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燃燒

第62章 燃燒

風打在每個人身上,越發添了冷意。

唐琛站在臺階上,目光幽邃,一言不發地注視着許瀾清。

許瀾清又向前走了兩步,槍指西元的額頭上:“是你說的,捉到顧西元,要什麽賞什麽,好,就把他的命賞給我好了。”

阿山嗆聲道:“許先生,是我們合夥捉到的。”

“瀾清,把槍放下,我不喜歡別人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唐琛語氣寡淡,嘴裏呼出的白氣淡成了霜色。

許瀾清的神情猶如寒冬的冰裂,一點一點的破碎,聲音掉進了冰窟裏,刺骨迫人:“昨天你用槍指着我的頭,把我趕出房間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西元意外地看向唐琛,唐琛沒有理會他,西元垂了眼,心裏蟄蟄麻麻,臉頰血湧,燒得人無地自容。

唐琛皺了皺眉,命道:“阿江阿山,你們下去。”

“先生!”

“進屋去!”

庭院裏只有風在嗚咽,靜的人發慌。

唐琛一步一步邁下臺階,他原本就站得高,又走得緩慢,像要把整個天都壓過來,逼向許瀾清。

許瀾清向後退了退,槍口不離西元的頭:“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你的司機。”

西元不耐煩道:“許瀾清,要開槍就快點,我腿都站麻了。”

槍口頂了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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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琛淡然的口吻在寒峭的風裏格外的清冷:“他不是我的司機。”

西元心裏一空,瞬間又滿了。

許瀾清幽幽地望着唐琛:“是,他不是什麽司機,他是你心裏那道永遠都抹不去的白月光……”

唐琛輕聲喝道:“夠了瀾清!”

西元怔怔的,他究竟疏忽了什麽,白月光?

許瀾清瞥了眼西元,繼而苦笑:“顧西元,你還真是個大傻瓜!”

西元迅速看向唐琛,唐琛也正凝視着他,隐隐的,帶着一抹說不清的期待。

但是西元卻徒睜着兩眼,困惑而迷茫。

唐琛淺淡一笑,透着憂郁,猶如頭頂上方的天,總是沒來由地生着悶氣,又不肯纡尊降貴吐露心思,又像一個小孩子,偏要賭這一口氣,卻莫名地暗戀這內裏的滋味,倒把因為什麽要賭氣給忘記了,第一場雪遲早是要下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有時等待亦是美好。

唐琛擡頭望着天,西元和許瀾清望着他,

許瀾清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凄涼的倦意:“唐琛,如果我現在殺了他,你會怎樣?會殺了我嗎?”

唐琛轉向許瀾清,眸光閃耀:“不,我只會殺了我自己。”

許瀾清閉了閉眼,放下槍,丢在草坪上,重新望定唐琛,想笑一下卻失敗了:“真遺憾,我們認識的那樣早,卻又那樣晚,看來歐洲的一個月是老天賞給我的,我是不是已經很幸運了?”

“瀾清,做朋友有時候比做情人好。”

許瀾清凝望着他,忽然問:“唐琛,你痛苦嗎?”

唐琛也望着他:“時常。”

“我懂。”

“嗯,我知道,所以視你為知己。”

“那我們就做一輩子的知己,可不許別人再替了我的位置。”

“我保證。”

許瀾清終于笑了,抹去即将落下的淚水,深吸一口氣:“讓阿江替我訂船票吧,我想我該回去了。”

唐琛沉聲道:“好。”

“能不能再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明天帶我去逛逛你的唐人街。”

“好。”

“也帶上西元。”

唐琛沒接話,只把目光投向西元。

西元卻不遲疑:“樂意效勞,唐先生。”

許瀾清不無傷感地說:“我只想知道他的車開得穩不穩,以後會不會颠到你……”

唐琛深深地望着他,哽了哽喉,輕聲應允:“好。”

吉利糖果店的暖爐燒得并不旺,客人們一張嘴,還能冒出縷縷的白氣來,這是怕滿屋子的糖果沾了太多的熱氣融化得快。

西元之前來過很多次吉利店,跟着唐琛還是頭一次。吉老板見了唐琛,熱情高漲,也不顧其他客人,将唐琛三人讓到裏間唯一的雅座,吩咐夥計們燒旺暖爐,上最好的龍井和糕點,都是按着唐琛的口味預備的。

“唐先生,您可有日子沒來了。”吉老板笑容堆滿,幾乎看不到眼睛,他是北方人,一口的北派腔調,據說祖上曾經是宮裏的禦廚,專門給皇上做糕點糖果的,話說得恭敬又透出一點子邀寵,似乎唐琛不來,倒是他的罪過。

唐琛邊同他客套着邊拿眼睃着西元:“如今有人替我跑你這裏,我也省點心。”

吉老板連忙道:“那是自然,唐先生是大忙人,小西爺來了同樣是我們的造化。”

唐琛笑了下,西元也有些尴尬,真是宰相門房七品官,自己什麽時候成了小西爺?

正說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計端茶上來,眉眼看着清秀,唐琛的目光在他臉上稍一停留,吉老板又道:“這是阿鳶,新來的夥計。”

阿鳶将茶盞擺在客人的面前,第一杯先給了許瀾清,剛要去拿第二杯,吉老板忙接過來,親手擺在唐琛的面前,陪着笑道:“孩子小,不懂規矩,唐先生別見怪。”

唐琛笑了下:“不妨事,許先生是客,也是應該的。”又道:“我瞅着這孩子有點面善。”

“唐先生好眼力,他是阿譚的弟弟。”

唐琛哦了一聲,端起茶盞,不禁又打量了眼阿鳶,吉老板輕嘆:“自從阿譚死後,家裏艱難,就把他也給送出來了。”

唐琛掀開杯蓋,輕輕吹了下,漫不經心地問:“家裏還有什麽人?”

阿鳶垂着頭不吭聲,吉老板輕輕推了他一下,見他還是沒反應,只好替他回道:“讓唐先生見笑了,小孩子初來乍到的沒見過什麽世面,父母都還在,就是弟弟妹妹多,上邊還有兩個老人,又都多病,原先阿譚每個月會寄錢回去,這邊賺的到底比那邊多些。”

唐琛點了點頭,放下茶盞:“以後多照應着點孩子,別難為了他。”

吉老板諾諾地應着,也不敢再擾唐琛,忙着去催櫃上的夥計,按唐先生的喜好打包糖果,又将許瀾清要帶回歐洲去的另外單獨裝個禮盒。

阿鳶又端來糕點,這次還是先給了許瀾清,第二碟給了西元,第三碟才擺給唐琛,動作重了些,盤底咚的一聲撂在黑漆木桌上。

這次別說唐琛,就連許瀾清和西元都不禁多看了眼阿鳶,不知這孩子是真如吉老板所說不懂規矩,還是天生就不畏上的,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刷刷地望着唐琛,小野狗似地冒着一絲冷意,敢這麽盯着唐琛的人還真是不多見,更別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計。

唐琛板着臉去端茶,也不再睬他,西元擔心這孩子吃了虧,低聲道:“這裏沒事了,忙你的去吧。”

恰好有個太太買的東西多,大包小包拎了滿手,吉老板喚阿鳶去門外給太太攔輛黃包車,阿鳶這才轉身走開了。

許瀾清提着碗蓋撥弄着茶葉,調侃道:“你看你,總是招人,連小孩子都知道要多看你幾眼。”

他有意活躍氣氛,唐琛卻不答言,默默地望了會站在店外攔車的阿鳶,然後喚道:“吉老板,結賬。”

從吉利店出來,許瀾清又要去逛古董店,唐琛笑他真是淘換的命,到哪都離不開老本行,許瀾清卻說,這次回去定要是挨罵的,不如買幾件好東西回去哄長輩們開心,唐琛倒是很支持,卻不敢保證唐人街裏的古董都貨真價實,還要靠許大少爺自己掌眼。

許瀾清卻道:“有你唐先生陪着就是最好的保證,誰敢欺哄我?”

這話倒也不假,幾家古董店見唐琛親自帶朋友來,都戰戰兢兢地問一答十,不敢拿平日裏對付洋人的手段來擺陣,許瀾清又是個懂行的,挑了幾件小巧別致的,行李箱再大也裝不下那麽多了。

逛遍了整個唐人街,三個人都拎着東西,不少人見了唐琛,總要打個招呼的,走過去又不禁回過頭來看,忍着笑,唐先生偶爾也逛街啊,倒顯得比平日裏親和。

許瀾清也忍不住笑了,建議把東西都放回車裏,天色微昏,肚子也餓了,他明天就要上船了,今晚由他做東道,一起吃頓最後的晚餐。

唐琛怪他說話不吉利,又問他想吃什麽?

許瀾清想了想:“禦膳坊好了,來這一趟,都沒吃上正宗的家鄉菜。”

西元這才知道,原來許瀾清的祖籍也是潮粵的,只不過祖父一輩僑居歐洲的早,倒把他鄉認故鄉了。

“行,就依你。”唐琛爽快地答應他。

“唐先生,我就不去了,在車裏等你們。”西元說得誠懇,許瀾清明天就要走了,應該還有很多話只想說給唐琛一人聽。

唐琛還沒說話,許瀾清卻先開了口:“那怎麽行,你必須陪着,怎麽,看不上我這個少爺給你花錢?”

西元笑了笑:“當然不是,花你的錢我更開心。”

唐琛也笑道:“西元,咱們必須吃他一頓,聽說禦膳坊新進了一些大馬哈魚,我很久沒吃了,今晚倒要花他的銀子嘗嘗鮮。”

禦膳坊亦如從前,人來人往的,生意在唐琛的幫襯下,恢複了往日裏的火紅,夥計見唐琛來了,忙迎進樓上專屬他的雅間,特意給唐琛上了一條最大的馬哈魚,唐琛照舊為西元點了份麻婆豆腐,許瀾清不無醋意地說:“如今我倒要借西元的光才能嘗到這道菜了。”話落,難免感傷,又怕唐琛小瞧了自己,自罰了杯酒,唐琛答應他,來年得空了,必要同西元一起去歐洲看他。

人一旦有了期盼,那點子感傷自然也就沖淡了,許瀾清回到歐洲也難得再吃地道的家鄉菜,索性大快朵頤,将心底的碎渣都掩埋幹淨,看着唐琛和西元,淺笑間平添了幾許落寞。

席間唐琛出去方便,只剩西元和許瀾清,一時間都沒了話,許瀾清畢竟聰慧,看着西元不時探過來的目光,便停了筷,摸出一支煙點上,徐徐道:“說吧,你都憋了一整天了,想問什麽就問。”

西元也不再猶豫:“你們說的白月光,到底是什麽意思?”

許瀾清看了眼門口,西元又道:“你不想說或者不能說,就不用說。”

許瀾清呼出一口煙,直言不諱:“不能說。”

西元點點頭,不再多問。

“西元”許瀾清叫了一聲,兩眼星星點點,看着清透:“唐琛能有今天都是用命換來的,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也不必太深究,你看着随和,骨子裏卻又是不肯低頭的,別辜負了他,唐琛……也有他的不得已。”

看着眼前那盤所剩無幾的麻婆豆腐,西元沒接話,窗外的大紅燈籠映得人也紅紅潤潤的,半晌,西元才說:“雖然我只是個司機,倒也知道好歹,若沒這些誤會,興許我們也能做個朋友。”

許瀾清彈了彈煙灰,笑道:“這是哪裏話,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明年還要來歐洲看我嗎?顧西元,你可別耍性子拖唐琛後腿,要是被我知道了,我還會用槍指着你的頭。”

西元笑道:“你以為我怕你啊,那是給你這個大少爺留着臉面呢。”

許瀾清指着自己兩個烏青的眼圈:“臉面?看看,這就是你留給我的臉面。”

兩人噗嗤都笑了,唐琛走進來,揣着十萬個心眼子:“背地裏又編排我什麽呢?”

許瀾清沖西元擠了擠黑眼睛,故意悄聲說:“就不告訴他。”

西元配合地一點頭:“當然不能告訴他。”

唐琛一擡手,一人賞了一只銀筷子。

吃過飯,三個人溜溜達達往外走,之前禦膳坊附近有人卸貨,車停的偏遠,這會風刮得有些緊了,西元叫他們等在門口,自己去把車開過來,卻被許瀾清攔住了,又看向唐琛:“唐,讓我來給你當回司機。”

唐琛笑道:“行,那就勞煩許大少也伺候我一回。”

許瀾清去開車,高大的背影被滿街的紅燈籠簇擁着,就像掉進了一片火海,他回過身來,笑吟吟地沖唐琛和西元揮了揮手,仿佛同他們告別。

等車的時候,西元低着頭踢路上的石子,也不去看唐琛,唐琛卻看了他好一會,然後有點質問的意思:“瀾清說你是個大傻瓜,我看這話在理。”

西元擡起頭,睜大了眼睛:“嗯?”

“你送人東西怎麽只送一半呢?”

“哦——”西元想起自己刻的木偶,不明就裏地望着唐琛。

唐琛緊了緊風衣的領口:“怎麽就一個?孤孤單單的……你再做一個顧西元的,這樣他也好有個伴。”

西元抿唇一笑,踢飛腳前的一粒石子:“遵命,唐先生。”

唐琛也笑了,摸出一支煙,西元習慣地掏出洋火,卻被唐琛接過去,自己去點。

擦地一聲,火柴燃亮,唐琛偏着頭,雙手攏着風去點唇上的煙。

滴滴兩聲,許瀾清開着車緩緩地駛來,隔着老遠就搖下車窗,沖他們喊着:“你們的司機來了,請上車。”

轟然一聲巨響,唐琛的車爆炸了,像團燃燒的火球,騰騰的火焰蹿上了墨藍的夜空。

西元的笑容凝在唇邊,呆立在禦膳坊的門口,襲人的熱浪霎時奪走了所有的呼吸。

唐琛叼着煙,直愣愣地望着那團火球,手中的火柴仍在燃燒,燒痛了手指,他卻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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