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先生平時習慣放哪邊

第21章 先生平時習慣放哪邊

吃過晚飯,顧西元獨自回到房間,鎖上門,兀自坐在床邊怔了會神,然後擡起受傷的左臂,從纏着石膏的夾層裏摳了摳,兩指做鉗,夾出一張照片。

黑白色的,因在夾縫裏擱久了,卷着邊,西元撚平它,還好,蘇姍妮拍照的技術不錯,面對這樣一截腐壞的肢體,手不抖,還近距離拍了個特寫,腫脹慘白的皮肉像塊泡在湯汁裏的饅頭,若不是上邊有着模糊的刺青,已經不太确信這是來自一個人大腿外側的寫真了。

這是蘇姍妮跟着喬伊警長在唐人街發現兩具屍體的那家屠宰場污水池旁拍的照片,報紙上刊登的只是一張屠宰場大致環境的圖片,而基于警方的要求,也是怕引起公衆不必要的恐慌,其餘含有更多細節的照片并沒有發布出來,現場所有的照片警方留了一份,她自己又沖洗一套留作備份。

一般刺青的位置都會在上身,前胸後背或者手臂,鮮有紋在大腿外側上的,圖案看上去也有點特別,好似一條魚,卻長着鳥頭和翅膀,頭上有喙,說它是鳥,又有鱗和鳍,後邊還拖着一條長長的魚尾,整體看上去,倒更像是個圖騰,只是不知道淵源出自何處?

蘇姍妮指着鳥眼還讓顧西元仔細看,問他是否發現了什麽,鳥的眼睛很大,顏色更深,幾乎發黑。

顧西元端詳了半天,才遲疑地說:“這是個疤痕嗎?”

蘇姍妮肯定地點了下頭:“對,是塊疤痕,法醫告訴我說,這塊傷疤是舊的,至少幾年了,刺青刺在這個位置,很可能是為了掩蓋這塊疤。”

“法醫?”顧西元向蘇姍妮投去疑問。

蘇姍妮自嘲地笑了笑:“憑我的魅力,請個中年男人吃頓飯還不用太費事吧?”

顧西元微一颔首:“當然,蘇姍妮小姐,您是絕對有這個實力的。”

兩人繼而一笑,沖淡了之前許多感傷和絲絲縷縷的凝重。

蘇姍妮繼續道:“很可惜,因為屍體大面積腐壞,已經辨別不出面部特征,除了這個刺青外,法醫也不能再從這兩具屍身上獲得更多的個人信息了,只知道他們是二三十歲的年輕男子,華人,普通着裝,這樣的穿着在唐人街裏随處可見,均死于頭部中槍,而其中這個有刺青的,在腰側還有一處槍傷,但不致命,沒有找到彈頭,無法判斷是否來自同一把槍。”

“我看過你的這則報道,說警方懷疑這兩具屍體和白老大的死有關,有什麽根據嗎?”

蘇姍妮向椅背靠去,吐了口氣道:“沒有任何根據,這是我按着警方的要求編撰的新聞稿。”

“什麽?”顧西元有點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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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姍妮頗無奈地攤了下手:“沒辦法,唐人街警署礙于各方面的壓力,既要快速破案,可又毫無頭緒,不僅是鴻聯社,整個唐人街都一樣,沒有人會配合警方的調查,警方問什麽,他們要麽裝聽不懂西語,要麽用家鄉話敷衍過去,就算有警察懂點華語,但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所有人仿佛達成了一種默契,面對警方和媒體,絕口不提關于白老大被殺的事情,就算不是鴻聯社的人,那些普通民衆見到警察都躲得遠遠的,更別說提供什麽線索了,唐人街就像一個堡壘,一個由鴻聯社親自搭建起來的固若金湯的堡壘,西人警方永遠都別想從他們嘴裏問出一句真話來。”

顧西元望着那張刺青照片,英挺的眉宇微微輕蹙,蘇姍妮所說的,是一個不争的事實。

“白老大是被兩個蒙面的人刺殺了,而這兩具屍體又恰好面目全非,那家屠宰場就在朱雀堂楊啓年的地盤上……就算我們西人警方目前沒有什麽證據證明他們的死跟白老大的死有直接關聯,但是這兩個人死得蹊跷,鴻聯社這四位堂主都有可能是殺害白老大的幕後黑手,任何線索警方都會往下查的。”

蘇姍妮将那張照片推給了顧西元:“我相信顧先生也是有實力能打聽到這個刺青的真正來源。”

“不用了,我已經記住了。”顧西元又将照片推了回去。

蘇姍妮又固執地推回來:“我還有備份,這張你留着,類似的圖案華人刺青店裏也有,但都跟這個不太相同,我也搞不太清楚這些飛蟲走獸對于你們東方人來說都具有什麽含義,而且我這個西人記者一走進店裏,他們都不搭理我,我也不好明目張膽地問,你還是留着細細地比較一下,千萬不要弄錯了。”

“那是因為你太出名了。”顧西元笑了下,蘇姍妮不止因為總在電視上做報道,那天闖游龍旗的隊伍時,多少人都看見唐琛将她的錄影帶掰斷了,難保不對她這個漂亮的女記者印象深刻。

也不與她過多的解釋,顧西元将那張照片收了起來,想了想,又說:“不過蘇姍妮小姐,你總是随身攜帶這些重要的資料,我總覺得不妥。”

蘇姍妮的藍眼睛閃過一絲無奈和憤然:“目前我只能随身攜帶它們,因為我的家進來過小偷,把東西翻的亂七八糟的。”

哦?顧西元的眉頭又擰了擰:“丢了什麽沒有?”

“丢了些珠寶首飾和現金,我也報了警,他們只當普通盜竊案來處理的,但我卻覺得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那電視臺呢?”

“電視臺來往的人很多,而且有些員工是專門做華語節目的,我擔心這其中搞不好也有鴻聯社的人,并不安全。”

顧西元沉默了會,對這個西人女記者又多了幾分欽佩,又問了問白虎堂賭檔被抄一事,蘇姍妮具體的也不清楚,只知道喬伊警長也是執行上邊的命令,對唐人街各賭檔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突擊搜查,但蘇姍妮從警長的言談話語間,感覺到這是警方對唐人街拒不配合各種調查的一次打壓性行動。

顧西元只好作罷,臨別之際,忍不住叮囑她:“蘇姍妮小姐,雖然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不過還是要提醒你,像上次你闖進游龍旗的隊伍,直接質問唐琛的舉動,我并不是很贊同,我知道你對陳浩林的死很內疚,也很氣憤,但是保護好自己也很重要,你對華人、鴻聯社,甚至是唐琛,算不上是真正的了解,不管是你還是我,謹慎行事是第一位的。”

蘇姍妮望了顧西元一會,淡淡地點了下頭:“好,我會注意的,再會,顧先生。”

顧西元摸出兜裏的洋火,走到浴室,将那張卷了邊的照片又深深地看了幾眼,擦然一根火柴,火苗順着照片的一角吞噬上去,那個鳥頭魚尾的刺青漸漸化為烏有,只剩幾片灰白色的飛灰,落盡盥洗盆中,打開水,沖得幹幹淨淨。

忽聽院中有汽車發動的聲音,顧西元匆匆走到窗邊,掀開窗簾的一道縫隙,是唐琛的車,已經繞過院中的草坪,從仿古雕花的黑漆鐵門開走了,阿香還沖車子揮了揮手,吳媽關好大門,落了鎖。

顧西元從客房出來,站在二樓走廊的樓梯邊,正看見阿香輕快地往裏跑,身後的吳媽交代着:“把先生今天換下的衣服拿下來。”

阿香答應着,蹬蹬地跑上樓,一擡頭便看見了顧西元,沖他甜甜地一笑。

“唐先生出去了?”顧西元随口問着。

“是,回白宅去了。”

心思微微一沉,顧西元喃喃地重複着:“回白宅去了?”

阿香笑道:“回去陪白小姐嘛。”

西元笑了笑:“是,唐先生跟太太的感情看樣子很好。”

阿香睃了他一眼,也只是嗯了一聲,轉而又道:“先生臨走時叫我和你說一聲,明天不要出門,在家等他就好。”

“沒說什麽事?”

“沒有。”

這一夜聽着叢林裏的夜鷹時不時地啼鳴,猶似哀怨的曲兒,顧西元倒睡得很好,連個夢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窗外的暖陽熱烘烘地照進來,打開窗,空氣既新鮮也濕熱,夾裹着山中各色的花香草香撲進屋裏,帶着初夏的活潑,卻也令人感嘆春的短暫。

衣櫃裏僅有的衣服都是毛料西服,西元原本也不愛穿這箍人身板的東西,偏唐琛這裏除了幾件襯衫能穿,其他都是外套,天氣漸熱,也穿不住了,褲子也略微瘦些,雖然他和唐琛身高差不多,但論身形,自己還要比他壯一點,這些衣服想必也是唐琛平日裏不怎麽穿的了,款式也是頭兩年才流行過的。

胡亂抓了件淡青色的襯衣穿了,褲子依然穿自己那條舊的,下了樓,吳媽已将早餐擺上了桌,阿香忙裏忙外的收拾個不停,顧西元喊她們一起來吃,吳媽和阿香都說吃過了,吳媽又補了一句:“這是先生用餐的地方,我們怎麽可以用呢,顧先生說笑了。”

顧西元笑道:“我是來給唐先生當司機的,現在只是在這裏養傷,不是什麽客人。”

吳媽明顯地愣了下:“司機?”

阿香聽見了,也走過來:“來替阿寶的?”

顧西元拍了拍左臂:“對,等傷養好了,我就可以給他開車了。”

吳媽搖搖頭,有些不信:“我看不像,阿寶除了幫先生提箱子,很少上二樓的,更別說還住在先生的客房裏。”

阿香也說:“對啊,我看先生對你很好,你不像是新來的司機,倒像是他的朋友。”

顧西元笑道:“難道他對你們不好嗎?”

阿香連忙道:“不是啦,先生對我們自然也很好,哎呀,總之是不一樣的啦。”

上午的時光随着日頭偏移總是過得很快,用過早餐,顧西元只在院子裏轉了轉,唐琛的車便回來了,依舊停在門口,阿江去開門,阿山去泊車,唐琛從車裏下來,看見站在臺階上的顧西元,啓唇微笑:“這件襯衫你穿着看上去倒很穩重,只是把人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些。”

和他一起下車的還有位老先生,中式打扮,發頂稀疏,戴着副眼鏡,脅下夾着一個布包,胳膊上還裹着一對套袖,見了顧西元,一推眼鏡,點着頭,上下打量着。

“西元,進屋來,讓張師傅給你量量身,做幾件衣服。”唐琛邊說邊往裏走,順手脫了外套、摘了槍,一并丢給阿江,又喊着阿香倒水切西瓜,這天也是熱,還沒到中午呢,唐琛背後的襯衫上已有了點點濕痕。

顧西元想說不用了,卻又覺得很需要,正躊躇着,唐琛已經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偏頭就着阿江的手點上一支煙,然後指着還站在客廳裏的顧西元:“過來啊,他可是瑞福祥的老師傅,我特意請來給你量尺寸的,想着昨天帶你去,偏你又出去了,今天我順手把他帶過來,就在這量,免得你再跑了。”又對一旁立等的張師傅說:“人交給你了,量仔細點,要趕着做幾身正當穿的。”

頭頂百合葉的吊扇轉着,吹來涼意的風,大理石的桌面上擺放着茶果,唐琛解開襯衫上的兩粒紐扣,露着一段玉白的脖頸,緩緩地吐着煙,神情惬意地望着顧西元像個扯了線的木偶,聽從張師傅的指揮,擡胳膊并腿的,一把皮尺在他高大勻稱的身形上伸縮自如。

張師傅蹲了身,開始量下邊,忽然擡起頭來,問道:“先生平時習慣放哪邊?”

顧西元一時不解:“什麽?”

張師傅推了推眼鏡,又問了一遍:“就是平時一般放哪邊更舒服些?左邊還是右邊?”

顧西元驀地明白了,飛快地瞟了眼唐琛,唐琛一手夾着香煙,一手端着阿香特意為他調制的薄荷冰酒,晃蕩着玻璃杯中的冰塊,冰塊在杯底旋轉着,發出清脆的當啷聲,倏忽一下也停了,唯有餘聲在靜了的幾秒猶似繞梁,偏唐琛也飛快地掀起眼簾瞥了過來,目光一碰,又都匆忙躲了,當啷之聲又輕輕地響起,倒比之前多了份期期艾艾的遲緩。

顧西元從臉頰到身上那看不見的地方都熱了幾分,也就這麽會功夫,張師傅還蹲在腳前,秉持着老字號的精神,做着顧西元的思想:“先生不用不好意思,等衣服上了身就知道,功夫都在這些細節上,穿我們瑞福祥的衣服,定是要比別家舒服得多。”

唐琛向沙發裏微微仰去,抽了口煙,繼續晃動着手裏的冰塊,微眯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紅着一張臉的顧西元,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着:“都…都行,您看着辦吧。”

張師傅似乎嘆了口氣,抻開卷尺量了量前檔,手背輕輕一觸,心中有了數,取下夾在耳朵上的鉛筆,在小本上一邊寫一邊念叨着:“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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