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真實的謊言
第7章 真實的謊言
唐琛沒有再來探視。
顧西元躺了幾天後就偷着出院了,之所以要偷,是因為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是一個腔調:傷還沒有好,怎麽能出院?再說沒有唐先生的同意,你也不能出院。
仁和醫院是唐人街裏唯一的一家西醫醫院,也是唐琛一手促成建立的,據說外科不遜于西人醫院,尤其是治療槍傷很有一手。
顧西元想要出院,輕而易舉,從隔壁張庭威的病房出來,人就不再是同一個人了,換上張庭威的衣服,順手牽羊了一頂壓眉禮帽,跟着幾個病人家屬就回到了街上。
第二天一早,唐琛來了,醫生領進病房,一掀被子,露出張庭威特別抱歉的一張臉:“唐先生,對不起,我是被逼的,再說,我也很想當面謝謝你,求西元給了我這麽一個機會,你可別生……”
唐琛迅速蓋上被子,張庭威的聲音悶在被子裏:“……別生他的氣啊。”
出了病房,兩名保镖阿江和阿山立即跟上來,別看長得五大三粗的,很會察言觀色,阿江輕聲道:“我去把他找回來。”
唐琛淡淡地說:“不用了。”
四方的小院桃紅柳綠,奔跑出一個身穿連衣裙的花季少女:“哥,你可回來了?”
顧西元的笑比春風還要暖:“這麽早就穿上裙子了,不冷嗎?”
女孩笑得更是明豔:“不冷,毛料的,媽媽新給我買的。”随即兩眼發亮地望着顧西元手裏的糖果籃:“啊,吉利糖果?!”
顧西元将糖果籃遞給她,妹妹顧曉棠已經快十七了,見了比自己大六歲的哥哥,還是忍不住晃着他胳膊撒嬌:“嗯哼~還是哥哥最好了……”
顧西元吸了口氣,下意識去捂肩膀,又趕緊放下手,細心的顧曉棠馬上問:“怎麽了?”
顧西元笑笑:“沒事。”
曉棠不好騙,強行去扯他外套裏的襯衫,剛扒開衣領就叫道:“哥,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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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元忙去捂她的嘴:“別喊。”
顧夫人聞聲從屋裏走出來,望着一雙兒女,嗔笑道:“都多大了,兄妹倆還打打鬧鬧的?”
顧西元一個眼色,曉棠眨眨眼,收到,連忙沒事人似地跳到媽媽跟前,舉着糖果籃:“媽媽,看哥哥給我買什麽回來了?”
顧夫人笑道:“吉利糖果嘛。”忽然想起什麽來,頓時又不安地問:“你去唐人街了?”不等兒子回答,又忙問:“那……幾天前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顧西元大而化之地:“哦,您說的是唐人街開槍的事吧?”
“什麽開槍,據說炸掉半條街,血流成河。”顧夫人的臉上惶惶不定。
“哪有這麽誇張,毀了個酒樓倒是真的,我聽庭威說,的确死了幾個人。”
“幾個人?西人電視臺都播了,看得人觸目驚心,西元,不是囑咐你了嗎,沒事別老往唐人街跑,那邊亂,好多人手裏都有槍的。”
“媽,還好了,小時候你們不也常帶我去唐人街玩嘛。”
“那會至少還有西人警察巡街,不像現在這麽亂。”
“現在?我怎麽覺得比從前還好了許多呢。”顧西元不禁笑了下。
顧夫人見兒子不拿自己的話當回事,還笑嘻嘻的,扭身回屋去了。
曉棠湊過來,十分緊張:“哥,你不會為了給我買糖果,趕上他們打槍才受的傷吧?”
“沒有,我是打拳拉傷的。”
“你最近總不回家,媽媽都不高興了,回來還頂嘴,快去哄哄她吧。”
兒子好不容易回家了,顧夫人預備再多添兩道菜,見兒子跟進廚房,故意不去理他,背轉過身去擇菜,顧西元走到她身後,捶打着她的肩:“好了,別生氣了,糖果是庭威送的,不是我買的,我很少去那邊的。”
“我才懶得管你們。”
顧西元低聲逗她:“是不是想爸爸了?”
顧夫人打了他一巴掌:“亂說話。”
顧西元拽過菜籃,幫她一起擇菜:“他去非洲考察好幾個月了,也該回來了吧?”
“還有一個多月,信也來不了幾封,一個一個都是野人。”說到這,顧夫人兩眼期待地望着兒子:“西元,還是搬回家住吧,當初說是為了搞創作,非要搬出去,現在就剩下我和曉棠兩個人,家裏沒個男人總覺得不踏實。”
“好,我搬回來,今晚就住家裏。”
顧夫人有些意外,本以為這次又是白說,沒想到兒子這麽痛快就答應了,頓時眉開眼笑,又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肩頭:“這才是我的兒子呢。”
顧西元強忍着肩上的痛,擠出笑容迎合着母親。
飯開的有些晚,顧夫人一高興又添了個菜,是顧西元最愛吃的。
瞅着那盤麻婆豆腐,顧西元搓了把臉,春末了,即便開着窗,也有些燥熱。
聽說哥哥要搬回來,顧曉棠很是開心,恨不得馬上就去公寓幫他搬東西。
顧西元卻說,公寓留着不退租,等父親回來他還要搬回去的,兒子執意如此,顧夫人也不再多勸,只說兒大不由娘。
曉棠不正經吃飯,拽過那籃吉利糖果,挑揀着自己最愛的草莓味,又聽是張庭威送的,不禁偏頭看向顧西元:“哥,他一個大男人,送你糖果藍,還紮成花束,好奇怪啊。”
顧西元往嘴裏扒拉着飯菜,耷拉着眼皮問:“奇怪什麽?”
“學校裏的男同學送糖果都是暗示那個女孩子,喜歡她喽,可你又不是女孩子。”顧曉棠自小在西人學校讀書,向來口無遮攔,顧夫人嗔怪她:“女孩子,不要把喜不喜歡挂在嘴上。”
顧曉棠不理會母親,繼續問哥哥:“那個張庭威眉清目秀的一塌糊塗,看你的時候,眼神老是黏黏糊糊的,他不會真的對你居心不良吧?”
顧夫人擡手要打:“诶呀真是要命,這種話都敢說出口,一個姑娘家也不怕難為情!”
噗,顧西元也差點被嗆到,瞪着兩眼,噴着飯粒:“胡說,他知道我要回家看你們,特意買來叫我送給你吃的。”
曉棠的一雙杏核眼瞪得比哥哥還大:“啊,送我?蹭飯大王?為…為什麽?我就見過他……”連忙掰着指頭數了數:“五次,五次诶,三次在你那裏蹭飯,兩次在這裏蹭飯,永遠一副吃不飽的樣子,一身的中藥味,好像從藥罐子裏跳出來的。”
說到張庭威,三個人終究還是忍不住笑了,顧夫人問庭威這次怎麽沒來蹭飯?
顧西元說他幫家裏做事,忙,曉棠撇撇嘴:“又忙着去誰家蹭飯了呗。”
飯後,三個人坐在院裏納涼,顧夫人切了盤水果,顧西元吃了幾口說是累了,想去洗洗,顧曉棠脫口就問:“哥,你是不是該換藥了?”
顧夫人怔住:“換藥?換什麽藥?”
顧曉棠連忙用瓜堵上了嘴巴。
妹妹的失言引發了顧夫人新一波的緊張,顧西元知道瞞不過母親,只好将衣領拉開,露出肩頭的紗布來,安哄着:“沒事,前兩天賽伯格廣場有人開槍,我跑的急了點,摔在花壇裏,被磚頭咯了一下,沒事,就是擦破了點皮。”
顧夫人還要細看傷口,顧西元怕露了餡,擡起胳膊轉了轉,一副很輕松的樣子,說是今天剛換過藥,大夫叮囑不能随便拆開紗布的,顧夫人這才作罷,又心有餘悸地說,聽隔壁海倫太太說廣場那天打死了一個小女孩,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顧曉棠也說:“我們同學也都在議論,只是報紙上沒怎麽報道,聽說打死人的還是個華人呢,哥,你都看到什麽了?”
“什麽也沒看見,聽見槍聲,我就趕緊跑了,難不成還要湊過去送人頭嗎?”
“你怎麽又去廣場畫畫了,家裏又不缺你這幾個錢。”顧夫人牽挂之餘又有點生氣,兒子總是這麽我行我素的。
“媽媽,哥哥畫畫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他的藝術。”
“我不要聽,我只希望你們都平安無事。”說着,不知從哪裏來的委屈,顧夫人紅了眼圈。
顧西元忙又去哄她:“我也是閑來無事,一天畫下來也不少賺的,足夠我一個月的房租。”
顧夫人搖搖頭:“現在這世道,可真是亂,別管東藩還是西藩,怎麽哪裏都不叫人安生?西元啊,你總要找個正經事做,雖說家裏也不指望你什麽,可你也不小了,将來還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
“哥哥留學前想要去當警察,您不是不同意麽?”顧曉棠提醒着母親。
顧夫人連忙瞪了女兒一眼,生怕兒子又回轉這個心思,幸好當年沒有考中,否則每天的日子都要提心吊膽的過,警察沒當成,兒子又說想去歐洲學藝術,還可以申請到學校的助學金,顧夫人忙不疊地送他出了國,只要不當警察,做什麽都可以。
夜闌人靜,顧西元回到自己久別的小閣樓裏,母親早已打掃幹淨,床鋪裏外三新,嗅着枕頭上的陽光味,顧西元睜着兩眼,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檸檬月,許多影像幻燈片似的不停掠過,漸漸地,還有了聲音。
為什麽有你的地方總會有人要殺我?
這個位置看似無足輕重,但對于我唐琛來說,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的。
想要吃麻婆豆腐,就得先跟着我幹!
翻了個身,壓得床板一陣吱扭聲,長長地嘆了口氣,顧西元探手摸了摸,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頂着喉結急速地滾動了幾下,忍不住又探過去,這次握住了,再也不肯拿開,閉上眼,也不再去看那顆檸檬月,可眼前的影子卻晃動的更厲害了,懷裏坐着那個人,颠簸着,依然野馬難馴,這次是半個側臉,餘光向後睨着,冷峭、妖冶,微張的薄唇,随着起伏,搖晃得像被風即将吹落的櫻桃……
床板極力壓制那吱吱扭扭的微響,撐到極限終究是要掙脫出來,仰着頭,望着月,低吟淺唱,猶嫌不足,一個聲音低低地喚着:唐琛……
檸檬月霎時染上了一層輕紗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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