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都怪那時年紀小

第20章 都怪那時年紀小

“顧先生,你回來了?”

忽然冒出來的阿香倒令顧西元一個恍惚,好似回轉了人間,偌大的客廳裏有了人的氣息,就連坐在沙發上的唐琛,在水晶燈下的光輝裏也亮暖起來,之前的雲翳散了個幹淨,只是還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嗯,回來了。”顧西元應着,一手背在身後,吊着的手臂向上擡了擡,說給阿香聽:“去醫院換藥,又去唐人街逛了逛。”

阿香笑道:“唐先生等了你一下午,原來你自己跑去醫院換藥了。”

顧西元怔了下,又笑了:“不用,換個藥而已,這麽點小事怎麽總好麻煩唐先生。”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熱鬧,倒把唐琛丢在一邊,可句句又都提到他,也不知這些話到底說給誰聽。

等他們“鬧騰”完了,唐琛這才淡漠地吩咐阿香:“叫吳媽擺飯。”

阿香應了一聲,匆匆走了。

唐琛立起身,将束腰的馬甲抻了抻,又拎起茶幾上的一個小袋子,沖顧西元一晃:“給你弄了點西洋藥,吃的,據說比抹的藥好,能消炎消腫,打着石膏換藥也不方便,這下山又遠,還是別到處亂跑的好。”

顧西元接過藥袋說了聲多謝費心,見他依然冷着臉子,便将背在身後的手也伸了過去,一小盒吉利糖果,粉紅色,都是桃子味的。

唐琛也愣了下,瞅着那盒糖果,又看向顧西元,也不接,也不說話,只把頭微偏着,目光卻停留在顧西元淺淡的笑意裏。

沒打招呼出去,又回來晚了,顧西元原本也沒個底,見他又這副樣子,不知怎地,竟憑空生出幾分哄他的心來,于是又笑道:“知道你忙,便喊了張庭威過來帶我去醫院,買糖果的錢還是跟他借的,所以買的不多,等我領了你的薪水,以後糖果我全包了。”

“嗤,不怕我吃窮了你?”唐琛說着,接過糖果,粉紅色映在黑亮的眼中,熠熠閃閃的。

“唐先生只要不拖欠我薪水,自然我也不會拖欠你的糖果。”

唐琛垂了眼簾,掩去了那抹冰冷,緩緩道:“是我的人就要聽我的話,今後去哪裏要提前說,錢不夠跟我要,別跟外人借錢,有什麽事也別背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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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快地擡起眼,一道銳利的光芒,直盯在顧西元的臉上。

顧西元目不斜視地望着他,笑道:“好,今後都聽唐先生的。”

冷峻的唇邊終于綴了點笑意,兩個淺淺的梨渦,也只是瞬間的豔光,顧西元尚自愣神,唐琛已經向餐廳走去。

吳媽按着吩咐,今天煲了豬骨湯,濃白香稠,阿香過來先給唐琛盛了一碗,唐琛又将湯碗放到了顧西元的面前。

唐琛也不急用飯,先把那盒糖果撕開了。

“多年沒去了,還是那個吉老板,人倒是老了許多,頭發都白了。”顧西元舀着湯,看着唐琛将一塊糖丢進嘴裏,舌尖輕輕一轉,唇上頓時一點濕紅。

顧西元也舔了舔唇,一股子鹹香味。

唐琛并不多言,含着糖,聽着顧西元自顧說着:“怎麽搬了家,不過生意倒是更紅火了,買這點糖果,還等了等,店裏的夥計都忙不過來。”

唐琛的話說得漫不經心:“是我要他搬的,之前的店面在鄭明遠那邊,現在他歸青龍堂這邊。”

顧西元半開着玩笑:“是怕別人搶了他生意?唐先生吃不到糖了?”

唐琛捏着手中的糖紙,習慣性地将它展平:“沒人會搶他的生意,唐人街只有吉利一家糖果店。”

淡淡的話語中,卻無端地叫人微微一窒,顧西元迎向唐琛的目光,黑亮的瞳,幽邃如淵,像要把人連皮帶骨都深吸了去,顧西元撐在這深淵的邊緣,沒有移開,也不願被它吸附。

顧西元端起碗,喝盡了湯,阿香走過來,又為他盛了一碗。

唐琛又從盒裏取出一塊糖來,修長的手指夾着,遞給阿香,阿香接過糖,笑吟吟地說:“謝謝唐先生。”

“去歇着,我們自己吃。”

“好的先生。”

望着阿香離開的背影,顧西元收回了視線,随意問着:“阿香在你這裏幾年了?”

“五年。”

“那還是個小孩子,父母呢?”

“和我一樣,沒有父母。”

顧西元沉了目,幽幽地哦了一聲。

唐琛的聲音沖淡如常:“她被吸大煙的娘舅賣到花樓裏,初金之夜便咬了客人的手跳窗跑了,後來被朱雀堂的人抓回去,吊在樹上兩天,眼見着不能活了,正好那天我在楊啓年那裏打牌,贏了把大的,出來的時候碰見了,她用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拼着最後一口氣說:神仙救我。我見她可憐,話說的又叫人心裏怪高興的,既然當我是神仙,豈有不救之理,贏了的錢也不要了,楊啓年也樂得用這丫頭抵了那把牌。”

顧西元聽了一時沒說話,阿香也是可憐,不禁問道:“那天要是你輸了牌,還會救她嗎?”

唐琛也靜了靜,望向顧西元,這人眼底泛出的那抹慈悲着實令人暗自煩惱。

“顧西元,你倒真是菩薩心腸,真該給你蓋座廟供起來。”

“我不是什麽菩薩,只是就事論事。”

唐琛丢了手中的糖紙,微微冷笑:“像這樣的孩子天底下多的是,就算是菩薩,怕是也救不過來,人各有命,她碰上我,那是她的命,碰不上,那也是她的命,就像我,若是沒碰上那個垃圾婆,早就凍死在唐人街的垃圾堆裏了。”

望着唐琛搭在桌邊上那只手,皙白、修長,泛着孤光,顧西元很想握住它。

“她應該是你的養母。”顧西元輕聲提醒着,唐琛提及她兩次,都喚她垃圾婆。

唐琛的臉被餐桌上方的燈照得通透,細膩的每一根血管都看得清,唇角微微下沉,望着顧西元,目光幽冷:“我在她身邊活了十年,也算是我命大,後來我會偷會搶了,才離開她獨自去讨生活,那些年不易,卻也覺得一個人自在。”

他言至于此,便也不再提了。

“唐琛,你為什麽姓唐?誰給你起的名字?”

唐琛的眼裏微見回暖,低笑了一聲,每當顧西元喚他唐琛而不是唐先生時,他就格外的專注于他。

“我生在唐人街長在唐人街,那裏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姓唐,起先從珍寶齋的客人身上摸走過一塊玉佩,那上邊的字看着怪喜歡的,求街邊賣字先生教我認這個字,原來念琛,是珍寶的意思,從此後,我就給自己起了唐琛這個名字。”

“西元,那你又為什麽叫西元?”

唐琛也仿着顧西元的口吻回聲喚着他。

顧西元也笑了:“我父親起的,他很喜歡研究歷史,說西元是歷史紀年的開始,第一個男孩就叫西元吧,希望後邊還能再生個弟弟。”

唐琛聽了,不禁也失笑,那兩個清淺的梨渦顧西元這次看得久了些。

重新撿起被唐琛丢到桌上的糖紙,輕輕摩挲着,發出窸窣的沙沙聲,殘留着淡淡的桃子香,顧西元的聲音好像也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拉回到近前。

“小時候父母也常帶我去唐人街一帶玩,買些吃食,每次都會給我買吉利糖果,我也偏愛這桃子味的,那時候包裝也沒現在這樣好,散裝的便宜些,只買一把,兩個兜裏都揣着,邊走邊吃,一邊吃一邊算計着,兜裏還剩幾塊,回家還能再吃幾天。

記得有一年,冬天,快過年了,父親和母親帶着我去唐人街,想多備些年貨,下着好大的雪,坐了很久的車,唐人街裏真是熱鬧,到處都是鞭炮聲,在西區那邊是聽不到的,我也特別興奮,吵着要吃糖果,他們也就順從了我,我把兜裏填的滿滿的,可真是不禁吃,年貨還沒備完,兜裏的糖少了許多。

我們三個還在唐人街吃了飯,到現在我還記得,吃的紅油抄手,特別小的店面,可是味道真是好,連母親這麽挑剔的都說,好久沒吃到這麽正宗的家鄉味了。

吃完飯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趕着最後的末班車回去,等車的時候,我看見牆邊的角落裏黑乎乎蹲着一團破棉襖,裏邊露着一張臉,原來也是個小孩,看着比我還大點,臉上全是泥,鼻尖都凍得紅紅的,睫毛上還挂着雪花,正目不轉睛地望着我往嘴裏塞糖吃。

那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得,冷冰冰的卻又透着可憐,感覺好像快要死掉了,一動不動的,整個人就縮在那堆翻着爛棉花的破襖裏,那棉襖黑的發亮,他跟棉襖都髒得融為一體了。

可能是被他看的吧,我就走了過去,他還是不動,就那麽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從兜裏掏出一塊糖給他,他半天都沒動,還是看着我,我說,吃吧,可甜了。他這才猶豫地伸出手來,那手真是吓了我一大跳,黑的看不出皮膚的顏色,上面還血淋淋的,都是口子,指甲裏的泥像是一個個的黑月牙,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手可以髒成那個樣子。”

搭在桌邊那只修長白皙的手,不易覺察地屈了屈指尖。

顧西元的聲音依然輕輕回蕩在餐桌上:“我想我該走了,可還是忍不住又走回去,掏出兜裏的糖,索性都給了他,只給自己留了一塊,然後将僅有的一枚銀幣也掏出來,那是父親背着母親偷偷塞給我過年用的零用錢,揣了好久也沒舍得花,卻被他盯得怪難為情的,若不拿出來一并給他,總覺得對不住他似的。

後來車來了,母親喊我,我把錢塞進他手裏便跑了,也沒敢再回頭看,上了車之後,我隔着車窗往外看,他終于動了,站起身,往車這邊走了兩步,一直望着車,雪花撲打在車窗上,也看不清,直到車開走了,我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也不知那孩子是否還活着,那麽冷的天,就幾塊糖果,填不飽肚子的。”

顧西元的臉上一縷感傷,仿佛還在懊悔當時年幼的自己,面對那樣一個街邊的孩子,同樣的無助,同樣的無可奈何。

“唐琛,你說的對,像這樣的孩子天底下有很多,救不過來的,只是,見到了,能救一個是一個,我們不再是小孩子,有能力去做一些事的時候,就別再讓最後一班車開走了。”

顧西元吸了口氣,将頭別向窗外的庭院,綠蔭蔥蔥中,樹梢上懸着一枚白亮的月,像極了那晚閃着銀光的硬幣。

唐琛又從盒裏取出一塊吉利糖果,剝開,站起身,走到顧西元面前,忽然伸出手來,将糖塞進他的嘴裏,不等顧西元反應過來,唐琛優雅地轉身,向客廳走去,揚聲道:“顧西元,我替那孩子還了你這塊糖,填不飽肚子沒關系,可以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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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子們的心意俺都收到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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