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駕臨寒舍
第8章 駕臨寒舍
向來習慣早起的顧西元,難得睡過了頭,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是有些發燒了,肩膀的傷口換了個疼法,又腫又脹,整條胳膊有點擡不起來。
春末雨水多,母親追着曉棠遞雨傘,聲音從樓下傳來,曉棠今天想吃泡菜魚,還說提醒哥哥幫她把屋裏壞掉的椅子修好,顧夫人嫌她啰嗦,叫她快走不要吵了哥哥睡覺。
這雨一下就沒完沒了,稀稀拉拉的,躺到了中午,母親買完菜都回來了,西元不好再躺,強撐着從閣樓下來,暈暈乎乎地陪她吃午飯,盡量裝的沒事人,顧夫人察覺他臉色不好,西元只說忽然換了地方沒睡好,母親卻說,從小睡大的地方怎麽聽着倒像是在別人家?
吃過午飯,西元想着修好妹妹房間的椅子,螺絲松了,剛找出工具,廊下吹來一陣風夾裹着冰涼的雨絲,身上一陣冷,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顧夫人過來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忙替他找了兩片阿司匹林,看着他吃下,催促着繼續回床上躺着,什麽都不要做了。
這一躺就是一個下午,醒來的時候,周邊暗沉沉的,沙沙的雨聲敲打着閣樓的玻璃窗,仍舊沒有歇的意思,樓下傳來細碎的話語和滋啦滋啦翻菜的聲音,聽不清母女倆在說什麽,總是曉棠的叽叽呱呱多一些,顧西元想翻翻身,不禁咧了下嘴,傷口怕是發了炎,疼的汗也出來了。
庭院的門鈴響了兩聲,曉棠跑出屋,也不拿傘,踩着雨花去開門,脆生生地問:“誰啊?”
門外還沒應答,門就開了,顧曉棠愣了幾秒,門外站着個男人,撐着一把松油黃的洋傘,面容亮眼,連周邊的細雨都變成了銀絲線,聲音也好聽,溫文爾雅:“你好,我找顧西元。”
顧曉棠扭臉沖裏邊喊了句:“媽,有人找哥哥。”又轉過來問:“你是?”
“我是你哥哥的……”話沒講完,顧夫人已經舉着鏟子站在廊下問:“誰啊曉棠,怎麽叫人家在外邊淋雨,快請進來。”
曉棠請他進來,關了院門大踏步地往裏跑:“哥哥,有人找你,是……”誰來着,剛才好像介紹過,轉眼就忘了。
顧母輕聲提醒她:“女孩子,別跑來跑去的。”
“哥哥,有同學找你。”
男人走到廊前,收了傘,顧夫人見他手裏拎着不少東西,想接過來,又惦記手裏拿着菜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男人自己将傘靠在廊前的柱子上,騰出一只手行了個脫帽禮:“伯母,你好,我姓唐,是西元的朋友,過來看看他。”
“請進吧,這樣的雨天還麻煩你跑一趟。”聽口音客人像是潮粵一帶的,顧夫人笑了笑,想起張庭威,內地話倒比這個人說的好。
顧西元迷迷瞪瞪地躺在床上,聽見樓下從院裏到廳堂傳來細細碎碎的說話聲,伴着曉棠的一聲喊,說同學來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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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庭威?也從醫院偷跑出來了?下雨天,瘸着一條腿,就為了蹭我家一頓飯?
除了張庭威,很少有朋友到這個家來找顧西元,顧夫人将竈上的火擰小,咕嘟着泡菜魚,又忙不疊地回到客廳,曉棠也是個不懂事的,将客人一個人丢在這裏,跑上閣樓去喊哥哥。
顧夫人邊打量着客人邊請他落座,他遞上手裏的東西,兩盒中式糕點和一籃鮮果,都是些南方常見的荔枝、枇杷還有香蕉什麽的,卻在西人區這邊很難買到。
接過東西,顧夫人同他客套着,從年齡上看要比西元大上幾歲,相貌雖好,人卻老成,随身還帶了個小皮箱,放在一旁。
顧夫人正想喚曉棠下來給客人泡茶,曉棠卻扶着樓梯把手,指了指唐先生:“哥哥叫你上去。”
唐先生起了身,拎起小皮箱,沖顧夫人颔首一笑,便随着曉棠往閣樓上去,顧夫人目送着,卻又覺得哪裏不合适,總覺得西元對這個通身有些氣派的客人過于随意了些。
曉棠領着客人上了閣樓,顧西元側躺着,面對着門口,想看看一個瘸子是怎麽為了一頓飯艱難地爬上他家逼仄的樓梯的。
閣樓的小門像暗黃的畫框,唐琛低着頭弓着身,避開碰頭的門框,走進畫裏,直起腰,看向蹭地坐起來的顧西元,只穿了件棉白的背心,頭發蓬亂,臉色暗淡,兩眼卻瞪得跟銅鈴似的,掩飾不住的一絲震驚。
因着能看到這樣的表情,唐琛笑了,白色的牙齒在昏暗的閣樓裏,閃出一抹白光。
“唐……你怎麽來了?”顧西元看到跟來的妹妹,把名字又咽了回去,不确定曉棠是否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曉棠的目光在哥哥與客人之間走了個來回,擡手擰亮閣樓上唯一的一盞吊燈,顧西元和唐琛都不禁眯了眯眼,适應光亮的同時,又看向對方,顧西元起初的震驚沒了,現在是八分抵觸和兩分戒備,唐琛十分的不受歡迎。
曉棠還在看哥哥和客人見了面不說話的對視,就聽見母親喊她下來泡茶。
曉棠一走,顧西元壓低嗓音追問唐琛:“你來這裏幹什麽?”
唐琛将手裏的小皮箱不緊不慢地放到顧西元床前的矮腳圓桌上,淡淡地回道:“探望病人。”
“我沒事了,你回去吧。”顧西元将身上的被子拉了拉,蓋住了肩頭,被子上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條薄毯,想是顧夫人擔心兒子雨天受涼,趁他睡着時給搭的。
唐琛充耳不聞,擅自打量起顧西元的小閣樓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質樸的木色擺設,中間是床,一面是窗,另一側高低錯落的格子裏堆着一排排的書籍,牆上挂着幾幅西洋畫,床前開着一盆不知什麽花,清新的藍,仿佛也感受到窗外的雨氣,嬌嫩着,在不大的閣樓裏,總能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暗香。
顧西元順着唐琛的目光也在打量自己的方寸天地,一眼瞥見地上丢着兩只沒洗的襪子,又不好當着他面收,只得也裝作不見。
曉棠端茶上來,将茶盤放在圓桌上,一邊斟茶一邊留意着,也許過于的安靜,女孩子就忍不住要講話:“唐同學,你叫什麽來着?”
“好了,你快出去。”顧西元有些煩躁的趕着她。
曉棠噘起嘴轉身走了,唐琛很紳士地送她到門口,低聲說:“顧小姐,叫我東升吧。”
“好啊,東升,那你也別叫什麽顧小姐,叫我曉棠吧。”
“好。”
見曉棠借着閣樓上的燈光下去了,唐琛這才關上門,又搭上門鎖,轉過身來,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顧西元。
顧西元不無揶揄地:“東升?想不到你還有乳名。”
唐琛斂了笑,走回床前,連語氣都淡了:“剛起的。”
東升……顧西元瞪着他,只覺得這名字起的別有用心,接下來也不知怎麽打發他走。
唐琛挪過閣樓上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在顧西元的床邊,拎起桌上的小皮箱,顧西元不動聲色地看着,直至看到皮箱裏都是醫療用品,才明白過來唐琛的意圖。
“你幹什麽?”顧西元眼裏的戒備更深了。
“給你換藥。”唐琛邊說邊取出一支體溫計。
“不需要。”顧西元往後挪了挪身。
唐琛看了眼體溫計,甩了甩。
“都說了不需要,明天我自己去醫院,你……”
唐琛毫不客氣地将體溫計戳進顧西元的嘴裏。
“你若拿出來,可能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客氣了。”
唐琛橫了顧西元一眼,神情頗為嚴肅:“我想你的傷口應該已經發炎了,你要還想保住這條手臂,就乖乖地聽話,讓我給你處理傷口,咱們也好各不相擾。
事已至此,顧西元只得聽之任之,槍傷一旦拖延下去,搞不好這條膀子就真廢了。
唐琛又站起身,脫了西裝外套,象牙白的襯衫上背着雙肩槍套,整個人挺拔如松。
顧西元皺眉,瞟了眼已經落鎖的門,唐琛将槍套取下來,壓在西服底下,又慢慢地卷起襯衫袖子,露出玉白色的手臂,像極了削淨皮的一截鮮藕。
重新落座,端起桌上的茶,唐琛悠悠地品了一口,似乎還算滿意,那是顧夫人托人買的今年上好的雨前龍井。
顧西元的嘴裏含着體溫計不能說話,唐琛喝着茶不想說話,閣樓裏的光暗昏昏地灑着,将兩個人各自避開的目光照了個心照不宣,屋裏只剩下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走着。
約莫着時間到了,唐琛放下茶盞,一擡手,拔出顧西元嘴裏的體溫計,對着燈光細看,果然有點燒,又從醫藥箱裏取出針管,敲斷盛藥的玻璃瓶,吸淨藥液,動作娴熟,仿佛做慣了似的。
望着針管裏滋地一下推出的水柱,顧西元忍不住道:“你這藥治不死人吧?”
唐琛不沖不淡地:“試試就知道了。”
顧西元不情願地伸出一只胳膊,正往上撸袖子,唐琛毫無情緒的聲音又送了過來:“顧同學,脫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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