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酒不醉人

第36章 酒不醉人

一艘兩層高的雙桅船,沿着莫利亞海峽航行在細浪輕卷的海面上,唐琛為它命名——吉利號。

唐琛叼着煙,斜在唇邊,好像那支煙同他本人一樣,慵懶着,修長的手搭在舵盤上,偶爾輕輕撥弄,沉靜的眸中映着一片蔚藍的海,原本就立體醒目的五官,配上這點藍,西元有些恍惚,這樣的容貌,将西方人的骨相與東方的人輪廓糅雜出另一種韻味來,冷峻而又不失柔和,無論在哪裏他都是獨秀于林的,雖說是名棄嬰,卻由內而外散發着一種高貴氣韻,好像那原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底色,真不知他父母究竟是何許人也。

恐怕唐琛自己也是想過親生父母的,藩市畢竟是西方國家,華人都是外來移民,也許就有那樣一對不同種族的男女,在不知怎樣的景況下,孕育出這樣一個漂亮的孩子,又将襁褓中的他遺棄,任憑這個孩子撐過所有艱難的歲月,獨自闖蕩在這個人世間,只是,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那個孩子就是現在的唐琛,但唐琛卻已不用知道他們了。

唐琛飛快地看了眼靠在駕駛艙一角獨自發愣的西元,男人時常會這樣呆望着他,令人本能地想避開這種近乎于忘我的直視,身上的毛孔卻因此悄然打開,微微冒着汗意,唐琛又迅速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習慣性地掩去眼裏的情緒,不動聲色地問:“你在想什麽?”

西元收回了目光,這才察覺自己望着唐琛的時間有點過長了。

“我在想,唐先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局面的,下一步棋又該如何走?”

唐琛微微一笑:“哦?那你想明白了沒有?”

西元卻有點笑不出來,望了唐琛一會,悶聲道:“雖然我不能确定白老大為什麽一定要殺你,也許是因為你羽翼漸豐對他産生了威脅,也許是因為獨生愛女過得不開心,總之,從賽伯格廣場那天有人對你開槍,你就知道白老大要殺你,同時也決定要殺了白老大,就看你們翁婿倆誰的動作更快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禦膳坊被毀,也是你一手策劃的吧?只是那幫越南仔并不知道花錢雇他們殺唐琛的人,就是你唐琛自己。”

唐琛似笑非笑地聽着,目不斜視地望着眼前浩瀚的海,輪盤微轉,吉利號娴熟地避開了海面下的一片暗礁。

“你的目的不光是想毀了占了鄭明遠大半個身家的禦膳坊,弄的他現在只想把虧的本錢撈回來,根本沒有更多的資本跟你争社長之位,還有就是讓白老大産生一個錯覺,有人比他更想除掉唐琛,他樂得坐收漁翁之利,延緩了對你的殺意,而你卻緊鑼密鼓地安排大飛阿貴刺殺白老大,并且早就想好了利用大飛殺掉阿貴,自始至終你唐琛都與白老大的死無關,反而替他報了仇,你所謂的誓言,你推舉丁義這個唯一跟你實力旗鼓相當的堂主做代理社長,都不過是在等大飛現身靈堂的那一刻,打這幫老家夥一個措手不及。蛙崽那些話,恐怕也是你唐琛一字一句教的吧?只要他按着你說的做,哥哥就不會死,用兩個手指換大飛一條命,這筆賬劃算,估計現在大飛在牢裏還盼着出獄後能跟着唐先生飛黃騰達過好日子呢。”

清冷的目光投向近旁的男人,唐琛默默地望着西元那張十分悅目的臉,跳動在海面上的粼粼波光閃耀着他麥色的肌膚,甜蜜誘人,還十分有趣。

在他深凝的目光裏,西元頓了頓,移開了視線,繼續道:“這裏唯獨出乎你意料的就是…你低估了白小姐,這個平時看上去柔柔弱弱、把你視為神明的女人,沒想到她也會懷疑你就是殺害父親的幕後真兇,不僅從警方那裏打探消息,還暗中監視你,那天她深夜大鬧半山公館,想必不是夫妻不睦那麽簡單吧?但她依然抱着一絲僥幸,希望那個人不是你,直到阿江背着你偷偷跟蹤我到刺青店,又怕刺青店老板留着終究是個隐患,當天夜裏又返回刺青店殺了他,卻不想自己也被白小姐的人監視,白小姐愛你,卻也不能原諒是你策劃殺了她的父親。

只可惜……她對你用情至深,深到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用身體擋住了飛向你的子彈,唐先生,我不知道她的死究竟對你觸動有多大,但是你的确很憤怒,你憤怒的不是阿江背着你行事,而是有一步棋不在你的掌控中,你生的是自己的氣,你打阿江無非是為自己的疏忽在發洩,也許你娶了這個女人後,從未真正的了解過她,也不想去了解她,才有了今天這樣的一個疏忽,對嗎,我的唐先生?”

“還有嗎,我的顧先生?”唐琛陰涼的語聲裏竟然透出一縷動人的溫柔。

“你早就知道各堂口的生意因為白老大的猝然離世會受影響,這幾個堂主雖然都想做鴻聯社總把頭的位子,但他們和你比起來,要麽庸碌,要麽短視,最終看重的還是錢,而洋粟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大發橫財的最佳途徑,也只有你唐琛有資格也有膽識去為他們打通這條發財之路,他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你去找尹将軍,要麽活着回來,大家一起發財,要麽死在東南山,他們去掉你這樣一個勁敵,誰來坐總把頭的位子再與人人忌憚的唐先生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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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琛淡薄的笑意始終挂在唇邊,看顧西元的眼神,冷峭中也漸漸流露出一抹欣賞。

“西元啊西元,你還真是叫人又愛又恨啊……”唐琛悠然地發出一聲感嘆。

西元卻相當的嚴肅:“唐琛,難道你真打算讓洋粟入主唐人街嗎?連白老大都知道那東西害人,你為什麽卻要反其道而行之,不做那個總社長又能怎樣?唐人街甚至整個藩市,都有很多值得你去做的事情。”

唐琛的眸色深了深,唇邊旋起一抹冷笑:“西元,你看,這艘船已經啓航了,不能再回頭了,它得向着目标不斷前進,才能到達我想要的地方。”

“不是的,唐琛,舵盤在你手裏,只要你想,随時都可以回去。”

“那如果我不想呢?”

“唐琛,唐先生,你就那麽有把握能活着回去?如果真的……”

唐琛截斷他未說出口的那個字:“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難道我在藩市、在唐人街就沒人殺我嗎?西元,我更信命,見到你以後,我更信了。”唐琛看向西元的目光,宛如眼前幽深的海水,波濤暗湧。

“我不信什麽命,更不想死。”西元低聲駁斥。

唐琛望了他片刻,冷冷道:“我也不想你死,但如果我死了,有你陪着,應該會好過點。”

西元的兩眼驀地放大,瞪向唐琛,一時竟無言以對。

“阿江——”唐琛大聲喚道:“去跟阿山釣幾條魚來,再開瓶最貴的酒,今晚我要與這位聰明絕頂的顧先生好好喝一杯。”

阿江的聲音從下邊的船艙裏傳來:“好的,唐先生。”

莫利亞海峽地勢複雜,多暗礁,不是特別有經驗的老海員很少在這一帶海域夜航,唐琛命阿山将吉利號泊在海上,只等天亮再啓航,晚上大家都可以睡個安穩覺,反正第二天天黑前能到索瓦就行,那是一個離東南山最近的一座港口城市,從那裏再找輛車進山。

這次出海,唐琛似乎并不急于趕路,東西準備了兩三天,又命人将船檢修了一番,旁人都不帶,只帶阿江阿山和西元三人,倒給人一種錯覺,他只是出海旅行,而不是要去什麽九死一生的地方,從前唐琛偶爾也會獨自一人開着吉利號出海幾天,連阿江都不帶,只是他自己。

阿香知道他們要出海,磨着唐琛也要跟去,半山的公館還沒修好,一想到每天都要在白宅裏看着白老大父女的靈堂,渾身就發毛,夜裏躲在房裏,上廁所都要吳媽陪着,不勝煩惱。

唐琛自然不答應,說他們幾個男人帶個女孩子上船很不方便。

阿香撅嘴,說長這麽大,還沒有坐過船看看真正的大海。

唐琛又說:“阿山會把尿尿進海裏。”

一旁的阿山急忙辯白:“先生,我沒有。”

阿香紅了臉,嘤地一聲跑開了。

唯獨唐琛呵呵兩聲,一臉的壞,又瞥到西元,四目相對,西元卻不知何故,白了他一眼。

想不到阿江阿山哥倆不僅身手好,飯做的也不錯,一鍋鲥魚湯濃稠鮮美,船艙不大,幾個男人圍着桌子走來走去,顯得擁擠,唐琛也不分什麽主仆,命他們三人同自己一起用餐,阿江的鞭傷好了大半,唐琛親自為他夾菜添湯,說是魚湯滋補,傷口愈合得快些。

酒的确是好酒,按唐琛的說法,他要和西元好好喝幾杯,西元心裏冗雜,随着微微晃蕩的船身也朦胧出幾分醉意來,海天一線間,仿佛只剩下這艘吉利號在這片無邊無際裏沉浮。

喝酒怕什麽,只怕喝不醉,越是清醒越覺得煩亂,管他什麽尹将軍,洋粟,鴻聯社,都他媽的通通見鬼去吧。

夜裏就算不開船,阿江阿山也不敢喝太多,見唐琛今夜酒意頗濃,沒多久兩人便都很曉事地拎着啤酒離開了,夜裏釣魚,沒準能釣到更稀罕的品種,唐先生愛吃魚,尤其愛吃稀罕的。

吉利號不算大,只有一間卧室是唐琛的,他們幾個都睡在下邊的船艙裏,天氣炎熱的時候,甲板更是天然的大涼席,舒爽、痛快,一覺天亮。

紅酒見了底,唐琛的臉上也泛起了紅,冷峻的線條也因着這抹紅柔和了許多,帶出深藏于骨的旖旎來,微揚着眉,挑着眼尾,聽着西元講小時候逃學掉水溝裏的事,邊笑邊拿眼睃着他,一下一下的,撩的西元漸漸沒了聲,只好悶頭喝酒,卻也忍不住瞄回去,唐琛手上夾着煙,也不抽也不彈,任憑煙灰寸寸掉落在餐盤中。

“西元……”唐琛低聲輕喚,西元聽見自己的心跳蓋過了他低迷的嗓音。

“夜裏的海風很大,從我床邊的那扇舷窗……圓圓的,望出去,可以望見大海,又深又黑,我總在想,海裏面究竟有什麽,會不會有傳說中的水怪……”唐琛微紅的兩眼漾起的水光不斷地湧向西元。

西元放下酒杯,扶着桌站起身,不知是船搖晃,還是真的有些醉了,腳下虛浮,聲音卻還穩得住:“唐先生醉了,早點休息,我去外邊透透氣。”

清新的海風陡然拂面,令人一震,那似曾相識的被人施了妖法的出離,此時方才清醒過來,又兀自心悸不已,妖法,白小姐也曾這樣說過。

今夜的海格外的寧靜,阿江阿山許是已經睡了,甲板上空無一人,只剩下頭頂上方星鬥滿天。

身後傳來腳步聲,搖搖晃晃,輕擦着甲板,還有唐琛微醺的噴着酒香的氣息,混合着海水淡淡的鹹腥,更加催生出一種難言的情愫來。

西元索性躺了下來,頭枕在手臂上,仰望蒼穹繁星,半明半昧的,璀璨如鑽,銀河宛若一條薄紗穿行在清透的夜空裏。

唐琛按着西元的肚子才勉強坐穩,曲着膝,仰起頭,宇宙太浩瀚,人就顯得渺小,唐琛一時也無言,他的衣袂微微浮動,勁瘦的腰身似乎盈盈可握。

“你每次出海,一個人做什麽?”西元輕聲問。

唐琛迷離的嗯了一聲,忽然笑道:“做什麽?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顧先生想知道嗎?”

西元輕嗤,不願與他周旋這樣的鬼話。

唐琛也躺了下來,歪斜在光滑的甲板上,良久又道:“有人的地方就很嘈雜,聽慣了別人喊我唐先生,偶爾也想找個地方清淨一下,在無人的大海上,望着這些只會眨眼的星星,我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曾經有人說,最宏大的是海,最有耐心的也是海,海是每個人心中的教父,海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記得,但是它什麽都不說。”

西元轉過頭來,望着不知是真醉了還是壓根就很清醒的唐琛,揣摩着他話裏的滋味。

“你現在不是什麽唐先生,倒像是一個詩人。”西元由衷地說:“只是比海更廣闊的是星空,只要你擡起頭來,就會發現連海都是渺小的。”

唐琛望過來,那雙漂亮的眼睛熠熠閃閃,好似天上星落,墜入了他的眼中,而他卻将它們化為濃濃的烈焰,無聲地燃燒着西元。

西元急速滾動了下喉結,再也避不開似地跳進他滿眼的星輝裏,連聲音都跟着一起沉迷:“唐琛,我看到有星星掉進你眼裏了。”

唐琛輕展薄唇:“是嗎,可我的眼裏為什麽只有我鐘意的人?”

繁星忽然四散而逃,全都墜落了,好似下了一場流星雨,螢光飛舞,劃破天鵝絨般的墨藍天幕,西元的手伸向唐琛的同時,唐琛也将頭湊過來,溫涼的唇貼在一起,似乎不太确定般地,瞬間又分開了,西元攬過他的頭,尋着他的唇瓣,輕輕回吻,只一下,便火燒起來,又怕驚動了什麽,在他眼中迷離地搜索,唐琛似乎笑了下,回攬着他,雙唇再次送過來,貼住了,柔軟的舌撬開西元略顯無措的唇,任憑他晗住,西元擅自做主,居然還舔了舔他的唇尖……濕濕柔柔,情動不已。

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唐琛閉上了雙眼,掩蓋住所有的星輝,探入到西元毫無章法的熱切中。

“唐先生,我們釣上大魚了。”阿山興奮的聲音從船尾陡然響起。

迅速分開的兩人,各自坐好。

阿山咚咚地跑過來,手裏果然抱着一條好大的魚,足有五六斤,緊随其後的阿江顯然沒能及時攔住弟弟,惴惴地望向唐琛。

西元這才發覺自己還在不住打着輕顫,而唐琛,意興闌珊地抿了抿濕潤的唇,站起身,走到滿臉泛光的漁夫前,看了看魚,又看了看他,淡淡地問:“我沒見過這麽大的魚嗎?”

阿山下意識地磕巴起來:“不,不是,是我沒釣過這麽大的魚。”

唐琛一蹙眉:“放了,都給我回艙睡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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