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夜奔
68、夜奔
“這場仗會變成什麽樣?”李月缇聽懂了正在發生的事, 臉頰發麻:“倭人會怎麽做?”
言昳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現在很慶幸言實将軍來了,倭人雖然有備而來,但寧波水師好歹是四大水師之一。倭國買了船, 也不至于一下子強到可以對江南沿岸肆意妄為。但我想,言将軍恐怕還不知道倭人手中有英式戰艦,某部分英式戰艦的射程都很離譜,如果不知狀況貿然對戰,恐怕傷亡會十分慘重。我想要盡快通知他。”
山光遠忽然起身:“我去吧!”
言昳本想說找言涿華去通知他爹, 卻沒想到山光遠主動站出來。
山光遠道:”這件事勝在速度, 再去找言涿華未必來得及,我可以現在就出發。“
言昳覺得他想去, 更是因為他心系海戰。
山光遠前世算不上對任何一個朝廷有忠心,甚至卷入進了多場內戰之中, 他甚至也瞧不起打仗的自己。言昳一度以為他打仗不過是因為他還想爬回白瑤瑤身邊。但到今時今日,她實在不能再說他是個戀愛戲工具人。
他這樣對財富權利并不渴求的性子, 卷入戰争, 必然因為有別的渴求的事物。不會是一個女人, 一段感情,而會是一個渺茫的期盼。
只是上輩子倆人關系也不好, 他追求的路漫漫,也沒有跟言昳提起過。
甚至他們這一世靠的遠比前世童年時更近, 言昳只越來越……迷惑。
她對他越來越信賴,又越來越不解。
他為什麽有這樣好的脾氣,為什麽到現在也沒走上原著中的某些劇情?
是言昳重活一世,改變了太多劇情?
所以……前世那些事就都可以不作數了, 現在的山光遠是……嶄新的、與上輩子那些爛糟事兒沒關系的山光遠了?
言昳心底有那麽點……來不及細品的高興。
言昳道:“就怕他到時候信不過, 需要你說服他了。這樣, 你同我一起歸家,我寫封信說明此事。到時候,你就留在言将軍那裏吧。你應該也想見識見識海戰吧。”
山光遠點頭。
雖然他跟言将軍一直有聯絡,但若沒有白府的信件或者信物,他恐怕到時候連寧波水師的軍營都進不去。
他上輩子見識的海戰已經太多了,在他剛平反的時候,也跟倭人交手過幾次小的戰役。
他更想去幫上忙。
回到白府,言昳斟酌一下用詞,寫下信件說明此事後,又給了山光遠一塊白府的印章。
他簡單打包行囊,快要離開西院之前,卻聽着有丫鬟來報,說是衡王殿下來了白府,似乎去了書房與白旭憲談事。
言昳捏着眉心,腦子有些亂。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一切都像是風暴般裹挾着她和諸多勢力。
山光遠肩上挂着單薄的行囊,一時都不放心走了,皺起眉頭:“衡王來做什麽?”
言昳揣着袖子,站在門邊,冷笑道:”這幫人到這時候,想的不是對外,而是內鬥,而是誰來頂鍋。白旭憲手裏有對韶骅不利的證據,梁栩是來取這個的。第一時間想的是這件事,也夠可笑的。”
山光遠并不吃驚。
言昳嘆氣道:“倭國都敢進攻鹽城,必然是希望能痛擊大明,來謀求獨立。問題是,這件事瞞不住,等到雙方交手,對方的英式戰艦在海面上與大明水師相遇,很快就會天下皆知。所有人都會知道大明偷偷賣船給倭國,知道倭地如何如何欺詐大明。“
從百姓的角度來說,倭地入侵,丢的是人命。
從朝廷的角度來說,此事鬧大,丢的是大國臉面。
但有時候,害人的不是外敵,而是臉面。
關乎臉面,往大了想,使得大明絕對不會讓倭地獨立,反而可能會投入更多兵力,去報複管控倭地,讓這兩方的對戰在短時間內會極度激烈。
關乎臉面,往小了想,這件事必然會被掩蓋。如果能夠快速壓制住倭地還好收拾,如果壓不住,就要有人來頂鍋。這頂鍋的人會是公主?還是韶骅?
這取決于這兩方彼此手中,有多少對方的把柄。
白旭憲幫公主拿到的那個把柄,就變得很重要了。
言昳覺得有些冷,抱着手臂,對要走的山光遠道:“你讨厭打仗嗎?”
山光遠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
她應該了解他前世就是個職業将領,生來不會做太多別的事情,就只會去打贏每一場戰役。難道她看出來他前世的某些情緒……了?
山光遠搖頭:“不怎麽喜歡。”但他很擅長。
他又補充道:“但我最讨厭,一場場戰争後,什麽也不能改變。”
言昳靠着門框,目光落在他身後的遠處,似乎在回想過往。也不知道她當年死後,一場場戰争能不能改變什麽。
山光遠道:“金陵恐怕也會生變——”
言昳不用他多說,裹着披衣轉身而去:“我知道。你去就是了。”
*
山光遠找到言實,花了很大的功夫。
從金陵出發,一路快馬到達寧波并不難,他到了寧波水師的駐紮地。說明來意後,軍營中的人不怎麽信賴他,但也說,言實将軍現在并不在寧波,但他不能透露言實将軍具體去了哪裏。
寧波水師軍營的士兵看這少年只道一聲“知道了”轉身就走,嘴裏嘟囔道:“知道什麽呀?言實将軍的行蹤都是軍事機密,我們都不知道,怎麽可能讓你知道了?”
不在寧波,那料想大概率去了鹽城附近,迎擊倭地軍隊。
倭地軍隊的優勢都在戰艦上,他們做亂屠殺後不可能會留在鹽城,必然會回撤或緊接着做亂沿海其他府縣。
山光遠太了解整個江南沿岸各個大小港口的水深,寧波水師最主要的戰船是宣隴一十九年與二十三年出産的峰岩寶船,能夠容納這種級別吃水的大船靠岸的港口,在寧波到鹽城之間,只有兩座港口。
山光遠幾乎沒有休息,馬不停蹄的往那兩座港口敢去。
第一座是東臺河附近的川水港,另一個是鹽城附近的大豐港。
這兩個港附近連官道都沒有,也沒有修建特別正規的碼頭與機構,只會在一些軍事海圖上标注出來,山光遠一路上大半的路都是在沒有燈的山中野路行進,他從一處農莊順了一把斧頭,沿路一邊砍着低矮的樹杈灌木,一路艱難前行。
他行路倒很有經驗,該如何節省體力和口糧,摘取哪些雜草給馬做暫時的馬草,如何在嚴寒雪災中保持體溫。他只在兩個早晨爬上樹,休息了片刻,幾乎是日夜兼行。
第一處川水港他撲空了,就往大豐港走,這裏就離倭人襲擊的戰區太近了,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流民百姓,路邊甚至都有大批逃出後因為受傷過重而死的屍體。
就那麽堆在路邊在,落雪中被凍成一座雪白的墳丘。
有些小村落裏,擠滿了從鹽城逃難出來的百姓,衣衫褴褛的抱在一起,滿臉茫然。
在夜晚,他接近了大豐港附近,他終于看到了水師後勤在岸上的營地,和風中渺渺的白煙。
他遠遠的嗅一口,是熟悉的軍中大鍋飯菜的氣味。只是在這些飯菜中,還有一股更熟悉的……屍體腐爛的氣味。
山光遠到達的時候是夜晚,他沿着海岸往紮營地趕,終于看到了氣味的來源。
海岸邊,明明沒有礁石,卻有着黑暗中輪廓依稀的起伏,堆疊或平鋪在漫長的泥灘塗上。山光遠的馬蹄聲與海浪聲,是這裏唯一的聲響,他手中的馬燈低垂幾分,光暈像是紗衣,拂過數個趴在沙灘上的發髻與脊背,哪些曾經潔淨或歡笑的臉上,纏滿了綠色粘稠的水藻。
那是鹽城海域因建廠而泛濫的浒苔。
數個屍體被海風與漲潮堆疊在一處灣口,堆高後支棱出來數支折斷露骨的手臂與腿腳,像是一塊嶙峋的望海礁石,挂滿了軍靴、布帛與手镯。
山光遠馬蹄緩慢,惡臭、海風與燒焦的氣味,凝固在本應該最清新的海岸。
他往外看,終于看到了很遠的海平線,似乎有一些細小的光點,應該是離岸邊有一段距離的寧波水師的艦隊。
他沒有以袖掩鼻,只是将馬燈挂回馬頸下,輕踢馬腹。馬燈搖擺,某只半埋在泥灘卻指尖向天的手擦着馬腿而過,手指上的銀戒指,在光暈下明亮的一閃,随着馬燈移去,再次灰暗爛臭在無人的海岸邊。
山光遠知道言将軍選在這兒紮營也是沒辦法。
畢竟這裏吃水足夠,還靠近一處不受污染的內河,只能勉強容忍因洋流和海風彙聚的屍體了。
當他到營地,守衛軍營大門的守衛以為是寧波軍營來的信使,卻沒想到是一個尋常人家少年騎着馬靠近。
守衛警告閑雜人等不能靠近後,那少年還在接近,營樓上的槍手擡起手中的燧發槍,對準少年。
而那少年擡手,竟然遠遠的比劃了一個“友方”的旗語姿勢。
營樓上的士兵一怔,少年已經靠近了營門,開口就道:“我是南直隸按察使白旭憲家奴仆,有要事回報言實将軍!”
少年聲音有些低啞,營門處的火盆的光姍姍來遲的移到少年的身量和半張臉上,他抓着馬缰的兩只手骨節分明,粗粝幹燥,一瞧便覺得不像是少年,而像是一個有閱歷有風霜過的爺們兒的手。
守衛擡眼看他,只看見他鼻梁在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雙唇緊抿,雙眼隐匿在橙紅色火光外的幽影夜色裏,波瀾不興的看着他:“有要事彙報言實将軍。”
守衛被他那雙眼裏的深邃堅定震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此處營地!”
這是一場對倭人艦隊的奇襲,言實将軍紮營此港的消息,連寧波水師中的大軍都沒幾人知道。
少年皺起眉:“尋來的。我去過川水港,不在那裏,只能在此處了。若言實将軍在船上,那言元武在不在?此事你耽擱不起。“
幾個守衛交換了個眼神,他們都是兵油子,最能瞧出來新輪任的将領是什麽樣的貨色。這少年身上有一絲不好糊弄又心思深重的老将的氣息。
他們想了想,還是拿着少年給的印,去彙報了言元武。
元武大步走出來,也有些吃驚:”……阿遠?!“
山光遠略一點頭,下馬,二話不說跟他往軍營中走。
元武驚詫,将聲音壓的極低:”山家小爺,是你自己來的,還是——“
山光遠知道軍營中怎麽排布主帳,幾乎不用他引路,就先一步走入了主帳中。
油布給主帳籠罩一層灰暗的黃色,山光遠見言元武進來後,立刻道:”白昳認為倭地的艦船,既不是自造的,也不是從公主那裏買來的,而是從豪厄爾手中買來的英式戰艦。“
元武呆住。
這句話裏信息量太大了。
“你們怎麽會知道公主賣船給倭地的事兒?!還有……豪厄爾!”言元武失聲道。
山光遠背着手:“二小姐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我認為很可靠。因為對方是僞裝成阿莉絲的商船進入倭地港口的,最大的全長應該會接近七十米。再加上之前彈坑的傳聞,我猜測是巡洋艦船級別的沃爾維利內號的同類,吃水不過兩千五百噸,航速倒是不快,但有個一百一十磅樞軸炮,是單個後裝炮。”
元武腦子徹底轉不過來了:”你是說英人偷偷也賣船只給了倭地——我、我聽說過沃爾維利內號,一百一十磅的樞軸炮,那射程超過了之前制定奇襲計劃的安全射程範圍了啊!”
山光遠:“當然全長接近七十米的,還有可能是勝利號的同類戰艦,但我覺得不會是這麽老的戰艦,畢竟那種船上的大炮也就至多三十來磅,打不了傳聞中那麽大的彈坑。”
元武震驚于他如此豐富的艦船知識,半晌道:”……快,必須快點。要去通知我爹!他們計劃今日伏擊倭地停靠在鹽城北部港灣的幾座艦船。按照計劃,我們會偷偷接近到将近三百米的位置,利用小島的遮掩進行奇襲,但……如果是你說的一百一十磅樞軸炮,那最大射程到四五百米都有可能!”
山光遠手攥緊了幾分,立刻往外走,咬牙道:”我還是來晚了一些。走,按今日的海風,找一艘單螺旋槳單膨脹筒活塞的戰船,加上風速,或許能夠在三刻之內接近他們!“
元武連忙道:“好,我這就去找,但單膨脹筒活塞……”
他從小學的是作戰,他也不太了解這方面啊!
山光遠已經快步往岸邊的小船過去,一些待命的中小型戰艦也不可能靠岸,都停在了距離岸邊幾十米到百米的位置,山光遠上了小船,便指認出那艘符合條件的戰艦,元武也連忙跟上。
待這艘中小型的戰艦出發去往預計的伏擊地點,元武忍不住道:“山小爺不是很早就離開……山家了嗎?怎麽會知道的這樣多?”
山光遠只能道:“在書院陪讀時,一直有學習。”
元武不太信學能學到這些,更何況是那個重經學的上林書院。
他看着山光遠背着手站在艦前,仿佛對戰船對水手,對這複雜的水師作戰體系毫不陌生。
山家唯一的孤子,難道真的是命裏的将星?
元武壓低聲音:“我和我父親一直也想問,您留在白家這麽多年,白旭憲知道您身份嗎?”
山光遠搖搖頭。
元武松了口氣,覺得他真是會藏,山光遠卻悠聲道:“二小姐知道。”
……二小姐。
對,從剛剛,推測出這些艦船來自豪厄爾的,就是二小姐?!
元武之前在秋遠閣,見識到過那二小姐的多智敏銳,更何況她後來坑了梁栩這一點,他和父親也都心知肚明,只能裝傻。
元武正要再問,忽然聽到一聲炮響!
他和山光遠幾乎都條件反射的抓住船舷的圍欄。
山光遠沉聲道:“我們還是慢了。”
他能看到昏暗的月光下,兩方艦船的距離,略一估算,他道:“擊中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遠處水面上,炸起一蓬高高的水柱,如水龍出海,騰飛而起。
元武急了:“怕的就是我爹不知道對方的炮臺如此先進,貿然再靠近!”
山光遠:“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他估計會開炮試探——”
果然,西南方向的艦隊,試探性地開炮射擊,兩方開始逼近。
月下,海面如皺褶細密的黑紗,船只如此遠,小的像孩童手中的模型玩具,兩方都還不願意插|入對方的陣型,進行真正不死不休硬碰硬的對決。
山光遠迎風站着,他們所在的船只也在飛速靠近。
西南方的寧波水師再一次炮彈齊發,卻沒料到忽然兩艘船的甲板上一先一後,爆發起一陣火光!
“被擊中了?!不可能,我都沒看到對方炮臺開炮的亮光!難道對方有暗處埋伏?!”
不。
那爆炸不像炮彈擊中那樣大,但卻蔓延起了一些濃煙與火勢,甚至燒上了自己船只的船帆。
而這樣的爆炸,緊接着又在寧波水師的甲板上,發生了一次。
元武敢打包票,他沒看到對方開炮!
“這他媽的是鬧了鬼不成!”
山光遠一個踉跄,面上從恍然……到絕望。
他想到了。
三年多以前,寧波水師在熹慶公主的環渤船舶公司的支持下,進行了炮臺的改造與更新。這在當時,也是公主花錢拉攏水師這一籌碼的大事件。
三年來,寧波水師雖有小型軍演,但沒有一次加入戰争。
那爆炸不是因為被襲擊。而是更換的炮臺質量不過關,而……炸膛了。
公主為了拉攏寧波水師,自掏腰包給他們換炮臺,又怎麽可能換上好玩意。而兵部水師相關的許多官員都是公主的自己人,根本也不會有人去仔細核查這些炮臺鋼管質量是否合格。
他緩緩閉上眼睛:言實将軍,是開着殘次品,對上了他不知底細的敵人。
作者有話說:
老将山光遠上線。
*
最近事兒太多了,回家的路上用ipad寫的,可能标點符號會因為軟件不同有點問題,希望諒解啦。
*
比較刀的一點是,阿遠驚喜于言昳重生了,她還是以前那個她。言昳卻因為山光遠不是前世那個山光遠而高興,因為覺得他這輩子完全是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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