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大學（5）

大學（5）

36.

樓道裏光線微弱, 不少學生剛洗完澡出來，潮濕異常。

空氣中混合着各類香味，花香, 果香，牛奶香, 時不時還夾雜着美味的烤肉香。

夏穗邁上臺階，腦袋裏全是剛剛沈因對她說那些話的模樣。

好陌生。

她似乎從來沒見過沈因這種态度。

印象裏他偶爾流瀉出的不悅只有一次，就是和沈父沈母交涉的那晚。

他的表情陰冷異常, 和平時大相徑庭。

方才那個眼神仍盤桓在腦海裏久久不去，冷意鑽進骨隙，像蛇一樣，潮濕地爬滿全身。

“你回來了？”

這時, 一聲寡淡的聲音将她勾回。

是溫相宜。

她手裏拿着手機, 游戲聲還外放着。

正蹲在角落裏一邊喝可樂一邊和人連麥打游戲。

好久沒遇到溫相宜，夏穗一開始聽到她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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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吃飯了嗎？”

“吃了。”溫相宜說, “你哥呢？”

夏穗愣了愣, “嗯？”

“我今天本來叫你哥一塊出去吃飯來着，結果他說和你有約了。”溫相宜站起來，眼神也自下而上地流渡。

溫相宜個子很高, 一米七的淨身高, 平時還總穿一些厚底的樂福鞋或者馬丁靴，夏穗看她需要稍稍仰頭。四肢修長纖細, 走起路來像楊柳枝在晃蕩。

其實從外表看他們，挺配的。

溫相宜：“所以你哥呢？”

“走了？”

夏穗沉默片刻, 沒有立刻回應。

其實心裏想說的話已經多到堆積的狀态，似乎稍稍一彎腰, 就能全部倒流而出。她想問問溫相宜，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為什麽要問我，自己打個電話不就知道了嗎？但話語在唇齒間滾動了一番又縮了回去。

他們之間是什麽相處模式她并不知道，而且一味地向另一個女孩子去打聽兩人的關系也相當愚蠢。她是不是太敏感了？溫相宜問她再正常不過，畢竟他們剛剛才吃完飯分開。

她真正該質問的應該是這一切焦慮的源頭——沈因。

怎麽辦。

心裏那塊缺口，好像越來越大了。

大到一陣風都能貫穿心肺。

哥哥現在走了嗎？

應該沒走。

就算走了，也沒走出去多遠吧。

要是告訴溫相宜他現在就在樓下，他們或許還能再見一面。

可是。

自私的心在蠢蠢欲動。

她不怎麽想告訴溫相宜。

她想去見哥哥。

想自己去見哥哥，問問他，他們到底是什麽關系。

夏穗看了眼時間——現在是十點五十分，宿舍十一點關門，她這麽一出去，估計就回不來了。

告訴溫相宜的話，她今晚估計也回不來了。

惡劣的心思被反複揉搓碾平，以至于她不斷盯着溫相宜的眼睛，好像這麽做能從中汲取少許的底氣。

溫相宜被她盯得不自在，“怎麽了？”

“沒什麽。”夏穗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我哥現在去哪兒了，你自己聯系他吧。”

溫相宜興致缺缺，“哦，好吧。”

“那我們一塊回寝室吧，媽的都九月份了，怎麽還那麽多破蚊子啊。”

溫相宜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罵罵咧咧地去拉她的手。在這個寝室裏唯一沒和她撕破臉的只有夏穗。

女孩子漂亮而耀眼的美甲閃爍着魚眼般的光澤，炫光越來越近，帶着濃重的花香，逐漸侵入夏穗的領地。

在溫相宜的手即将勾住的一秒，夏穗向後撤了兩步。

夏穗平靜地說：“你先回去吧。”

“我有個東西落在宿管阿姨那兒了，我先去拿一下。”

“哦好吧。”溫相宜只好說，“那你快去快回。”

夏穗低低地嗯了聲，随後跑下樓去。

她的腳步變得潦草而迅速，地板濕漉漉的，仍帶着沉重的水漬，借着這些痕跡她越跑越快，甚至重心不穩，整個人都要颠了出去。可那又怎麽樣呢？這些水漬可真少，真沒用，為什麽不再配合點，讓她再快一點？

埋怨沒有任何作用，并不會讓她的兩條腿跑得更快些，腳底的鞋好像都要飛了出去，夏穗死命地拽着欄杆，一口氣沖到了樓底。

呼，呼，呼。

她心跳如擂鼓。

快要走出寝室門時，夏穗遠遠就望到了沈因的身影。

那麽明顯，窄瘦的一抹，色彩濃烈，在這個漆黑的夜晚顯得尤其耀眼。

夏穗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捂着胸口又拍了拍臉頰，劉海被吹得東倒西歪的，她對着消防栓前的玻璃整理了下發型。

哥哥還沒走。

夏穗呼吸平複到一半，就推門而出。

她的寝室旁邊是一個全家，門口擺了幾張椅子，木質的，可以睡下一個成年人。

這個點全家已經關門，路上行人也寥寥無幾。

青白煙霧缭繞，男人坐在長椅上，在橘黃的光影裏落拓而扭曲。

夏穗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是沈因。

他是在抽煙嗎？

大學生抽煙倒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她從高中就開始了，更是見怪不怪。

但那是沈因，所有人眼裏的好學生。

他也會有什麽不愉快的事嗎？

夏穗慢慢走了過去，影子和他的完全重合。

沈因擡起頭來，盯住她。

兩指裏夾着的香煙明明滅滅，煙霞如花火般跳躍着。

“怎麽突然出來了？”沈因溫柔地問，“不回寝室嗎？”

“那哥哥呢？”夏穗盯着他手裏的煙，“哥哥的哮喘……沒事嗎？”

沈因睨了眼，擺了擺手，微笑：“沒關系，我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這樣。”

兩個人再度沉默。

時間一瞬變得很難捱。

獵獵晚風襲來，稍稍吹散了空中的煙霧。

沈因盯着她，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像獵豹一樣，緊緊地捕捉着自己的獵物。

他說他心情不好。

為什麽不好呢？

今天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吧。

妄下定論不是什麽好習慣，可夏穗總是忍不住去揣測他的心思。

譬如剛才她離開過後，他和蔣銘遠說了些什麽。

以及現在，他噤口不言時，又在思索些什麽。

沈因突然開口：“你今晚還要回去嗎？”

“不回了。”夏穗緊緊地盯着他，“那哥哥呢？”

“你要回去嗎？”

“你不回，我怎麽會回去呢？”沈因站起來，揉揉她的腦袋，“走吧，你打算去哪兒？”

不回寝室的計劃好像在這一刻被定下，剛剛出門時還猶豫琢磨，他這一句話就定下了結果。

夏穗腦子有些暈乎乎的，同時她又感覺很清醒。

現在的風很溫暖是真的。

哥哥在身邊也是真的。

腳底的路漸漸柔軟下來，他走得不快不慢，就在她的手邊。這樣的角度很合适做任何事，就算沒有實感，她也不必擔心摔倒。

夏穗說：“要不要去我家裏。”

“新房子離學校不遠，走兩步就到了。”

沈因低笑，“好。”

--

房子坐落在一棟老小區。

其實也算不上老，這邊地段很好，緊挨着區裏最好的小學和幼兒園，夏穗記得鐘書春跟她說過，這棟房子很保值，買來花了不少錢。

電梯很快就上到了六樓，門鎖是電子鎖，她在鍵盤上摁下自己的生日。

砰。

門開了。

這是二手房，原房主把大部分的家具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個沙發和一株仙人掌。對方是個大學教授，素質很好，還專門請人裏裏外外打掃了一番，附送了一袋家紡作為禮物。距離上次打掃才過去兩個周，地板攢下的灰塵也不算多。

揿開了燈，視野一下亮了起來。

沈因環視一圈，“很好的房子。”

“保養得很好，我覺得你媽媽可以不用重新裝修了。”

夏穗由衷地說：“我也覺得。”

他們把每個房間都參觀過了，三室兩廳的格局，主卧還專門帶了一個衛生間。客廳裏的落地窗大而寬敞，向下俯視，能将夜晚的南潭一覽無遺。

房子的賬戶裏水電都沒欠費，看着竈臺，她不禁饑腸辘辘。

煮碗面到不是什麽難事，沈因做的意大利面很好吃，夏穗至今想起來也忍不住像小貓一樣舔舔嘴唇。

沈因像是能看破她的心思，“你餓了嗎？”

“有點。”

“那我叫份外賣？”

“好。”

說完沈因掏出手機，熟練地下單。

提到吃的，夏穗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哥哥，我走了以後你和蔣銘遠說了什麽嗎？”

沈因搖搖頭，“沒說什麽，就叫他早點回去休息。”

“哦。”

是嗎。

原來就聊了這些。

那也沒必要避着她聊吧。

仙人掌的影子斜而圓潤，像駱駝的後背，起起伏伏。

盯着他的側臉，夏穗又陷入一片怔忡。

都說情人相處久了，唾液交換後，面貌也會越來越像。

她怎麽從沈因的身上看出了一點溫相宜的影子。

意思是，他們也接過吻了嗎？

夏穗咬着下唇。

猶豫，不安。

像洪水猛獸一樣在腦海裏橫沖直撞。

她緊緊地攥着膝蓋上的布料，褲管向上移，露出一截瘦削的踝骨。

沈因的手機屏幕上端傳來一則通知。

綠色的界面，一看就知道是微信通知。

他瞥了眼，正準備打開。

夏穗忽然問：“哥哥。”

“你在和溫相宜交往嗎？”

沈因懸在屏幕上的手指頓了下。

他轉過臉，笑吟吟地，“怎麽突然這麽問？”

“也不是突然……就是感覺，你們最近走得還挺近的。”夏穗心跳漏了一拍。

沈因這麽直勾勾地望着她，是個正常人都難免心虛。

一時無話，兩個人沉默地呼吸着，榨取彼此的氧氣。

沈因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那你呢？”

“你最近為什麽和蔣銘遠走得這麽近。”

“走得近？沒有啊。”夏穗立刻否認，“今天是我們高三後第一次見面，在這頓飯前我們甚至都很少聊天的。”

我們。

甚至。

很少。

沈因細嚼着這幾個字，品嘗出不一樣的滋味。

夏穗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緊接着沈因又問：“你喜歡蔣銘遠嗎？”

“什麽？”夏穗愣了愣。

“我說。”沈因再度出聲，“你愛蔣銘遠嗎？”

“你對他是什麽感情？”

“同學，還是伴侶？”

“亦或者其他更不一樣的？”

沈因步步緊逼，一刻不停地質問着。

他似乎很早就想問這些問題了，一口氣不帶思考的全部問出來，不留半點時間給她思考，緊接着又抛出下一個問題。

哥哥怎麽會這樣？

他還是沈因嗎？

一點都不像他的作風。

夏穗有點懵懵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房子裏留下的沙發是可折疊的懶人沙發，拉開就是一張床。

可以容納一個人。

也可以擠下兩個人。

沈因握着她的肩膀站起來，眼底閃過一絲詭異的落寞，把毛毯搭在肩膀上，輕松地拉開沙發。

彎腰時煙盒從上衣兜裏掉了出來，咚咚咚，在地上翻滾了兩圈。

他置若罔聞，很快就将沙發變成一張完完整整的床。

“休息吧。”他坐在床的另一側，拍了拍一旁空餘的地。

？

夏穗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又不問下去了。

休息？

怎麽休息。

他們剛剛才那樣激烈地質問過彼此，沈因也釣起了她的情緒，要她怎麽休息？

夏穗筆直地站在那兒，先把他的問題都回複一遍，“我不喜歡蔣銘遠。”

“我和他自始至終都只有同學情，沒有別的感情。”

“以後也不會有。”

她把話說得很死，像是直接篤定了未來的伴侶。

沈因揚起頭，深深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像夜晚的雪山，神秘而冷峻，有教人不可揣度的情緒。

沈因嗯了聲，“明白了。”

他從包裏翻出水杯，擰開來遞給她，“你明天還有課，先休息，好嗎？”

夏穗接過來，準備草草敷衍了事，本就幹涸的喉嚨如逢甘霖似的，又忍不住多喝了點。

那瓶水像有無窮的魔力，用現實點的話來說，像是加了點安眠藥。

一喝下去，她整個人都暈乎乎的，思考的能力全被剝奪而去。

“……好吧。”

夏穗只好倒下來。

毛毯只有一張，她把四肢完全藏進去，只露出個腦袋來。

繁雜的情緒鬥争了一個晚上，直到剛剛沾到了靠枕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有多麽疲憊。

其實她膽子很小。

如果晚上叫她一個人待在這樣的空無一人的房子裏，她估計會吓得鑽到角落裏。

可有沈因在身邊，她的靈魂和身體都可以鎮定下來。

夜晚阒靜，月光溫柔如水，瀉至床邊。

沈因溫柔地撫摸着她的發絲，手指從中穿過，像泡在清泉裏。

冰涼的，柔軟的。

很難不上瘾。

意識彌留之際，夏穗迷迷糊糊地問他，“哥哥，那你呢。”

“你和溫相宜呢……”

“哥哥……”

夏穗連問了好幾句也無人應答，直到問出：“這裏只有一張床，你要不先回家？”

沈因才勾起唇角，“沒關系。”

他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頰，“我今晚看着你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