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別亦難

第45章 別亦難

跑了三天,去歐洲的船票才買到,西元匆忙收拾行李,顧夫人有點舍不得,怎麽剛回家就又要走呢?馬上要過中秋了……

顧教授安慰着太太,小鷹翅膀硬了,總要高飛的,再說只是旅行,還要回來的。

西元掐算着日子,這趟渡輪開船還要再等一天,心亂如麻,只盼着一覺醒來人就已經到了歐洲,省去諸多的煩惱。

蘇姍妮悄悄打過一次電話,想從西元這裏打聽關于唐琛這次出海的事情,傳聞他去了東南山,是不是跟洋粟有關?

西元說,他已經決定離開鴻聯社,相關調查還會有人繼續跟蹤的。

蘇姍妮聽到後沉默了好久,才說:“顧先生,你太令我失望了,當初是你先來找我的。”

西元沉聲道:“對不起蘇姍妮小姐,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為了你的安全,以後還請慎重報道有關鴻聯社和唐琛的事情。”

“唐琛現在還不是鴻聯社的社長,你就怕了他顧先生?”蘇姍妮語含譏諷。

西元吸了口氣:“随你怎麽定義我都好,我只是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我不怕。”蘇姍妮果斷地挂了電話。

西元也緩緩地挂上了電話,自接風洗塵後,已經過去了四天,然而還沒有傳來任何關于唐琛繼任鴻聯社總社長的消息。

顧教授每天都翻閱報紙,西元極力躲着,不光是報紙還有所有媒體,晚飯的時候,偏顧夫人開了電視,西人電視臺的記者蘇姍妮舉着話筒正在報道。

“據我軍方報道……”

西元走過去,關了電視。

其他人均感驚訝,曉棠更是讨厭:“我要看。”一扭臉又将電視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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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起身又要去關,被顧教授攔住:“诶,做什麽,這個時間都是重要新聞,不要關嘛。”

西元勉強坐回飯桌,蘇姍妮純正的西語無法阻擋地灌入耳中。

大致內容如下,我軍經過多方的努力,一舉殲滅長期盤踞在東南山一帶的匪患,進行空陸兩方面夾擊,摧毀了他們的武裝力量和大面積洋粟,擊斃匪首尹某某和其餘武裝分子,并成功解救了長期被困在那裏的婦女和兒童……”

具體相關報道接踵而來,西人媒體不遺餘力。

顧夫人一邊給兒子夾麻婆豆腐,一邊說大快人心。

顧教授也說,真是比拔了個蟲牙還痛快。

曉棠卻問:“那些女人是被賣過去的,小孩子也是嗎?”

顧夫人催她快吃飯,不要問了。

顧教授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曉棠看向西元:“哥,那些孩子是不是……”

西元忽然煩躁:“一天到晚就屬你話多,吃個飯都吵得人不安寧。”

放下筷子,西元起身回閣樓,餐桌三人皆怔然,目光随着他,曉棠才想起反擊:“嫌我吵?那就還回你的唐人街去。”

蹬蹬蹬,已經爬上閣樓的西元又沖了下來:“顧曉棠,你再敢多句嘴試試。”

西元一向溫和,曉棠從未見他立眼發狠的樣子,頓時沒了聲,卻又不服氣,回瞪着哥哥,眼圈刷地紅了。

顧教授到底還是偏疼女兒多一些:“你們倆怎麽回事,吃飯還能吵起來,西元,怎麽可以兇妹妹,她又沒說什麽。”

顧夫人也道:“诶呀,明天就要上船了,大家好好吃頓飯,曉棠不要和哥哥鬧了……”

西元又轉身蹬着樓板上去了。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不禁也有些懊悔,這是父親回家後的第一個中秋,可自己卻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個家,母親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也叫人心裏虧欠。

一聲沉沉地嘆息,也許孩子在父母面前總是任性的,這次,就讓他逃一次吧。

翻出藏在鋪下的畫冊,西元的目光停在那張揣摩了無數遍的臉上,久久地,凝視着,直望的兩眼發酸,泛出一些濕潤來。

唐琛,唐琛——

心底呼喚着這個名字,在一起是折磨,分開了……

西元捂住胸口,忽然蜷成了一團,眼淚還是湧了出來,打落在手中的畫冊上,潤濕了唐琛的臉,原來,可以這麽的痛。

這樣的痛,從未感受過,當自己傾慕的西人教官那樣叫嚣着校方開除他這個東方人時,西元的心裏只是一空,空到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不痛,也不癢,出奇的平靜,甚至還覺得有點可笑。

可是唐琛為什麽像一把無形的匕首,一點一點在剜他的心?

“顧西元,門外有人找。”

是曉棠的聲音,連哥哥也不叫了,想是還在生氣。

抹了把淚痕,西元将畫冊胡亂塞進被裏,匆忙爬出閣樓。

院門半開着,顧教授夫妻站在廊前,曉棠站在門口,客人并沒有進來。

門外停着唐琛的車,阿江坐在駕駛座上,西元的腳步停在院門旁。

阿江隔着落下的車窗,說道:“上車,先生叫我來接你。”

西元回頭望了眼父母,轉而又問阿江:“什麽事,這麽急?”

“不知道,先生只是吩咐我來接你,他在半山公館。”

“你回去吧,跟他……跟唐先生說,我不回去。”

阿江瞅了會顧西元,嗤地笑了下:“回不回去見了面你自己跟先生說,上車。”

西元冷了聲:“都說了,我不回去。”

阿江蹙眉:“我說你幾天不見哪根筋搭錯了,你再不上車,別怪我不客氣了。”

院裏的顧教授聽着語氣不對,向這邊走來:“西元,是你的同事嗎?怎麽不請他進來喝杯茶?”

西元迅速關上院門落了鎖,阿江剛打開半個車門人還沒下來,就被拒之門外了,只得提高了嗓門:“顧西元,你給我出來,你這樣,我回去沒法交差。”

西元隔着院門,也高聲回應着:“那是你的事,晚安。”

不一刻,外邊砰地一聲撞上車門,油門轟響,唐琛的車氣哼哼地開走了。

曉棠打開一道門縫,探頭看了看,回頭沖還站在院裏的父親和哥哥悄聲說:“他走啦。”

顧教授沉吟着問:“我說你是不是偷了老板什麽重要的東西?幹嘛這麽晚了還派人捉你回去?”

西元扯了下嘴角:“承蒙誇獎,這麽看得起我,我只是想辭職,老板可能……不太樂意吧。”

“辭職?”顧夫人十分詫異,也走過來:“為什麽?唐先生上次打電話還誇你做事穩妥,你們不是剛辦完事回來嗎,是不是你哪裏得罪了他?還是出了什麽事?”

西元忙道:“沒有,老板人很好,我也沒有做錯事,是我自己嫌辛苦,不想幹了,想去歐洲多待些日子,回來再找其他事做。”

顧教授摟過太太安撫着:“是真的,他之前同我商量過的。”

“哦——”顧夫人舒緩許多,又未免遺憾:“唐先生那人斯斯文文,怎麽看都不像苛待人的,何況薪水給的那麽高,西元啊,男孩子做事要有個長性。”

“對對,你說的都對。”顧教授拉着她回屋去,又沖西元擠了下眼,西元笑了,曉棠卻輕哼:“都糊弄媽媽。”

西元見她還唬着臉,不禁笑問:“還在生我氣?”

“不敢。”曉棠大步往屋裏走。

西元一把拉住她:“別生氣了,是哥哥錯了,給你道個歉。”

“我不要道歉。”

“那要什麽?”

“歐洲的禮物。”

“好,我的大小姐,就依你。”

“哥——”曉棠忽然放低了音量,向屋裏瞄了瞄,才問:“你為什麽不跟唐繼續做了?他惹你不高興了?”

西元知道許多事瞞不過她,卻也不願多說,只好敷衍着:“沒什麽,是我惹他不高興了。”

“我看不像,明明是你想甩開他。”

西元又起了煩躁,這個妹妹實在是人小鬼大。

“一天到晚的瞎猜,回屋睡你的覺去。”西元低頭往屋裏走,曉棠在背後追着問:“你們……分手了?”

“嘶——”西元又瞪起眼來:“再胡說八道什麽禮物都沒了。”

曉棠忙閉了嘴,眼睛卻骨碌亂轉。

西元不勝煩惱,蹭蹭幾步上了樓,将自己狠狠丢回床上,剛蒙上被子,腰間就被什麽咯了一下,摸出來一看,是畫冊,唐琛居然還在凝視着他,冷眉寒目,不可一世,看得人火大,西元扯下畫像,刷刷幾下撕成了碎片,連同畫冊一并丢回床下。

唐琛,就當我們從來不知道彼此,也從來沒見過,這一夜,注定無眠。

天剛亮,西元寫了封簡短的信,大致說自己還要找兩個同學結伴而行,都無需家人相送,希望父母照顧好自己,妹妹也要乖一點,等他回來的禮物。

西元将信放在餐桌上,便靜悄悄地離了家。

天空飄着濛濛細雨,也懶得再回去拿傘,很久沒有漫步在雨中了,在這樣一個初秋的帶着溫涼之意的早晨,自由可貴卻充滿了惆悵。

西人碼頭人頭攢動,龐大的遠洋渡輪哞地一聲汽笛,仿佛也在提醒着即将遠行的人們,快點登船,還有幾分鐘,這艘船就要啓航了。

西元站在船舷一側的甲板上,木然地望着陸續登船的人們,先生們提箱拿包,女士們提裙撐傘,在細如蛛絲的雨霧中,人們彼此祝福牽挂、擁吻告別,揮舞的手臂就像風中飛揚的秋葉,優雅、缱绻,不忍別離這一季的芳菲。

一個人,獨撐一把黑色大傘,伫立在送別的人群中,身姿傲然,眉眼俊冷,醒目在芸芸衆生中。

西元的十指驀地扣緊濕冷的船欄,似被那人一錘釘入了甲板,連血液都凝固住。

唐琛,就那樣一動不動的,也同西元一起靜止了,相隔的光陰只在不語的眼眸中流轉,漆黑明亮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船上即将離開的人,就像西元昨晚撕掉的那些畫像,凝然不動,卻又勝過萬語千言。

身後的阿江阿山,也沒有動,西元以為自己一定逃不掉了,但沒有,他們三個都站在那裏,目送着他。

西元明白了,唐琛并沒有想帶他回去,他只是來送別。

船欄上的指節攥得發白,西元哽了哽喉,他想喊他的名字,卻又極力克制住不讓那兩個字從柔軟的嘴唇裏發出聲,傘下的唐琛仿佛又獨立成畫,除了雨絲,整個碼頭都被他倔強的身影虛化成霧,那雙會說話的美目,看似冰冷無情,卻在缥缈的秋雨中化作難解的柔情,然而這柔情真是霸道,将人虜獲、悃綁、擊碎,徹底融化……

西元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濕了,心尖微微顫抖,只有眼裏是熱的,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感傷、凄美的唐琛。

隔空相望的兩個人,都被定格在這個灰蒙蒙濕漉漉的世界裏,在無聲中訣別。

阿山再也忍不住了:“先生,我去把這家夥捉回來。”

阿江瞪了弟弟一眼:“你打得過西元嗎?”

“那你去!”

唐琛低沉的語聲毅然決然:“不,讓他走。”

西元仿佛感應般地,狠狠地抹了把臉,也毅然決然地轉身而去,再也不去看岸上的唐琛,背影一晃,消失在那些揮手告別的人中。

輪船發出啓航的嗡鳴,緩緩地駛離西人碼頭,送行的人們也逐漸散去,只剩下唐琛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望着那艘漸行漸遠的渡輪。

雨越下越大,阿江輕聲勸道:“唐先生,回去吧。”

良久,唐琛喃喃自語:“原來糖也有苦的時候……”

黑色的雨傘終于動了,傘尖旋出幾朵雨花,一個身影相隔不遠地站在雨裏,唐琛下意識地擡起傘,剛剛邁出的腳又收住了,目光定定的,唇角忍不住上揚,又不願這歡喜全部落入那人的眼中,只好垂了眼簾,望着地上跳動的雨珠,積水如鏡面般倒映着那人的影子,清隽俊朗,唐琛唇邊的那抹淺笑終究還是擴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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