便瞧見高胖的女人,面上光潤和氣,穿着寬袖松腰的衣裙,站在主屋檐下。言昳料想她就是孔夫人了,對她一點頭。

孔夫人呆望着言昳,抱着自己的胳膊,直到孔管事走過去拍了她一下,她才忽然回過神來,低頭對言昳一福身。

言昳定神,與孔夫人寒暄幾句。孔夫人看模樣便知道溫柔勤快,想到山光遠提及過自己剛逃難來金陵的時候,吃什麽吐什麽,就是孔夫人小心給他調理身子。言昳對孔夫人也有幾分好感,面上帶笑态度和氣些。

孔夫人目光粘在言昳臉上,半晌頓頓道:“若說眉眼,二小姐是比大奶奶更俊俏,但能瞧得出來,身上的活氣是一樣的。”

言昳跟趙卉兒,其實總有一種遠隔的感覺,她記不得趙卉兒的長相或聲音,只有玫瑰花香膏的氣味,書信上的筆跡,牽連着這對母子。

像兩座遙遠山頂上的人,遠遠一根袅袅的絲線相連。

看不見彼此,聽不見呼聲,絲線偶爾牽動心思,也無法确認是風還是對方。

但通過孔夫人的目光,她仿佛又覺得自己和趙卉兒還緊緊綁在一起,甚至像是沒離開過。

看得出來,孔夫人也有膽怯與踯躅,但她還是推開門,笑道:“二小姐進屋來,我今兒下廚坐了一桌子菜,不給他們爺們兒吃,就請二小姐也來品品我的手藝。”

言昳與她一同進門去,孔夫人轉身把門合上。

山光遠本來習慣性的跟着言昳往裏走,卻被孔夫人突然合起的門差點撞到鼻子,他摸了一下鼻子,後退兩步,悻悻的看向孔管事。

孔管事扼腕嘆息:“你怎麽就不能有點——”

出息啊!

山家雖然倒了,但也家大業大的!你不要把自己真當護院了啊!

孔管事當然也不敢說他,只招手道:“小爺,來吧,咱們也不跟她們湊熱鬧,要不要來我這邊瞧瞧,我收藏了好些海圖、地圖和航線圖,都是稀奇玩意。”

山光遠跟孔管事那邊聊去了。說是聊,也就他一言不發的看着孔管事在自己巴掌大點的小破屋裏,拾掇着那些收的破爛地圖,給山光遠看。

山光遠上輩子見過很多海圖,這些東西倒是對他不新奇,看着孔管事這樣激動,就也時不時搭幾句。

山光遠在孔管事屋裏坐了大半個下午,茶喝了兩壺,茴香豆吃了兩碟,心不上不下的浮到了天色暗下去。

老孔也說的嘴皮子都幹,坐在自己桌邊,嘆氣道:“小爺下一步怎麽打算的,等言将軍那頭掃平了倭地,是不是就離平反也不遠了?”

山光遠沒說話,手轉着杯子。

他其實就是想找回一些前世錯過的東西,找尋真相,至于平反不平反——前世不也平反了,但偌大的山府就他一個人,最後還不都等着他名聲盡毀,人人踩一腳,扒出他幼年的故事,說什麽山家孤子,就是個“瘋子”。

山光遠很佛,也很執着。他見過太多恨不恨、死不死的,也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珍惜最不可失去的事務。

但在老孔眼裏,就覺得,山小爺這怕是栽在溫柔鄉裏,雖然有家中仇恨在,但怎麽看都隐隐有種“我不想努力了”似的感覺。

正聊着,外頭大院堂裏,傳來言昳的聲音。

“阿遠!”

山光遠放下茶杯,應了一聲,出門去。

言昳已經背着身往外走了,孔夫人沒有出來相送,山光遠只好連忙對孔管事一作揖做道別。

孔管事有些擔心自己妻子,小跑幾步往回去看,就瞧見孔夫人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他也顧不上送二小姐,小跑進屋裏,慌張的撫她肩膀:“怎麽回事兒?你、你別哭啊!”

孔夫人撲進了孔管事的懷中,十年來最爆發的一次嚎啕。

言昳登車的時候,扶了一下山光遠的手臂。他心裏暗驚打量她的臉色,言昳沒什麽表情,只是垂着眼睛似乎在思忖某些事。

她沒有帶別的奴仆,山光遠坐在車夫的位置,抓着缰繩,一路駕車回白府,卻豎起耳朵,關注着車內的聲音。

卻只聽到了車轅壓過積雪的聲音。

路邊都是積雪,自從大年三十就開始下雪,金陵城又來了一波雪災,金陵城中都有不少窮苦百姓都聽說有凍死的,也不知道江南外的一些窮縣又是什麽光景。

他在想,如果一會兒車裏傳來哭泣聲,他一定別停車,別回頭,別問她,就當什麽事兒都不知道。

但沒有。

車而裏靜悄悄的,路行了大半,大年初三的傍晚,街上也沒多少行人,車裏忽然傳來言昳亂拍亂爬似的往車門出來的聲音,她聲音哽塞,一把拉開車門,抓住山光遠的衣袖:“停車——”

他吓了一跳,連忙扯住連缰,言昳幾乎是跳下車,在路邊彎腰,吐了出來。

她錘着胸口,似乎反胃到了極點,扶着牆,嘔了半天。

好一會兒,才直起腰,挪開幾步,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順着路邊的雪緩緩往前走,并不回車上。

山光遠連忙架着馬車慢行,跟上她:“怎麽了?是車太颠了嗎?”

言昳偏過頭去,擺了擺手,不說話,只發了狠似的在雪裏走。

路邊積雪有些厚了,她剛剛坐車裏摘了圍脖,露出一截纖細的脖頸,穿的又是薄面繡花鞋,不一會兒鞋面裙邊全濕透了。山光遠停下車摘下馬燈,也顧不上馬匹騷動,跳下車跟上言昳。

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言昳整個人都在微微的哆嗦,必然是那真相是她無法接受的,山光遠不想問她詳情,不想裝作能理解她的去安慰她,他也不想阻止她這樣發洩情緒。

他只能也踩在她嬌小的腳印中,跟在她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陪着她走。

嘎吱嘎吱,踩雪聲如刀割綢緞,她腳印一深一淺,裙邊蹭上一圈雪沫,時不時随她微微搖曳的步子,簌簌落下。山光遠擡着馬燈,燈光虛影的邊沿時刻籠罩着她的腳步。

又是雪夜陪她,卻沒有之前那樣輕松快樂的氛圍了。他們重生之後,都在尋找錯過的真相,錯過的人與事,但卻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是讓人歡欣的。

言昳走了一段,到一截半坡上,山光遠以為她走累了,卻看着言昳擡起頭,望向遠處。

在這道半坡上,恰好能看到白府中幾座樓臺的尖頂。

那是白家祖上曾經闊過的痕跡。

她只直愣愣的看,山光遠摘下自己身上的披襖,小心翼翼的搭在她肩上,道:“夜裏有風。”

言昳并沒有拒絕或接受,她只是抖得更厲害了。

山光遠想着,自己前世就沒見她哭過幾回,便心裏難受,他不敢碰她,只像個路燈似的僵直站着,高舉着馬燈的光,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言昳猛地轉過臉來:“哭?!”

面上被凍得發紅,嘴唇似乎被牙尖咬破,她五官因為那極度嘲諷、憤怒與惡心糾纏的激烈表情,更顯出肆意張狂的豔色與殺意。

她聲音幾乎因發怒而沙啞:“哭,我為什麽要哭?!那老逼玩意兒還活在世間,我還給他留了條命,我有什麽臉哭!是,趙卉兒某種意義上不是我娘,可我卻向這種玩意谄媚的扮演過女兒——”

她用力錘着自己的胸口:“我惡心!阿遠,我就是他媽的惡心!我惡心我自己跟一個爛臭玩意玩過家家,玩什麽東院西院的游戲!”

幾分扭曲與狂怒,給她五官平添令人不敢直視的烈與美,仿佛是美人皮囊的鬼魔,因那幾分邪與恨,只讓這份豔色滴血,美色璨爛,靡曼妖冶,毛發悚然。

她太想吐了。

想到孔夫人描述中曾在白府上發生的事情。想到在孔夫人前吃的一桌菜都曾是趙卉兒最愛的口味。想到她竟然就還住在那個院子中,甚至巧笑晏晏的向白旭憲叫“爹”。

那種越細想越過不去的反胃感,讓她實在無法忍受。

山光遠看她捶的這樣用力,連忙抓住她手腕:“別打了,你要是恨,就該去打他——”

言昳大笑一聲,甩開他的手,後退半步:“打他?殺他都嫌他命只有一條。只是我如今終于知道,為什麽他會那麽怕,怕我反抗他,怕我像我母親,怕我身上附着什麽魂!他心裏能沒有鬼嗎?!若我——”

若她前世知道這些事,她根本無法住在這白府中,早早放一把火全燒沒了才好!

她胸口起伏,緊緊攥着手指,轉臉看向沉默又關切的山光遠。

山光遠目光如水,并沒有撫摸她後背或觸碰她,只是伸手拽了拽披在她肩上那件他的襖衣的領子,輕聲道道:“複仇既重也輕,是一道過去了之後就無足輕重的坎。你心裏若有大的謀劃,別讓複仇耽擱了你的大事。否則你會覺得這爛人不值得。”

言昳看着他,像是烈火上,突然有人罩了塊濕布。

她一個激靈,冷靜幾分,不說話了。

二人沉默,山光遠垂着腦袋,站的離她很近,手抓着那披襖的衣領不松開,像是讓這件暖和的寬大襖衣,替他擁抱她。

言昳則依舊轉臉看着遠處白家的樓臺。

雪忽然大起來,言昳從沒在南方見過鵝毛一樣的大雪,像沾滿露水的大蒲公英,這麽松散,這麽潮濕,落地聲音響的像是竹刷掃鼓面一樣密而吵。

大塊雪從樓臺與她之間遙遠的空間中,紛紛落下,在地上變成一塊塊多孔蓬松的濕冰。

她看着白府的方向,道:“那兒像個暖烘烘的臭窩圈。我真想一走了之,直往這片落雪烏雲的盡頭走出去。但我想到李月缇還在,冬萱還在,輕竹還在,還有一大窩女人,像是在臭窩裏脆弱的雞蛋。我就覺得要把那兒痛痛快快燒成灰,才能走。”

言昳說話一向很直接,山光遠甚少聽見她這般形象的比喻,輕聲道:“你想要怎麽殺他,只管告訴我。”

言昳以為他說要幫她動手,剛要反唇相譏,便聽山光遠輕聲道:“我可以給你準備工具,教你如何做才能讓他更痛苦,更不讓這件事落在自己頭上。”

言昳擡起眼睫,目光掃過山光遠平靜無波的臉。

他說殺人如說一門學問似的。

偏生言昳愛學自己喜歡的學問。

言昳覺得腳很冷,但心裏的火終于在他的包圍下,變成了壁爐裏柴焰般的溫度了。

她既憤怒,也冷靜了。

言昳撥開他的手,自己拽着外頭披襖的刺繡領邊,笑道:“那你要細細教我。”

她終于腳步在雪地裏轉了個半圓,往車馬的方向走回去,步子不再一深一淺,身上也不再抖了。

山光遠提燈,依舊跟在她後頭。

臨着上車之前,言昳托了托自己分肖髻上的圍簪,頭偏過去讓他看後頭的發辮,脖頸如天鵝般,下巴尖顯出幾分傲氣與體面,她輕聲道:“我頭發亂了嗎?”

山光遠不知道別人如何想,但他沒見過比她更敢愛敢恨,又更讓人不敢造次的女人。他的心被她的驕傲、她的肆意、她的堅強,擰成一道多股的麻繩,繃扯到了極致。

他只用聲音幹幹道:“沒有,很好。”

言昳滿意了,她一低頭,進了車裏,山光遠回過神來,只覺得舌尖發麻似的,兩手發木,只愣愣的揮動馬鞭,駕車壓過濕軟的落雪,往白府去了。

進了白府角門,暖烘烘的人氣兒便頂上來,連山光遠都覺得犯難受。他下車擺凳,車馬處的奴仆過來,小聲報稱:“白老爺剛剛回來了片刻,好像又走了。聽前頭說,好像出了大事。”

言昳已經下了車:“什麽大事?”

奴仆恐慌道:“說是消息都傳開了,倭人不知道哪兒來的艦隊,竟然襲擊了東臺場和鹽城,在那邊燒殺搶掠呢!”

言昳和山光遠交換了一個暗驚的眼神。

公主的把戲,好像玩脫了。

作者有話說:

山光遠被言昳給蘇麻了,征服了。

*

5月2號更新前開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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