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巴浪魚飯

第28章 巴浪魚飯

離港口沒多遠的地方,聚集着七八家魚檔,清晨是一天中最熱鬧的開始,各家餐館的夥計、主婦、廚娘,提筐拎籃的,挑挑揀揀,将最新鮮的魚蝦海産買回去,各家魚檔每日裏從港口漁船補充的鮮貨也不盡相同,雖然也會因為搶生意偶有摩擦,但大多都是汕島同鄉,也秉持着一定之規,紛争大了,便會有同鄉會的會長出來主持公道。

會長黎叔也是一家魚檔的老板,勤快熱情,經常拿着網子親自為主顧挑選海鮮,還會按着他們的要求剖洗幹淨,也不缺斤短兩,用他的話來說:童叟無欺,生意方能興隆。

吳媽剛從車裏下來,黎叔老遠見了,便操着濃重的汕島口音高聲問道:“吳嫂,又來買魚啊,今天來點什麽?”雖然這裏的人都知道唐先生吃的魚大多是從他這裏買的,但他還是将聲音放的很大。

吳媽拿眼睃着水箱裏各種游來游去的魚,問有沒有新鮮的巴浪?

黎叔立即說,今早剛卸的船,正好有巴浪魚,最新鮮不過的,還問吳媽,唐先生今天是不是又想吃巴浪魚飯了?

吳媽只是笑笑,算是認同。

兩人正說着,西元也跟進魚檔,難得今天唐琛叫他開車,先把人送到鴻聯社總社,再帶着吳媽來魚檔買魚,唐琛口刁,不喜吃剩的,食材也都要最新鮮的才好。

“先生要點什麽?”黎叔一邊幫吳媽挑魚,一邊招呼着西元。

吳媽介紹:“這是阿元,唐先生的司機,以後如果他來買魚,你心裏要有數的。”

黎叔連忙笑道:“有數,有數。”

西元見他們彼此交彙了下目光,便走開了,池裏的魚很多,貴賤分開,幾十元上百元的都有,巴浪魚算便宜的,即便如此,黎叔也挑選最大最好的,精心處理,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阿寶就這麽沒了……可惜啊。”黎叔低聲說。

吳媽嘆息:“是啊,可惜。”

“這個新來的看上去倒不錯。”

“是啊,阿元也很讨先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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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數語,還是飄進了西元的耳朵裏。

黎叔扭臉對一名小夥計喊道:“蛙崽,把我給唐先生的黃魚拿來。”

吳媽忙道:“不要了,先生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黎叔不容分說:“诶,這是我特意留給唐先生的……”

嘩啦啦,小夥計因為跑的急了些,身上的防水圍裙支棱棱地刮翻一個水箱,連魚帶水潑灑了一地,十幾條馬鲛魚在水窪窪的地面上蹦跶着,小夥計頓時慌了神,手裏拎着老板要的黃魚,又顧着去撿地上的魚,手忙腳亂。

黎叔哎呀一聲,忙接過那幾條黃魚,怪他笨手笨腳。

西元趕過來,蹲着同他一起收拾地上的魚,黎叔慌的:“阿元,不要啦,怎麽勞煩你呢。”

西元笑道:“沒關系,舉手之勞。”

黎叔又訓斥了幾聲蛙崽,吳媽催他快殺魚,她還要趕着去菜市買菜,回去晚了可不行。

黎叔刀速飛快,繼續收拾那幾條黃魚。

西元一邊撿魚一邊去看蛙崽頸上的刺青,不大,卻一目了然,鳥頭魚身。

這時又聽吳媽輕聲問:“這孩子瞅着眼生,新來的夥計?看上去沒多大。”

黎叔嘆了口氣:“是啦,才十三歲,沒有父母,他哥哥大飛欠了賭債跑路了,我見他可憐就留在這裏幫忙,都是同鄉嘛,總要照應一下啦。”

許是聽見哥哥大飛的名字,蛙崽向那邊看了一眼,有點難過地又繼續低頭撿魚,西元幫他将水箱重新擡回原位放好,孩子喃喃地說了聲“謝謝。”

“不用謝。”西元溫和地一笑,仿着汕島的口音,蹩腳的有點滑稽,蛙崽被他逗的笑了下。

西元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問他:“這是你們汕島那邊的圖騰嗎?”

蛙崽困惑地望着西元。

西元換了個說法:“你們汕島人為什麽喜歡紋這個?”

蛙崽明白過來:“是鳥生,我們出海打漁的保護神。”

“鳥生……真的能保護嗎?”

“不知道,反正現在不用出海打漁,我只是賣魚。”蛙崽神色有些黯然,小孩子對祖宗敬畏的東西總是可信可不信的,何況境遇不太好的時候,保護神也只是個傳說。

吳媽拎着黎叔收拾好的魚,說了聲:“阿元,我們走了。”幾條廉價的巴浪魚不抵一條大黃魚的魚尾,黎叔的買賣做得又虧又高興,高聲與吳媽西元道別,托她給唐先生問好。

蛙崽也目送唐先生的人離去,神情恍恍惚惚的,黎叔見他發呆,又哇啦哇啦教訓起來,叫他做事機靈些。

去菜市的路上,西元提起蛙崽這麽小就在魚檔裏幫忙,吳媽也忍不住說他哥哥大飛,魚檔賺來的錢都輸光了,欠了一屁股債,把弟弟丢下自己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真是可憐。

西元又問:“大飛算是青龍堂的人嗎?”

吳媽說他起初是跟着白老大的,因為爛賭誤過事,白老大便将他打發到唐先生手下,因他是汕島人,唐先生就讓他在魚檔這邊幫黎叔的忙,還替他還清了那些賭債,可大飛安分日子沒過幾天又賭上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喲。

把吳媽送到菜市,西元說要給唐先生去買些吉利糖果,兩人約好見面的時候,便分開了。

西元将車開回魚檔附近,找個不礙眼的地方泊好,在碼頭的垃圾箱附近,抽出了一支煙,剛抽了兩口,便見到蛙崽拎着一袋垃圾縮頭縮腦地走來,四處尋摸,西元從一個破箱子後邊探出身,沖他招了招手。

蛙崽見了,緊趕幾步,兩人閃進垃圾箱後,嗅着難聞的氣味,蛙崽怯怯地問:“你…真的知道我哥哥在哪?”

撿魚的時候這個人悄俏對他說,有可能知道大飛的下落,找個理由不要讓黎叔知道,一會來垃圾箱這裏碰面。

西元沉聲說:“我遇到過一個大腿上刺着鳥生圖案的人……”

蛙崽忽然激動起來,不停地點頭:“對,那是我哥哥,他之前打架被人一刀捅在腿上,他嫌那傷疤難看,便刺了個鳥生刺在那裏。”又問西元:“你在哪裏見過哥哥,為什麽他不回來找我?”說到這裏,蛙崽的喉頭有些哽咽,眼圈也紅了。

西元沉吟着,不得不诓騙他:“他暫時回不來……”

蛙崽急急地問:“坐船走的?去歐洲了?”

西元只好順着他的意思點了下頭。

蛙崽又高興又難過:“活着就好,我以為……他說要和貴哥做完事就去歐洲躲兩年再回來接我,怎麽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西元從兜裏掏出一個布包:“這是你哥哥托我轉交給你的,你先收好。”

蛙崽接過布包打開一看,裏邊幾枚銀幣,足夠過些日子,又不禁落下淚來,擡眼望向西元:“你是唐先生的司機,可我從來沒有聽哥哥提到過你,他為什麽讓你來找我,自己不來?”

西元吸了口氣,索性将謊言進行到底:“走得太匆忙,你也知道他做的事有點危險,也不想連累你,我是唐先生的人,跟你哥哥之前也算有幾分交情,幫點小忙而已,不算什麽。”

蛙崽終于深信不疑,把小布包貼身收好,還拍了拍。

西元将煙掐滅,随口道:“他跟貴哥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也不用太擔心。”

蛙崽臉上頓時一層隐憂:“貴哥那人怎麽行,吃喝瓢賭什麽都沾,我哥哥當初就是他帶着染上賭的。”

“我剛跟唐先生沒多久,對這個貴哥不是太了解。”西元不動聲色地說。

蛙崽瞪大了眼睛,只覺得西元孤陋寡聞了:“這個貴哥原先也是個幫主,還算有過臉面,後來睡了白老大的女人,被執行了家法,白老大廢了他那裏,把他趕出了鴻聯社……”

蛙崽畢竟是個孩子,羞于出口那些字,又說:“後來他就在唐人街裏瞎混,還跟我哥哥借過錢,沒有一次還的,我哥哥這次說要和他一起做件事,我就一直擔心,也不知道去了歐洲又能怎樣,還不是什麽都聽貴哥的……”

“知道他們要做什麽事嗎?”

“不知道,我哥哥什麽都沒跟我說,只是說能賺大錢。”蛙崽又摸了摸身上的布包:“看來是賺到大錢了。”

“那他有沒有說過為誰做事呢?”

蛙崽搖了搖頭。

“還有誰知道你哥哥腿上有刺青的事?”

蛙崽想了下:“除了刺青店的人,應該沒有了,可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總穿着褲子,也不常去浴池洗澡,就算去了也不打緊,我們汕島人身上紋鳥生,也不算什麽稀奇事。”

“阿元哥,我哥哥沒說什麽時候回來接我嗎?”蛙崽眼巴巴地盯着西元。

西元摸了摸他的頭,沉聲說:“不好說,不過你安心在黎叔的魚檔裏做事,我總要來給唐先生買魚的,以後有什麽難處可以偷偷跟我說,我盡量幫你,但是我跟你之間的事,包括你哥哥的事千萬不要再跟別人說了,任何人都不能說,知道嗎?”

蛙崽拼命地點頭。

西元找了家公用電話,打給蘇姍妮:“看來,法醫先生并沒有什麽都跟蘇姍妮小姐說,還得麻煩蘇姍妮再請這位法醫吃頓便飯了。”

晚飯果然是巴浪魚飯,唐琛似乎真的很愛吃,連飯都多添了一碗。

西元卻不怎麽喜歡這個味道,蘸着吳媽調制的醬料,又鹹又腥,唐琛卻笑說,小時候窮的快要餓死了,多虧了一碗巴浪魚飯他才活了下來。說着,又看向悶頭吃飯的西元,補了一句:“一枚銀幣可以買十碗這樣的飯。”

西元心不在焉地說:“都有銀幣了,幹嘛還吃巴浪魚飯?”

唐琛卻不再吱聲了,只是淡淡地白了西元一眼。

西元也覺得哪裏冒犯了他,自己從小家境雖算不上富足,但也從未挨過餓,唐琛過的那些苦日子,他終究是沒有經歷過的,不禁自嘲:“看來,我也犯了何不食肉糜的罪過。”

唐琛兩眼幽幽地望着他:“恐怕不止一條罪過呢。”

唐琛起身離開餐廳,西元抿了抿唇,滿嘴的魚腥味。

唐琛回到房間就再也沒出來,西元也有些索然無味地回了房,躺在床上,回放着白日裏的一幕幕,不禁沉沉地嘆了口氣。

睡到半夜,入夢正酣的時刻,忽聽一聲響,好似什麽東西破裂,伴随而來的是更為尖銳的嘶喊聲,是女人的。

西元急忙跳下床,鞋都來不及穿,打開房門沖了出去。

走廊裏,到處充斥着女人撕裂般的叫喊:“唐琛,你這個混蛋,啊——放開我,你就是個怪物——”

一個女人從唐琛的屋裏往外跑,唐琛追出來,想要抓她回房間,可女人還在拼命喊叫,似乎發了狂,兩手不顧一切地去抓他,修長的指甲擦過唐琛躲閃的臉,留下一道血痕。

走廊裏,突然安靜下來,唐琛、女人、西元,彼此看着,仿佛都被定住了。

女人穿着西式套裝,一身黑,頭上黑色的帽檐上垂下黑色的面網,但依然遮不住一張過于蒼白消瘦的臉,發髻散亂,垂在耳畔,空瞪着一雙黑洞洞的眼,看着西元,猶如遇到了洪水猛獸,愕然中升出一抹恐懼,漸漸地,流露出瀕死前那抹真正的絕望。

而西元,也如同見到了真正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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