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生變
71、生變
傍晚天色, 快到了元宵,到了各家各戶出攤的時候,街市上行人如織, 炊煙連天,都是采買正月裏物什的。連書屋茶樓門口都貼了一對兒門神,只是在那門神旁邊,還讓人糊上了招貼。
上頭是些墨跡大字:
“徹查寧波水師大案!”
“為言實将軍之死追查到底!”
“熹慶公主罪責難逃!“
這樣的黃紙紅紙,在城內貼的到處都是。
言昳現在所在的街巷尤甚。這兒算是文人聚集地, 賣筆墨與書籍的店鋪、印刷廠和茶樓與洋式咖啡店混雜。言昳坐在樓上, 看着對面有家茶樓內,人聲鼎沸, 很多十七八歲或二十出頭的書院生徒,正在裏頭讨論些什麽。
從衣裝也能看得出, 這幫學子有的家境貧寒,有的卻是高門世家或商賈之子, 貧富差距可不小, 竟也能說的到一塊去。
輕竹探頭往外看了看:“您要是覺得吵, 我把窗子關了也成。”
言昳搖頭:“放着吧。你手裏拿的是什麽信?”
輕竹笑:“遠護衛托軍中送來的。”
言昳拆開,掃了幾眼, 往後靠了靠,輕聲道:“……言實沒死。”
輕竹驚喜, 在屋裏轉了個圈子:“這、這可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說會不會是阿遠救了他?嘿嘿,也不對,阿遠是挺厲害的,但好像也沒這樣的本事。”
言昳抿嘴一笑:“說不定他有呢。”
輕竹的快活很單純, 言昳心裏卻是壓的沉甸甸的慶幸。
其實, 若真是言實這輩子……如此早的戰死, 她畢竟曾接受過一次他的死,或許這次只會壓抑在心裏,不會再掉眼淚了。
但積累下來的更多的,就是對這世道的恨。
若非恨,以她在乎成本,锱铢必較的性子,也不會願意讓諸多報紙頭版炮轟熹慶公主。
正巧輕竹也說到這個。
“新東岸一直沒有固定地點,倒還好,只是承接印刷的幾家廠子都被封了。江南時經因也有些金陵知府的入股,聽說是公主找他去吃了頓飯,回來便大改版,還想抓幾個編者——”
言昳一邊動筆,一邊道:“金陵知府也就做做樣子,公主又不給他月俸,江南時經每年給他那麽多分紅,抓進去也是為了藏人。那頭讓人給他墊的禮都準備好了吧。”
輕竹點頭:“不過金陵、蘇州、寧波諸多地方的印刷廠都被封了,估計一段時間內也難以印報出版了。”
言昳料得到這個:“嗯。不要緊。”
輕竹嘆氣:“公主是個記仇的人……咱們這些年辛辛苦苦做起來的報業,怕是要毀了。”
言昳笑了:“毀了?你且往那對面茶樓裏看,哪個手頭不拿一份新東岸或者江南時經。大人物要毀了的報紙,往往才有價值,過了這道坎,咱們就能做成大江南北知名的了。”
但她還是拈着那張信紙,笑容擴大,道:“你說某些人真跟鋸嘴葫蘆似的,要不知道該說什麽可以不說,說個新年快樂——”她把信紙當秋葉似的輕輕一抛,指尖壓上去,輕點着已幹的墨跡。
輕竹可不敢上前看,笑:“這四個字,簡單平凡,越是把阿遠護衛的心思都說在裏頭了。我這個小勢利眼盼着二小姐發財,他可跟我不一樣,就盼着您快樂。”
言昳知道輕竹嘴甜,但話也不作假。
他總是說一些既可以輕輕帶過,又隐含重重心思的話語。
言昳敲着沾滿海腥味的紙:“還不如說,大過年的,來都來了。”
不過……山光遠真跟她肚子裏的蛔蟲似的,怎麽就這麽知道她最擔憂的是言将軍的生死。
她一瞬間動了給他提筆回信的心思。
又作罷。
他心中說了要多在軍中留兩日,她送信去軍中,也不怎麽好看。
她也沒什麽好說的話就是了。
嗯。
等他回來,她也已經把手裏的髒事都處理的差不多了吧。
言昳折起信紙,問道:“那邊人都到齊了嗎?”
輕竹點頭:“剛剛他們徐番頭來報了,還是阿遠篩選過的那幫人,特意挑了之前去抓豪厄爾的那些個。明兒等局面定了,番頭會多送些人過來,保證府裏內外都能控住。”
言昳跟那個番頭打交道不多,但是山光遠接觸過。
說是以前的镖行人,現在有些路開始修蒸汽火車,有些靠船,再加上戰亂,镖行做不下去,他們就做私人武行。說是可靠嘴嚴,利落幹淨,從豪厄爾的事兒也可見一斑,言昳就付給他們一年的錢。
言昳道:“在這兒吃了飯,回去等我下令,再動手。”
說着,她手下仆從騎馬已經到了樓下,打開墊着棉絮的箱盒,把螺钿紅漆飯盒拿出來。才上了樓,言昳就嗅到了松鼠桂魚、梅子排骨的香氣,笑道:“夜還長,飯要吃好。”
等從書屋離開,夜幕低垂,那些大字如怒吼的招貼也被風吹落了大半。這座城總有一種火不燒到袍邊都不會拍打的閑懶貴人模樣,江水上流光溢彩的花船是貴人頭上攢金碎珠的飛鳳,霧霭籠罩着燈紅酒綠是貴人身上的紗霞绫羅。
螞蟻窩般的河溝子、歪樓子與游蕩着的光膀子的力工,不過是衣袍上的虱子,撣一撣便掉了……
言昳才到家門附近,就瞧見了側門對面巷口,有個踯躅的身影,牽着一匹馬不知道該不該靠近。
夜色濃稠,她遠了看不清楚,等路過時車上近眼一瞧,竟然是背着個小包裹的寶膺,他頭上只戴了銀簪子,身着竹色程子衣,手裏拎着個木杆燈籠,神色凄惶卻又很有耐性的往另一邊街巷看。
言昳忙探出頭去:“寶膺?你怎麽會在這兒?也沒乘車來——是出了什麽事嗎?”
寶膺轉頭,瞧見她,松了口氣:“我問了府上人,說你沒回來。”
言昳拉開車門,将他拽上車來:“那就進屋去坐啊。難道是下人沒認出你來?你就穿了這些?”
寶膺摸了摸落雪的發髻,笑道:“我不打緊,也不打算進府去。哦對,你之前不是說我家裏點心好吃嗎?我帶了些給你。”
他拿着個沉甸甸的食盒,分量多的離譜。言昳有些驚訝,卻也敏銳的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果然寶膺道:“往後再給你帶,就沒那麽容易了。”
言昳看他,心裏一緊:“……你要去哪兒?是公主要帶你離開金陵了嗎?”
寶膺手搓了搓膝蓋:“不是。是我自己要走。我沒想好……先從公主府搬出來吧。我自己有攢一點錢,在想住雞鳴寺附近還是許府巷呢。”
言昳怔忪片刻:”是因為最近發生的事兒?”
寶膺半晌點了點頭:“只是事由之一,有過太多我受不了的事了,這件事或許觸及我底線了。”
明明言昳和他一般大,想來想去,卻勸道:“我這話說的可能你不愛聽。你搬出來還好,但畢竟年紀還小,不到跟她掰面的時候,在外還是莫要表示出要斷絕關系的意思。不是說還要攀着她,而是在這時候跌了她面子,我怕她對你都能……”
寶膺眼睛直愣愣看她好半天,言昳眼睜睜看着他眼底有點氤氲。寶膺覺得只有她不問他為什麽不要世子位置,為什麽這麽任性。她一概不問,只為他考量着才勸一句,要他先別跟公主掰面。
言昳看着他,生怕寶膺哭了。
可他又撲哧笑起來,趁着笑蹭了蹭眼角:“你平時那麽一個爽利的人,怎麽到你擰着眉頭,跟小老頭似的跟我講道理了。怎麽了?”
他笑的又是那樣圓融可親,揣着手左右看言昳的妝發臉色,本來還笑着說她這蝦須釵、佛手簪全是會晃悠的靈巧玩意,可他還真從言昳臉上瞧出什麽不大對勁來,笑漸漸落下去,輕聲道:“最近你那頭也出了什麽大事嗎?”
言昳心裏真是跟蓋了層新棉花似的,有種送快透氣的暖意。
她捏了捏手,沒掩飾:“是出了點事。”
但她後頭沒話了,顯然也是不願意說的。
寶膺不問,垂眼道:“我來,重要的也是告訴你一件事。”
他看了輕竹一眼。
輕竹知道這孩子在公主身邊多年,必然是小心,就點頭下車,遠離了兩步,去牽寶膺騎過來的馬。
寶膺:“公主……要拿你爹來頂缸。估計賣船的事兒,寧波水師的事兒,都會一股腦塞到你爹頭上去。這事兒,跟韶星津通過氣兒了,他那邊也會坑害你爹。”
言昳只是笑了:“這麽大的缸,讓白旭憲一個人頂,那她真是要受累忙活好一陣子了。”
寶膺驚愕:“你不怕嗎?哪怕說這年頭少有誅九族一說了,可你是他親生閨女,這些罵名到他身上,你也受累!而且你爹若真的砍了頭,你怎麽辦?這往後……做官不成、嫁人也難……”
言昳笑:“你怎麽替我考量這麽多!”
寶膺急了,抓住她兩邊胳膊:“你別笑了啊,白昳!我的二小姐!你怎麽都不怕呢?我知道你有錢,有産業。可哪怕是有錢,你爹背了這樣大的罵名,也沒用的!”
言昳伸手拍了拍他膝蓋,道:“寶膺,我是傻樂的性子嗎?我心裏有數,只是過些日子,你再見着我,別覺得我吓人就成。或許到時候,關于我家裏的事兒,我也跟你說上一二。”
寶膺臉上還有點迷惘,但手漸漸滑落下來,牽了牽言昳的手指,道:“嗯。你做什麽我都不覺得吓人。之前咱們看報的時候,我看到新東岸、江南時經、醉山冊都是你挑出來不看的,應該是跟你有些關系的……而這次,站出來說話的,也都是這幾家報刊。我都懂。”
寶膺真是玲珑心思,言昳一直知道他聰明,但她還是不敢接寶膺的這句貼心話,只是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對我而言,這事也是有利可圖的。”
她雖然說,但寶膺顯然只信了一半的樣子,不住點頭卻還是笑着晃着她的手,笑的兩邊有點尖兒的牙露出來。
言昳一直把他當小孩,他晃了半天,她才覺得可能不太妥,松開手,道:“你住到哪裏,記得一定知會我一聲。”
寶膺:“嗯。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去找一趟言涿華。他爹戰死,公主脫不開幹系,她想着脫罪推給你爹,我卻不能裝瞎裝死。言涿華恨死我都是該的,但我不能不去拜見他家眷,我不能不認這件事。”
言昳心裏感嘆:公主的端華只在面上,驸馬更是敗絮其中,皇裔貴胄該有的一點進退體面、知恥坦蕩,竟讓這一個孩子沁進了骨子裏。
她本來不想說,但想了想寶膺跑來在雪夜裏等半天,只為了那幾句提醒,這一盒怕她以後吃不到的點心,言昳難以鐵石心腸,輕聲道:“其實言将軍并沒有死。聽說是被人救上來了。估計消息也快傳進金陵來了,你且等幾日——”
寶膺瞪大眼睛,剛要開口,輕竹忽然小步跳到車上來,掀開車簾,急道:“驸馬怎麽來了!”
寶膺和言昳面面相觑,她擡手拉開側面車窗的雙面絨簾子,從兩個巴掌大的玻璃窗子往外看。
真是驸馬。
跟他兒子似的,也不聲張,架了一輛看起來堪稱寒酸的小車,他沒帶太多奴仆,親自露臉在前門與門奴說話。
偏偏是今日。
也就是今日,門奴都換了人,瞧見驸馬來了,也是一悚。
局都成了,只打算等二小姐回來便收網了,老蟲在屋裏就差被擒住了,這會兒卻闖進來一個動不得的撲棱蛾子!
言昳忙道:“把車駛進巷子裏去,別讓他瞧見。”
車馬連忙小碎步,駛入了剛剛寶膺等人的巷口,輕竹跳下車,縮在牆角往那頭看。
她問寶膺:“你爹為什麽會來?是公主要他來辦白旭憲的嗎?”
寶膺心裏有點惴惴,在昏暗的馬車裏搖頭:“不可能,公主早就不信任他了。我爹最近幾日也沒有回金陵,就算回了,至少也沒回過公主府。”
言昳跳下車,提起窄褶膝瀾,也從巷口往門口看了看。
驸馬聽門奴說白旭憲不在,氣笑了:“他在不在我能不知曉嗎?昨兒才回得金陵,今兒就出去了?是他不想見外人也就罷了,連我也見不得了!”
言昳想了想,道:“讓他進去。”
輕竹不安:“這萬一他是要幹什麽大事。”
言昳想明白了:“他沒那本事。讓他見到白旭憲這一面也好。否則白旭憲府上有些日子沒招待人了。你讓人跑進去說,讓門奴給開門。”
寶膺上前幾步:“……這是要怎麽了?”
言昳思忖回頭:“我估摸着,想跑路的不止是你,還有你爹。他沒帶上你,卻打算來白府帶上自己另一個兒子。若他有本事帶出金陵,那就先讓他帶,我們回頭再攔,他一個跑脫了的驸馬,也沒本事了。若是帶不出去……那就是公主的人跟着了,那我也真沒辦法了。”
寶膺咬牙:“這事你別管了。我自己家的事兒,我自己辦。”
他回身去牽自己的馬,道:“他們料想是從後門接出來,我在街頭跟着他!”
言昳擔憂的看了他一眼。
寶膺騎上馬之後,她才發覺他身量也不小了,說是同歲,但九歲的時候她還能比他高一點,現在他已經能比她高出小半截了吧。寶膺扯了一下披風,道:“別擔心,這事兒怎麽都論不着你費那麽多心思。做的夠多了,昳兒。“
言昳點頭,那邊驸馬入府,寶膺也騎馬踏起雪沫,一溜出去了。
言昳也不多等,命人駕車從側門入府,下了車便道:”他們估計會在正堂見面,白旭憲一叫人,讓人把芳喜和小安寧帶過去。白旭憲一離了書房,就叫人把東西該放的放過去,一會兒我要他按手印畫押呢。等他送走了驸馬,回書房的路上,就把他按住得了。”
她一口氣說,府裏得心的兩三個奴仆和徐番頭都弓着身記住了。
她又問:“李月缇東西還沒收拾好呢?都說那些書回頭我找人給她拉着,她別不舍得。”
李冬萱也在奴仆的行列裏,開口道:“她在您屋裏抹眼淚呢。”
言昳頭也大了:“再不走,她要被連累死了,我到她墳前可連半滴鹽水也不會掉!還覺得往後見不着怎麽着了?當便宜娘當了四年多了,還不夠啊!還有白瑤瑤那頭呢,先把她院子裏鎖住,問她一句,願不願意以後跟她娘生活在一起。”
白瑤瑤要真有錦鯉命,希望別使在她爹身上。不過她要到這種劇情下,真有那逆天改命的真本事,估計公主也不會想殺白旭憲。白旭憲是把自己撞進了死路裏。
她這邊有條不紊的起來了。
那邊,東院本來就沒幾個人白旭憲的人了,剩下幾個,都以補發正月歲例的名義叫過去了,到了發錢的屋裏,就被人關起來,大門一鎖,白府再大,隔着這麽多道牆也傳不進招待驸馬的白老爺耳朵裏。
白老爺屋裏該準備的物件一并都拿過去了,路上人都準備好了,只等一會兒把白旭憲套住,嘴一捂,往書房裏一拖。
但就兩個人還沒逮着,一個是在庫房裏跟兩三個奴仆收檢東西的钏雪。一個是去小花園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陶氏,陶氏正巧從還沒埋伏好人的夾道,進了白旭憲書房裏去。
前腳擺設東西的人剛進去,她就來了。
那頭徐番頭趕到,直碜牙,但還是覺得先別驚動,等這婦人出來回自己住處的時候,就一把逮住得了,哪怕她碰上了回來的白旭憲,也就一并抓住就好。
只是命也留不了了。
沒想到陶氏進了屋,竟然還在裏頭耽擱了會兒,過片刻鬼鬼祟祟的懷裏揣了些紙張出來。
徐番頭覺得無奈,只好等她剛往側路一走,就擡了擡手,兩個好手跳到了陶氏伸手,一下将她按住了。
作者有話說:
開始慢慢要翻盤跑路了。
*
山光遠:為什麽我的競争對手那麽會說話!?
山光遠:……為什麽我的競争對手還是個水光肌細皮嫩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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