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伏淵沉海(39)

第039章 伏淵沉海(39)

晚飯的時候,和吉終于見到了重朝口中的藍星好鄰居宗應谕。

這個男人肩寬腿長,有一雙乍一看非常溫柔的灰藍色眼睛,但他落在別人身上的視線永遠沒有溫度。

哪怕是刻意做出柔和的神情,和吉也能感覺到,這個人對自己露出的笑容只是表象。

不過這男的對重朝是真的關心。

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工作學習,宗應谕都會一一關懷,認真了解,并做出最合适重朝的安排。

重朝也非常願意聽取對方的建議,就好像他本能地信任着這個鄰居一樣。

……嗯,除了宗應谕讓重朝多吃一些的時候。

和吉食不知味地吃着宗應谕親手做的菜,其實還是挺好吃的,但他總覺得自己像是被踹了一腳一樣。

他木着臉把碗裏的飯吃幹淨,想要幫忙洗一下碗,被宗應谕溫聲拒絕了。

“你和朝朝去寫論文吧。”宗應谕笑着說,“他有些思路梳理不清楚,你們是同個專業的,應該能一起讨論讨論?”

和吉麻麻地哦了一聲,和重朝跑到客廳沙發上,端着筆記本電腦讨論論文結構。

可能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也很操蛋,兩個人讨論了半天,直到宗應谕洗完碗出來,他們都沒有搞出個所以然。

宗應谕見他們狀态都不是很好,就勸他們先回去休息,還說如果不适應的話,睡他家也可以。

和吉的眼神一下就變了:“但你家只有兩間卧室。”

宗應谕道:“朝朝和我很熟悉。小和同學你可以睡客卧,朝朝和我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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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呵呵呵。”和吉幹笑道,“那還是不打擾你了,我和重朝回他家睡就行了。我們也都成年了,不至于被吓到。”

宗應谕倒是也沒露出什麽失望的表情,只是叮囑他們實在睡不着就過來找他。

和吉才不想聽這種話,立刻抱起筆記本電腦,拉着重朝向宗應谕告辭。

重朝和宗應谕說了晚安,還帶上了明早可以直接熱熱吃的飯才離開。

和吉瞥了他混不知情的臉一眼,欲言又止。

重朝疑惑道:“和吉,你怎麽了?”

和吉嘆了口氣:“兄弟啊,你可長點心吧!”

重朝:“嗯嗯?”

和吉捂了下臉,表示不是很想和他說話。

重朝也沒強求,把他領到書房,和他揮了揮手,就去洗漱了。

和吉在書房裏唉聲嘆氣了有一陣子,等重朝洗漱完,也去洗漱了一番,換上睡衣,躺到床上睡覺了。

呵,兄弟自有兄弟福,不管兄弟我享福。

……

和吉清楚地知道,他做夢了。

是和前幾天差不多的夢。

空中有一輪圓圓的月亮,散發着淡金色的光芒。

視野能見的大部分地方,都被沉郁的暗色籠罩,身後說不清到底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還是某種被強行禁锢在空間裏的海水。

他低下頭,腳下是一條有些狹窄的土路,蜿蜒着、回繞着,延伸向前方那座歷經風雨的古城。

小路兩側,無數紅燈籠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挑起,竟像是突兀地懸浮在空中一樣。

它們散發出淺紅色的光芒,卻無法照亮腳下的小路。

整個夢境中,唯二的光源就是天上那輪圓月,和前方那扇正在散發着柔光的門。

一種黏膩的窺視落在和吉的身上。

仿佛樹葉被風吹動,身後響起沙沙的碰撞聲。

他覺得冷,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只想趕緊離開這裏,跑到那扇門的下面。

可是他的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怎麽都擡不起來。

為什麽會這樣?!

動啊!

快動啊!

只要跑到那扇門下面,就安全了!

和吉瘋狂地催促自己,可不管他是鼓勵還是咒罵,他的身體依然不能動彈。

碰撞聲迅速靠近,崩潰的情緒逐漸發酵,他忍不住想起白天經歷。

誰來幫幫他!

誰來救救他!

“噓——”

熟悉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一雙手搭在他肩上。

和吉一個激靈,下意識扭頭,重朝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邊,沖他彎起那雙淺色的眼睛。

“不要害怕,我就在這裏。”重朝的聲線壓得很低,語氣格外輕柔,“向前走,一直走,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回頭。”

和吉傻傻地盯着重朝的面孔,好半晌才用力點了點頭。

他回過頭,拼命擡起腿,努力往前走。

這一次,他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肢體。

一連串難以置信的叫聲在他背後響起。

“和吉,和吉,你要去哪裏?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同樣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帶着焦慮,帶着關切,帶着斥責。

“和吉,你不要被騙了!回來,不要再往前了!”

“你是傻子嗎,随便一個幻覺出現你都相信?!”

“你知道前面是什麽地方嗎,你就敢往前走!”

“回來!快回來!”

呼喚聲層層疊疊,如同白天收到的那條短信,交織成一片幾乎能讓人瘋狂的呓語。

和吉頭疼欲裂,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笑話,真當他和重朝這兩年朋友是白做的?

他認不出別人,難道還能認不出重朝嗎?

是重朝讓他向前走的,不用騙他了,他不會聽的!

一股說不清的憤怒從心頭升起,和吉滿面怒容,走路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身後的呼喚變成人類聽不懂的鳴叫,聲音也和重朝出現了明顯的區分。

“做的很好。”

一聲輕笑響起,那雙搭在他肩頭的手松開一只,重朝很快走到他身邊,和他并肩前進。

和吉偏頭看了重朝的側臉一眼,露出一個有點傻的燦爛笑容。

重朝沒有回應他,只搭着他的肩膀,繼續帶他向前走。

四周的紅色燈籠開始顫動。

它們紛紛從半空墜落,像是下了一場籠罩着紅光的雨,簇擁着,湧動着,從四面八方向他靠近。

那是明亮的燈海嗎?

和吉茫然幾秒,對上身側一只“燈籠”的瞳孔,頃刻間毛骨悚然。

這哪裏是什麽燈籠!

這分明就是什麽生物的眼睛!!

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眼睛靠在一起,無數個血色的瞳孔鎖定他,視線冰冷黏膩,猶如實質。

咔哧咔哧的古怪摩擦聲裏,和吉重重一個哆嗦,一把抱住重朝的手臂,從喉嚨裏擠出一聲短暫而驚恐的尖叫。

下一秒,重朝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噓——小聲些。”

重朝輕聲叮囑,周圍的紅色眼睛似乎突然失去了目标,躁動地四處亂轉,幾次掃過和吉,都和什麽也沒看到似的,不在意地移開。

和吉有些呆。

他的朋友好像還挺厲害的。

重朝又笑了一聲,把他推到那扇漂亮的大門下,讓他緊靠着月桂樹的幻影。

“你就站在這裏,沒有什麽能夠碰到你。”

和吉:“啊……??”

他不解地看向重朝,他的朋友已經轉過身,向城門陡然洞開的古城內走去。

那一剎那,他直接慌了。

“重朝,你要去哪兒啊?”他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被那些紅色的眼珠吓得渾身顫抖,“你別走,要不然你帶上我!”

重朝腳步一頓,回過頭來,漂亮的眼瞳像是浸潤入水中,迅速失去色彩。

他的唇邊帶着一抹輕笑,眼尾淺紅色的淚痣愈發豔麗。

“我要去取鑰匙啦。”他的聲音輕柔綿長,尾字落在風中,很快就被吹散。

和吉怔怔凝視着他的眼睛,不自覺地擡起手,試圖去抓重朝的衣袖。

……抓了個空。

他感覺到自己變得很輕,宛如一縷風,又像是一抹光,不斷飄浮、上升。

他的視角變得很奇怪,明明在俯視大地,卻又目視着前方。

他看到自己的身軀從月桂樹下走出,緩慢地活動了一下脖頸,随後就用一種多年沒有走過路一般的姿勢,跌跌撞撞地繼續前行。

……他看到了一雙淺色的眼睛。

眸子是失去了色彩的透明,瞳孔中似乎有微光在閃爍。

和重朝的一模一樣。

我還是我嗎?

和吉思考着,沒有結果。但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他看着“和吉”走過古城的外圍,走過兩側眼眶裏跳動着火焰的成群白骨,走過頹圮的內城城牆,踏入滿是歡歌的城中。

那麽多少年少女正在歡笑着、雀躍着、高舉着手臂跳着靈動的舞蹈。

這樣很好。

和吉恍然。

他好像幫上了朋友的忙。他可真棒啊。

……

……

重朝不太适應地邁着步子,走進古城中央載歌載舞的人群裏。

四周是少年少女的歡笑聲,城牆上、建築上、路燈上,挂滿了漂亮的燈籠和裝飾物,節日的熱烈迎面撲來。

有美麗的姑娘看到他,從手中的騰筐裏取出潔白的花,笑嘻嘻地向他扔去。

重朝面不改色,靜靜穿過這片花影。

俊秀的少年靠過來,露在外面的胸膛呈現出健康漂亮的蜜色,臉上帶着熱情的微笑,試探着貼向他。

重朝腳步未停,撞碎了靠近的虛影。

他穿過小巷,穿過人群,穿過張燈結彩的噴泉,終于在巨大的祭壇邊停下腳步。

玉磬苑小區的戴興業就站在祭壇外,手裏握着一把滴血的剔骨刀,滿臉都是得意和愉悅,在少女們的簇擁中高昂着頭顱,不斷傻笑。

在他腳下,一個長相有些模糊、依稀能看出眉眼平凡的少年正趴跪着,肚腹與後背被徹底切開,露出不斷跳動的心髒,和空空蕩蕩的腹腔。

他還在茍延殘喘,可是他眼中的光已經熄滅。

他活不了了。

重朝沒有見過這個少年,但毫無疑問,戴興業是見過的。

他在少女們的殷勤中驕傲大笑,再次提起剔骨刀,幹脆利落地将那個少年徹底肢解。

血色滿地,殘肢被扔向不同的方位。

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捂着唇,含情脈脈注視着他,溫聲笑道:“原來你那麽早就殺過人了呀。”

戴興業揚了揚眉,矜持道:“也算是機緣巧合。誰讓他成績比我好,家裏比我窮,還老勾引我姐姐不要嫁人,去城裏讀書?他人緣不怎麽樣,我就幹脆把他推下去了,也沒人知道。”

“他就是個天煞孤星,家裏人早死完了,就剩一個動彈不了的奶奶。”

“後來那個老妖婆沒人管,生了一身褥瘡,活生生把自己氣死了,就更沒人能發現是我做的了。”

女孩子們聞言,頓時快活地笑起來。

“你真厲害呀。”

“好了不起。”

她們湊上前,争先恐後挽住戴興業的手臂,将他拉入周圍舞動的人群裏。

紅唇勾起,眉目充斥着情義,她們用誘惑的聲線問道:“像你這樣偉岸的男人,為什麽不肯留在城裏呢?你看那些人——”

她們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慶典裏舞動的少年們:“他們是那樣的柔弱,怎麽能與你相比?”

“這座城市,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你這樣的男人了。你真的不能留下嗎?”

“留在我們身邊吧,我們都需要你。”

戴興業憐惜地看向女孩子們,語氣裏充滿了虛僞的遺憾:“我也舍不得你們,可我得去更遠的地方。我可是被上天眷顧的人,未來注定不會平凡。”

“我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長久停留,我有必須要實現的目标。”

他說着,輕蔑地看了眼附近路過的少年,原本還維持着人類特征的面孔逐漸扭曲、畸變,短短幾十秒,就和真正的老鼠沒有區別了。

重朝靜靜看着他轉化結束,輕嘆一聲。

“戴興業。”

摟着兩位少女、正準備去逍遙一下的大老鼠回過身來,三雙眼睛同時對準重朝。

不認識,是沒見過的人。

根本沒見過和吉的戴興業翻了個白眼。

他原本還有些擔心是重朝找來,現在一看就是個小白臉,底氣立刻變得充足起來。

他不耐煩地問:“你誰啊?你有事嗎?”

重朝的視線落在他臉上。

曾經被抹去的眼睛和嘴巴正掙紮着往出長,他卻像是什麽都沒感覺到一樣,只想着和身邊的女孩發生些什麽。

已經不是人了啊。

重朝又嘆了一聲,重複道:“戴興業,你已經不是人了。”

戴興業白眼翻得更厲害了:“你沒事吧?老子早就不是人了,還用你在這廢話!”

他斜着眼瞥向重朝,正想鄙視兩句,驀然對上那雙色澤淺淡的眸子,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就被噎回去了。

這雙眼睛、這雙眼睛!

戴興業猛地松開抱着少女的手,悚然後退。

漫天風雨忽然席卷而來。

海浪咆哮着,從古城之外、深林之外奔湧而至。

無形的海水鋪天蓋地,拍打着古城遍布歲月痕跡的城牆,淹沒城外坍塌的民居與荒蕪的農田,最終擊碎城內的歡歌,将一切埋葬入幽深的水底。

那些妖嬈的少女、乖巧的少年如同幻影,眨眼間就碎裂不見。

戴興業渾身發抖,張了張嘴,三雙猩紅的眼睛裏寫滿了呆滞。

他的視野忽然變了。

一半是玉磬苑小區無星的夜晚,一半是眼前沉入水中、已經徹底倒塌的古城。

兩種景象交疊着,讓他頭痛欲裂。

他分不清哪個是真實,哪個是幻覺,無盡茫然從心頭生出,在腦中徘徊不去。

什、什麽情況?

他之前不是在小區花園的地洞裏睡着了嗎?

他明明就睡得很好,和大家一起做起了夢。這個古城不應該是夢嗎……?

夢?

幻夢境?

戴興業終于意識到了不對。

如果這是幻夢境中的某個地方,那還沒有走下雪山的他,是怎麽到達這裏的?

而且,既然只是做夢,為什麽他會知道,這個夢是大家一起做的?

整個小區的異化種,都沉入了同一個夢境中嗎?

是有人算計了他,還是……

他緩緩轉頭,看向眼前的陌生人,大腦一片空白。

這個人,有着和重朝一樣的眼睛。

從對方的眼睛裏,他看到了現實中的自己。

身軀還是那副異化過的樣子,可是那張勉強維持着人類形态的臉,已經徹底畸化成老鼠的樣子。

他徹底畸變了。

怎麽會這樣?

這不可能!

戴興業肝膽俱裂,就那樣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自己,被一道道陰影粗暴地從地洞裏拖出來。

不知何時趕到花園的宗應谕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頸,将他提了起來。

“徹頭徹尾的詭變物。”

俊美的男人不帶半點可惜地輕嘆,灰藍色的眼睛裏只有冰冷。

“得處理得幹淨一點。”

戴興業想要尖叫,想要阻止,但下一刻,無形的海浪迎頭打來。

他的叫聲被砸回喉嚨裏,靈魂在水中一點點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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