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吉利糖果

第6章 吉利糖果

四月芳菲,春柳如煙,窗前的燕子呢喃細語,将顧西元某根敏銳的神經撥弄醒了。

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混身是血,懷裏卻坐擁着一個人,行着那最見不得光的茍且。

那人背對着他,圓而高的後腦,梳着背頭,泛着發蠟的冷光,身上的白襯衫也被血色浸染,濕貼在背,半透不透的,隐約可見肌肉紋理,精壯緊實,充滿彈性。

顧西元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撫摸那背,冰潤如玉,那人颠簸其上,好似野馬難馴,顧西元将他摟得更緊了,狠狠地與他相連,唯恐與他都脫了缰,動情之處,忍不住發出陣陣低吼。那人聞聲,驀地轉過頭來,勾唇一笑,笑出一抹煞氣,顧西元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暢快淋漓……

醒來時,腿間一片冰涼。

眼尾精光一凜,顧西元猛然轉過臉,頓時一驚,急忙扶床起身,扯痛肩頭,漂亮的眉宇擰成疙瘩,吸着氣,一張臉霎時漲成一塊紅布。

床邊,不遠不近,坐着一個人,頭戴禮帽,西服革履,兩腿交疊,手裏攥着一副小羊皮手套,他又是那個體面尊貴的唐先生了。

那雙美目在略顯狼狽的顧西元身上打了個來回,微揚的唇角勾勒出另一種人間芳菲。

這是一間昂貴的單人病房,屋裏只有他和唐琛兩個人。

唐琛什麽時候來的?

不知道。

坐在這裏有多久?

也不知道。

顧西元慶幸此時身上還有層棉被,即便如此,被裏的兩腿還是不自覺地緊緊夾住,生怕禮帽下那雙厲眼看穿了端倪,臉上、身上兀自發熱,窗外的風吹來栀子花的陣陣香氣。

唐琛不說話,兩眼盯着顧西元,帶着某種審時度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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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滞的空氣裏,顧西元只好先開了口,仍然沒有稱呼他唐先生。

“庭威怎麽樣了?”

“隔壁。”

唐琛說了句粵語,轉而又改口國語:“他在隔壁病房,已經無礙。”

他的國語發音略微生硬,舌尖打着滑,顯然不是自小說慣了的。

顧西元略略寬心,又說:“我聽得懂粵語。”

見唐琛望着自己,顧西元解釋着:“小時候家裏的保姆就是你們南粵人,我經常聽她講話,自然就學會了一些。”

唐琛放下一條腿,站起身,筆挺修長,像棵松柏,枝繁葉茂,正當韶華。

他在房裏信步走着,粵語低婉動聽:“我自小就說粵語,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哪裏人。”

顧西元投來疑問的目光。

唐琛笑了下,用手套打了打床頭櫃上一個包裝得五顏六色的花籃:“因為我是個棄嬰,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一個垃圾婆将我從唐人街的垃圾堆裏撿回去,我才沒有凍死餓死,她講粵語,我自然也就講粵語。”

他講這段話的時候,從容有度,波瀾不驚,似乎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情。

顧西元的眼中劃過一縷不安,他知道唐琛的身世,整個唐人街都知道,但是聽他親口說出來,平淡的口吻裏,顧西元只覺倍加凄涼。

唐琛卻不以為然,拎起那個花籃,遞到顧西元的面前:“你我也算死裏逃生,這個送你,祝早日康複。”

顧西元說了聲謝謝,細看之下,不禁愣住,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花籃,而是由晶亮的糖紙包裹着各種口味的糖果籃,字號相當眼熟,那是顧西元再熟悉不過的一家老字號:吉利糖果。

血色上湧,重新布滿顧西元的臉。

他聽見了,那天他和張庭威在洗手間裏的戲言,唐琛果然都聽見了。

只好裝傻,顧西元在唐琛似笑非笑的注視下,溫良地回以一笑:“也替庭威謝謝你,謝謝你救了他。”

唐琛擺弄着糖果籃,更正道:“是我們。”

顧西元環視了一下單人病房:“不過,我可住不起這麽好的病房,商量一下,給我轉普通病房吧?”

唐琛從糖果籃裏挑出一個桃心水果糖:“你為我擋過一槍,我為你付點醫藥費也是理所應當。”

桃子味的水果糖是顧西元從小就愛吃的味道,望着唐琛把玩着那塊糖果,顧西元一時有些恍惚。

被大水沖出禦膳坊,記憶便斷了片,怎麽躺在這間病房裏的,恐怕也是唐琛的人救了他。

咄咄兩聲,有人敲門,病房門半開,一個保镖探進頭:“唐先生,護士換藥。”

唐琛點了下頭,重又踱回那把椅子。

一名護士托着藥盤,邁着輕盈的步伐走進來,恭敬地叫了聲:“唐先生。”

唐琛坐下來,将手套搭在腿上,慢慢地剝開玻璃糖紙。

顧西元配合着護士,褪下上衣的半邊,露出裹着紗布的肩頭,不禁瞟向唐琛,只見他将剝好的糖放進嘴裏,然後目不轉睛地望着忍痛上藥的顧西元,

糖在他的嘴裏微微地轉動,偶碰牙齒,發出一聲玉碎的輕響,不知他是在細細品咂糖的甜蜜,還是在欣賞顧西元近乎斥粿的上身。

病房的門又響了兩聲,保镖推開門,用極低的聲音說:“唐先生,鄭明遠來了。”

唐琛抻了抻手中的糖紙,站起身,走到顧西元的面前,将那張彩色糖紙丢到被子上,輕聲說了句:“我這就回來。”

“唐…唐琛,你忙你的,不用再來看我。”

走向門口的唐琛轉過頭來,淡淡地回道:“我還有話對你說。”

門開了,與敞開的窗對吹進來一陣溫軟的風,唐琛将門帶上了。

門外的走廊傳來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想是有不少人,很快就聽見一個人威嚴而強橫地說:“唐琛,總算找到你了,如果你是來看望少祖,他的房間在那邊,看來你是走錯了。”

唐琛的聲音應該很低,顧西元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麽。

片刻後,那強橫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兒子慶生酒差點搭進一條小命,我的禦膳坊也被炸沒了一半,這筆賬一定要有人來賠,別當我鄭明遠是吃幹飯的,想當年清理碼頭幫的時候,我可是救過白老大一命的,連他見了我都要客客氣氣的,何況你一個小女婿,沒家賊也引不出外鬼來,有人殺你那是你的事,可我不能跟着吃瓜落,別讓我查出來是誰在背後搞鬼,否則的話,通通都得給禦膳坊陪葬。”

護士換完藥不敢出去,打開門聽着走廊裏的動靜,顧西元也終于聽見唐琛的聲音。

“有人在你的禦膳坊要殺我,就算你不查,我也要查,這筆賬算在誰頭上還不一定呢,都是沖着鴻聯社來的,鄭堂主是前輩,大可不必帶這麽多弟兄來聲讨,這裏是醫院,也影響少祖休息,晚上我們總社見。”

鄭明遠一聲冷笑:“唐琛,我不管你和白老大之間的那些事,總之我兒子現在醫院躺着,禦膳坊也被毀了,你前腳剛出事,後腳青龍堂就來了一百多口圍了禦膳坊,連一個活口都沒逮着,你當我鄭明遠是三歲小孩子嗎?總之這件事,要麽白老大出來給我一個說法,要麽你唐琛把青龍堂交出來,回去做你的乖女婿,我來替你管教那幫沒用的東西,否則我們玄武堂上上下下決不罷休,我們走。”

淩亂的腳步聲走遠了,走廊裏又恢複了平靜。

顧西元撿起被子上的那張糖紙,正自出神,唐琛又回來了。

四目相對,唐琛神色如常,漫步窗前,望着目光追随的顧西元,唐琛握着手套輕輕打在另一只的掌心上,思忖片刻,緩緩開口:“西元,你不如跟着我幹吧?”

顧西元一時沒說話,一是被這聲“西元”叫的一愣,二是唐琛的這個提議……太出乎意料。

唐琛轉過臉來,望向顧西元,不明所以地一笑:“你身手好,人也很機靈,會開車嗎?”

顧西元幾乎是下意識點了點頭,立即又搖頭:“承蒙擡愛,可惜我只是個窮畫畫的,不習慣你們堂口的生活,這次喝個壽酒就差點沒命,要真跟着你幹,恐怕我爸媽用不了多久就得給我燒黃昏紙了。”

唐琛吸了口氣,朗聲道:“我查過你,你父親是西人大學的一名講師,研究古生物學,你母親也算是大家閨秀,嫁給你父親後,定居西藩,生了你和你妹妹,你從小受西人教育,打西洋拳,練西洋劍,洋文很好,曾經跟着一名中國武師學過一些拳腳,三年前留學歐洲學習繪畫,家境雖算不上富足,但也不至于是你說的窮困潦倒,現在住的公寓,租金遠比唐人街的公寓貴三倍。”

顧西元面無表情地問:“哦,唐先生辛苦,查的還挺多,你還查到什麽了?”

唐琛踱回床邊,神情寥寥,直言不諱:“我的司機阿寶被酒樓那幫人幹掉了,這個位置看似無足輕重,但對我唐琛來說,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的,所以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到青龍堂來幫我,至少……我們兩個也算是出生入死一回。”

說着,唐琛忽然俯下身,面對面地望着顧西元,眼色清冷,映出顧西元一張不卑不亢的臉。

顧西元的鼻尖微癢,唐琛的古龍水味清幽撩人。

阿嚏——

顧西元一個噴嚏,系數打在唐琛臉上。

“對不住啊,你太香了。”顧西元實話實說。

唐琛沒有避開,擡手抻出西服上的方巾,緩緩地擦着臉。

“唐先生,我累了,病人需要休息。”顧西元真的把自己放平了,還合上了眼。

唐琛的腳步移向門口,低婉的粵語又傳了過來:“休息前最好讓護士給你換身幹淨的衣服。”

顧西元倏地睜開了眼。

唐琛手扶門把,頭也不回地又丢下一句:“想要吃麻婆豆腐,就得先跟着我幹。”

唐琛走了。

空蕩的病房裏徒留一只煮熟了的大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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