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稿件

69、稿件

山光遠走的當天, 梁栩也來了白府。

言昳去到東院的時候,陶氏在門口和钏雪一同立着,看來白瑤瑤的這生母, 還有一丁點手腕,竟然能從一群姨娘裏,奮鬥成了萎老爺的秘書之一。

太了不起了。

言昳直接繞開二人,去了東院書房後牆處,跟書房內只有一牆之隔, 裏頭說話的聲音幾乎能聽個七七八八, 言昳雖然知道這裏,但她平日并不關心白旭憲的事業, 也并不怎麽來過。

而且她也來的晚了些。

只聽到了幾句話。

白旭憲嗓門有些高:”殿下,您以為韶骅真的會查不到我身上嗎?我怕了, 這不是只牽扯到韶骅,還有皇帝!“

梁栩怒道:”說了半天, 你到這時候卻他媽的開始叫價了嗎?白旭憲, 這麽關鍵的時候, 你不站在我這邊,你以為事情這麽容易翻過去嗎?“

白旭憲咬牙聲音聽不真切了:”我不是不肯要……而是……如果公主真的放出去……這不是我能兜的住的事情了!“

而後聲音又低下去, 言昳還沒想仔細聽,梁栩竟然摔門離去。

言昳之前一直想知道, 白旭憲手中拿着的把柄,到底是什麽?

但她沒想到,這把柄不是把韶骅牽連進來,而是把皇帝牽連了進來!

是直指皇帝可能參與了賣船事件的證據!

……言昳心裏也叫了一聲不好。

如果給了公主, 公主拿着要挾皇帝, 皇帝如果真想秋後算賬, 必然會算到白旭憲頭上,白旭憲跟公主抱的再緊估計也沒用了。

白旭憲當初頭腦一熱,腦子有糞,或許是為了公主給予的某些好處,給辦了這件事。

但他現在顯然已經冷靜下來,開始怕了。

可到現在不給了,公主難道不會視他為敵人嗎?

言昳背着手,也東院書房這邊的竹林中,背着手慢步走。

不只是白旭憲怕了,言昳心裏也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當她走出隔壁院落,竟然碰巧跟陶氏打了個照面,陶氏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言昳,福身一禮,卻又問道:”二小姐怎麽到東院來了?剛剛這是去哪兒了?“

言昳腦子裏裝着事兒,懶得跟她說話。而且陶氏這口吻裏,怎麽有了幾分钏雪平日的傲勁兒,真覺得是特殊的姨娘,就是白府裏的人物了?

钏雪還知道怵她,陶氏在這方面就少了些輕重,看言昳不理她繼續往外走,又道:”老爺最近還說呢,二小姐在書院好像也成績不大好呢,二小姐還是趁着年關,好好在家讀書吧。“

言昳回過頭,由衷的被她逗笑了。

她幾天沒笑了,陶氏能把她逗樂也是個人才了。

白府現在都他媽的是風暴裏的孤帆了,她還在這兒逼逼這些,耀武揚威點屁大的事兒,字裏行間一副“瑤瑤不比你差”的樣子。

因為陶氏前世幹的一些很小家子氣的事兒,言昳一直瞧不起她,也覺得前世白瑤瑤骨子裏有些地方,跟她這個親娘挺像的。

言昳目光掃了一下陶氏。

陶氏竟然心裏隐隐發毛,往後退了小半步,但她想着自己說的話也沒錯,瑤瑤也好歹是府中小姐——

言昳随口道:”我剛剛上後頭院子裏,給你找了一棵适合挂繩的樹。“

便背着手往西院去了。

獨留陶氏一個人緊緊攥着帕子,氣的臉上泛青。

山光遠走後這幾天,言昳心中的計劃也有了些雛形。

她覺得哪怕對方倭人有英式戰艦傍身,言實将軍作為老将也不會輸,更何況寧波水師是四大水師之一。

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但在大年初八的深夜,她手下幾大報刊的主編,命人快馬送信前來,這些都是要連夜刊印上報的最新消息,輕竹夜裏兩點多鐘收到的信,掃了一眼,驚駭不已,連忙進屋,将言昳叫了起來。

言昳扶着腦袋起來,腿蜷坐在柔軟被鋪之中,接過那張短箋。輕竹拎着油燈銅柄,将言昳的側臉與短箋照亮。

言昳手抖了一下。

“……大洋港附近,倭地軍艦與寧波水師交手,寧波水師三艘主艦寶船發生混亂與爆炸,喪失反擊能力,而後被倭地軍艦中一艘大型戰艦的巨炮擊沉。“

”信報稱,倭地的大型戰艦上有類似沃爾維利內號的标志與炮臺。寧波水師中也有了大量水師士兵在憤怒的抗議,據悉,他們認為寧波水師三年前改造安裝的炮臺,都有極其嚴重的質量問題。“

”目前言實将軍生死不明,部分水師由言實将軍之子言元武副總兵率領,執行巡航備戰。“

”而且聽說現在在寧波水師中,現在在進行極其詳細的內部檢修,表面看起來沒有太大問題的炮筒,在切開炮筒後,鋼鐵橫截面有大量雜質,耐熱度也遠不及炮筒鋼鐵應該有的水平。“

言昳只死盯着一句話:言實将軍……生死不明。

寧波水師三年前改造!那不就是熹慶公主在先帝病重之際,為了拉攏勢力,用環渤船舶公司的名義,為寧波水師進行了一次炮臺改造。

……也就是說,言實将軍既不知道倭人實際開的是英式戰艦,也不知道自己的船只的炮臺根本就是殘次品。

簡直就是——前世言家遭遇的翻版。

大明軍中的貪污、糊弄與混亂,持續了很多年,畢竟兵閥林立,各地軍屯都并不怎麽聽令于朝廷。朝廷也往往無力養兵,各地軍饷的來源混亂不堪,甚至在某些城市,兵屯幾乎成了當地富商的私兵——

言家算是前世為數不多的忠于朝廷卻飽受背刺的将軍之一。

言家也是水師出身,前世卻曾被任命到西北駐邊;後來言元武戰死于內戰,也與朝廷消息有誤相關,可謂也是被坑死的。

現在這輩子,難道一切也要重演了……嗎?

輕竹忽然道:”這短箋背後好像也寫了什麽!

言昳反過來,只見那短箋反面寫道:

“吾知曉這樣的稿件,若刊發在任何報刊、雜志上,都有可能引來朝廷或某幾位具體的大人的報複!甚至可能您這些年建設的幾大報刊都有可能被毀之一旦!但倭地如何擁有英式軍艦,寧波水師的改造到底該向誰問責,吾等筆客不能不問!”

言昳認得出這筆跡,是《新東岸》主編。

”吾與您手下幾家報刊的主編,在此聯名向您請求刊登相關內容,并後續派出記者追溯此事緣由。吾等明白,所謂報刊,與您而言是工具,是手段,是您有意想要操縱過民心。但江南時經、新東安、醉山集與諸多小報,也在這些年由您的默許下,肆意發揮,敢說敢言。吾等文人輾轉太多官府、報刊,半生不得志,唯在此處以筆為刀,為天下生民戰鬥過。吾等願與報社同進退,只為澄清禦宇!“

下頭是幾人潦草的署名與手印。

輕竹順着讀下去,眼眶紅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二小姐怎麽看?“

言昳支起一條腿,絲綢窄袖單衣中露出的三寸皓腕搭在膝頭,她沒有再多看一眼短箋,只望着屋中琺琅彩外膽的炭爐,細銀絲罩子下,有明滅的點點紅星。

“他有一點說的沒錯,我從不認為報刊本身有正義性。有時候展露出的正義感,不過也是工具和手段而已。”她聲音涼涼,如外頭緩緩掉落的碎雪。

輕竹的心也一點點冷下去。

言昳半闔上眼睛:“但我相信,這些報刊背後的某些撰筆者,有人心中卻有要給天下鬥出點天朗氣清的魄力。”

輕竹也穩了穩被這短箋給煽動起的情緒,看向她:“您的意思是?”

言昳:“既然寫,就要直擊弱點。他們知道的消息還太少了。你去親自跑一趟,讓他們留出排版的空間,我現在找人去寫一篇稿子。“

輕竹:”找盧先生寫嗎?哪怕連夜印刷,也來不及了吧!“

言昳拽着衣服披在身上,笑道:“不,找醉山居士。”

李月缇知道言昳最近一直沒睡好,她也聽說了外頭的風雲突變,以為是言昳忙活着在海浪中維持着她生意的那條小船。

當言昳又将手頭那張短箋遞給她時,她愣了愣,看完後手都哆嗦起來,道:”這是……“

言昳還披着件外衣,她穿着洋人的綢緞拖鞋,靠着桌子道:”公主如何賣船、倭人如何欺騙大明,這些事你知道的最清楚。現在,言實将軍失蹤,寧波水師更換殘次品炮臺的事你也知道了。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細節。你願意寫篇文章,把這些事兒都都講進去嗎?“

李月缇悚然道:”你要發文章到報刊上?!“

言昳:”頭版,大概六家報刊,還有數家黃紙小報。“

李月缇:“……你知道熹慶公主就在金陵吧,你知道這事兒涉及她根本,她必然會想辦法壓制消息,幾家報社都可能會被——”

言昳:“嗯,我知道,我心裏有數。你能不能寫這文章?”

李月缇坐在書桌後頭,仰頭望着言昳,指尖發顫。這篇文章,無異于多年前海瑞執筆逼問嘉靖,只是時代變了,她诘問熹慶公主,诘問朝廷的這篇文章,必然會被天下人誦讀。

言昳側過臉看她:“你想過做女官不是嗎?今日一朝,有筆有料,便能讓你高坐禦史臺,看你願不願意?還說寫寫閑情逸致花草魚蟲的詩,做個懶起梳妝香腮雪的才女美人,便夠了?“

李月缇想說:我可能寫不好。

我可能做不到你想要的石破天驚的效果。

可幾年過去了。

曾經忐忑不安的看所有人臉色,問別人該如何去做的那個她,也已經一個人處理過很多宅院內外的事,寫過書報上許許多多真知灼見的文章。

李月缇也意識到,自己認為寫文章、讀書就是她的追求,但這個追求在言昳做的一些事面前,未免渺小了些。雖說她不認同這場婚姻,但是婚後自己也默認自己無法再實現做女官的追求了。

她陷入了一個停滞不前的狀态三年了……

李月缇盯着熟宣上經緯的紋路。

再掃一眼短箋上那些可怕的事實,那些讓她不忍讀的憋屈與殘忍。

她已經從言昳身上學會——如何面對挑戰與選擇。

那就是去狂,去拼。

李月缇看她:”最晚什麽時候送稿?“

言昳從袖中拿出一塊西洋懷表:”給你兩個鐘頭多一刻。最晚。“

李月缇拿起筆:”……好。“李冬萱連忙來替她磨墨。

言昳臨走之前,手指劃過桌面,殷紅指甲點了點桌角,道:“之後再寫一篇和離書。以白旭憲的口吻寫。”

李月缇一驚:“什麽?”

言昳扯了下嘴角:”最近我要安排些事,你可能要先離府一步,最近不要往東院去。搬出去住在哪裏,你自己決定,大奶奶如今也是富婆了,在哪兒住都能買得起。“

李月缇雖然知道等時機成熟,她必然要與白旭線和離,卻沒想過是在這種時候:“是出了什麽事嗎?!”

而且李月缇聽說,平日跟二小姐寸步不離的那位遠護衛,似乎都出府幾日未歸,是她有意在支開一些身邊人,要做什麽嗎?

言昳露出難得的一點笑,輕聲道:“出事也都是別人倒黴的事。”

*

公主府中。

寬闊的堂下,數根楠木高柱包着厚重的清漆,支撐起一整片精妙複雜的抹角寶梁木衡,正中一方天井,依稀飄下幾點雪花,卻迅速融化在堂內溫熱的空氣中。

高堂之內,卻有着不間斷的瀑布聲。正是有水從天井上架設的渠管中流下,瀑若絲緞,銀河落白,砸在天井下太湖石堆砌的景致上。而後交彙于黑色石磚地面,在方形淺池中漾出白色水花。堂內伫立着十幾位侍女,只如木畫俑般垂首立着。主堂坐北有一處暖間罩籠,裏頭似有交談,卻都如平常那般,掩在水漿滾流的瀑布聲下。

只是忽然,在明黃色的帳篷般的暖罩裏,突兀的顯出一聲尖銳的怒罵。

那是公主的聲音。

梁栩坐在長絨地毯上,看着滿地的報紙,紅的黃的灰的,沒有幾個紙張像樣的。早些年,這樣草紙般的玩意,是萬不會拿在熹慶公主手中的。

他仰頭道:”姐姐。查吧。這新東岸已經不是頭一回寫這種文章了,前些日子都在報豪厄爾的事時,他們卻刊登的是對韶星津學論的問答,說他們沒問題,我是不會信的!“

公主細窄的腕子一揚,又一張折報在空中斜飛幾下,軟軟落在地毯之上。

幾行字露在外頭:

“大明的痼疾與膿瘡——熹慶公主!”

“此罪難道不至死嗎?若是洪武年間,她與衡王有十個八個頭也不夠砍的!”

熹慶公主盯着那張報紙,緩緩道:“是要去查,要他們閉上嘴,別再多說一句。但當下一旦有人爆出來,就會有蒼蠅般的記者、墨客與學子去寧波水師查這件事,就不可能再瞞得住了。“

她吐出一口氣,向後依靠過去:”世道變得太快,現在連幾個不知名的報刊,都敢說家國大事。”

梁栩拿起身邊一張報紙,看了幾行就閉上眼睛,面露灰暗之色:“我們知道倭地同時在向英人買船,也就是前天的事情,咱們也猜測會不會是豪厄爾。但這篇稿子,甚至已經指明了豪厄爾利用阿莉絲商船的油布,如何同時進港,如何混到仙臺、神戶與橫濱三地港口……”

公主懂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這篇稿件可怕之處不是在于有人敢發,而是天底下怎麽會有人知道這麽多事。

到底是一雙怎樣的眼睛,高高在上方,僅憑一些證據确鑿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了連他們這些局中人都未必知道的全貌。

還寫出這般……條理清晰且理智克己的文章。

這篇文章不在于發洩情緒或鼓動人心,而是用一種極其冷靜的筆墨,勾勒全部事實和過程。這篇文章像是一篇紀實,寫文章的人在等整個行業中所有會渲染氛圍,會煽動輿論的其他筆者,會從中摘出部分內容,誇張修辭後引發二次三次的連鎖爆炸反應!

梁栩皺眉:“你說,會不會是韶骅。他不知道我們手裏有他的把柄,所以就想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們頭上。”

熹慶公主不說話。

梁栩一下子站起來,在毯子上繞圈,道:“要不然就是他不怕了——你看,白旭憲不肯把那封書信給我們,就是因為他已經被韶骅拉攏,站到他那邊了!這個左右逢源的老東西!早就該宰了他!”

熹慶公主擡眼:“他未必左右逢源,只是太膽小謹慎,太利欲熏心,他把整個後半輩子都押在了這封書信上。但現在證據不證據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內鬥,是我和韶華,和阿冶拉扯。但現在是,要找回大國的面子,找回大明的勝利。“

梁栩後知後覺的發現,他這般崩潰,熹慶公主卻只是憤怒。

憤怒後,她便冷靜下來。

當某些人出了讓天下大亂的纰漏,卻仍然能夠氣定神閑,也是一種令人折服的氣場了。

梁栩靠過去,擠上榻靠着姐姐,道:”姐姐,阿冶畢竟是皇帝了,這事情已經鬧的這麽大了,玩意他要拿你開刀嗎?”

公主:“你說他有魄力,或者有能力把我抄家了嗎?這年頭,哪怕他今日要我死,我就敢明日占一地做兵閥,擁你為王。鬥他再來個西逃。”

梁栩了解當今的睿文皇帝,也就是梁姓這一代的老二,他們口中的阿冶。

他搖頭:“他沒魄力是自然,重要的是他後頭架着繩的那幫人,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做不了這種主。”

熹慶公主半垂下眼睫,輕笑:“那就保我吧。保我這塊大明的痼疾,就是保住大明的臉面,也是保我手頭的錢,會進入國庫。”

她如天鵝般纖細白皙的身體,裹着明黃色與白色的絲綢衣裙,在榻上舒展着身體。

這件事是鬧的很難堪。

但她的過去,有鬧的更多更難堪的事情。她也見過太多爛帳臭算計,被香膏與脂粉掩蓋,就像大雪與泥土,總會掩蓋餓殍千裏。

她容貌如此清雅純潔,如凝脂般的軀體與一身華服,早在躍入紫禁城與官場之間最爛臭漚糟的水溝中,凫水游蕩了太多年。

梁栩:“可如果想保你,這事兒也要有人擔啊……”

一位不施粉黛的侍女小步走來,跪在暖罩外頭,報稱:“二位殿下,韶家小公子求見。”

作者有話說:

公主是個很有本事很高高在上的混蛋。

*

山光遠:……出差的第一天,想家。

*

言昳十三歲的這段劇情,進入後部分了。最近因為很多線要收一下了,所以會寫得比較慢比較累,等收網之後,會有大家期待的甜甜。

*

抽獎紅包發了,應該有不少人都收到了吧~

最近因為忙,沒法回評論,也希望大家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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