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都退一步
第98章 都退一步
尖銳如冰錐,距離傑克上校頸側的血管只有寸許,傑克上校扶住倒在懷裏的西元,耳畔細小的破空之聲在嘈雜的酒吧裏卻異常清晰,凜然回頭,盯着命懸一線的迫人寒光,視死如歸。
一把飛刀宛如一道厲閃精準無誤地擊中鋼刺,力道極猛,震得鋼刺幾欲脫手,黑衣刺客一翻腕花将鋼刺穩穩抓住,還沒回神,刷刷刷——又是幾把飛刀,向着兩眼、咽喉、胸口要害部位飛了過來,黑衣刺客手持鋼刺連消帶打,一一躲過,擡眼一看飛刀人,冷森森的瘦臉忽現一縷喜色,連壓抑的嗓音都透着愉悅:“美人,原來你還活着。”
“殺了他!”唐琛一聲令下,犀利如刀。
話音未落,連同傑克上校,幾把槍同時向他開火,黑衣刺客寡不敵衆,好漢不吃眼前虧,幾個起落避開飛來的子彈,閃到臺球案邊,一個還沒來得及跑出去的水手正躲在案下抱頭發抖,黑衣刺客猛地抓起這名滿臉驚恐的粗壯男人擋在身前。
“別開槍……”水手只喊了一聲,所有的槍聲瞬間啞了火,黑衣人借着這個肉盾一路退到酒吧後方,在槍聲短暫的停歇裏,推開身前吓尿的水手,身形一閃,順着酒吧通往後巷的小門迅速逃了。
阿江幾人剛要追,唐琛沉聲攔阻:“不要追,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一把推開傑克上校,抱住意識模糊的西元,唐琛的眼裏冒着紅:“西元——”
西元費力地睜開眼,沖着唐琛無力地一笑。
唐琛擡起扶在西元後背上濕漉漉的手,掌心的紅鮮豔刺目,那是西元的血,怎麽會這樣多……見慣太多流血的人,這次卻失了神,唐琛的臉色遠比西元的還要蒼白。
抱起西元,唐琛剛要起身,一把左輪手槍抵住了他的額頭,幾乎同時的,另外幾把槍也對準了傑克上校的頭。
“媽的死鬼佬,忘恩負義,我們剛剛救了你!”阿山怒聲罵道。
傑克上校的臉道道血痕,目光堅定,無視頭上的幾把槍,無需多言,只要輕輕扣動扳機,這個桀骜不馴掌控唐人街的年輕教父瞬間就會腦袋開花,漂亮的面孔再也不能魅惑人心了。
唐琛目光幽冷深不可測,聲音如玉亦如鐵:“你要開槍盡管開,我死了不要緊,他不能死。”說完,毅然決然地抱起西元向酒吧門口疾步而去。
烏洞洞的槍口對準唐琛的後心,卻遲遲沒有扣動扳機,直到人去屋空,空蕩、淩亂的酒吧裏只剩下傑克上校獨自靠在吧臺旁,左輪手槍頹然地垂了下來。
仁和醫院手術室上的紅燈亮得人心慌,門口站着幾個弟兄,沒有半點聲音,唐先生腳下已是一地的煙頭,再想抽,煙盒已空,有人把自己的煙遞過去,唐琛接了,卻沒有點。
“金水。”聽唐琛叫自己,金水連忙奔過來。
“去趟西元的家,接他們都接來。”
金水剛要走,又被阿江叫住了。
刀口上讨生活,這樣的事總是難免,暗暗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能不叫家裏知道的就盡量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唐琛他們幾個都獨慣了,可西元不同,父母家人終是牽絆,之前受傷沒大礙,瞞了也就瞞了,這次……禍福難料,夜深露重,擾人清夢不說,來了怕也是多添幾個揪心的,何況,唐先生要怎麽跟西元的家人解釋呢?
阿江試圖商量着:“太晚了,不如等西元醒了,明天一早我親自去接他們。”
“不,現在就去。”唐琛的口吻不容置疑。
手術室的燈終于滅了。
兄弟們連忙圍到門口,只有唐琛一人紋絲不動,緊緊盯着那扇門,那支未被點燃的煙垂在唇上,輕輕一抖,掉在了地上。
好險,傷口離肺部只差毫厘,手術很成功,只是西元還沒有醒。
唐琛用力抹了把臉,深深吐出一口氣,手術車從面前推過,西元看上去是那樣的沉靜安寧,好似無牽無挂。
步履聲聲,三個人急匆匆地趕來,看到推車上的兒子,顧夫人急忙撲上前:“西元……”
唐琛走過去:“伯父伯母,先讓護士把西元送去病房吧。”
三人不約而同擡頭望過來。
“東升?怎麽是你?”顧夫人倍感意外,那雙秀麗的酷似西元的眼睛充滿了疑問。
“你們放心,西元已經沒事了,只是需要好好休息。”
眼前的東升沉穩平靜,似乎帶着某種力量,令幾顆惶惶無措的心略感安慰,顧教授點了點頭,陪同妻子護着西元先回了病房。
夜晚的走廊漫長寂寥,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身影巋然不動地守在病房門口,頂上的燈光白晃晃地照着他,就像照在一座冰冷的雕像上,沉默而凝重。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是唐琛今晚聽到顧家人問得最多的一句話。
“伯母,我叫唐琛,東升是我的小名。”
當唐琛大大方方報出名字時,顧夫人怔了怔,繼而一抹慌亂,目光漸漸變了味,拒之千裏又躲躲閃閃。
顧教授依舊不發一言,顧曉棠卻不管不顧:“唐琛,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讓我哥哥替你去做那些危險的事了?”
“喂,顧曉棠,你講話小心點,西元受傷不關唐先生的事,要不是先生及時趕到,你哥就……”
“阿江!”唐琛一聲低斥,阿江立即閉上了嘴。
顧夫人一把将女兒拽到身邊,迅速瞥了眼唐琛,手裏不停掖緊兒子蓋的那床薄被,又用絹帕輕輕擦着他額上的細汗。
唐琛看向弟兄們“你們都出去,誰也不許再到醫院來。”
“先生——”
“都走!”
弟兄們魚貫而出,只留唐琛一人站在病房中央,投在地上的身影伶仃細長,望着病床前的一家人,唐琛的聲音低沉又歉然:“對不起,西元受傷,弟兄們也是急躁,言語有失,請伯父伯母見諒。”
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病房裏靜悄悄的,唐琛又獨自站了片刻,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孤影,顧炎到底是讀書人,堪堪地一點頭,算是給了個回應,唐琛慢慢地轉身,又回頭看了眼西元,這才離開了病房。
黎明的曙光悄然爬上走廊盡頭的窗棂,病房的門開了,顧曉棠扶着門框,眼圈紅紅的,顯然剛哭過,多少有些不情願地說:“哥哥醒了,要見你。”
西元躺在床上,像燙平的紙人,薄薄的,虛浮無力的,見到唐琛,緩緩将臉別向一旁:“爸、媽,麻煩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同他講。”
空氣靜得就連唐琛落座時衣角摩挲椅子的聲音都那麽清晰,西元仍然望着窗外,這間高級病房于他并不陌生,唐琛被刺傷時住過,更早一些,他陪他跳進禦膳坊的水晶宮時也住過,窗外的栀子花似乎也沒什麽改變,還是那樣蔥茏別致,暗送清香。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個有話要說的人卻始終沉默,另一個也不去打擾,就像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同一間病房,他守着床上的西元,望着他沉睡,望着他醒來,只是不知道西元的夢裏全都是他。
西元終于轉過頭來,神情微冷,直視唐琛:“為什麽要告訴他們?”
唐琛沒有回答,靜靜地望着質問自己的西元。
“你想讓他們盡快離開藩市,就用了這種最直接的辦法,對嗎我的唐先生?”
唐琛還是不說話,答案過于明顯,說什麽都是徒勞。
西元怨念地将目光移開,輕輕咳嗽了幾聲,麻藥勁過去了,背上的傷口鑽心的疼,話說的更是艱難:“唐琛,你總是習慣按着自己的方式做事,獨斷專行,很少問問別人的想法,連商量的機會都不給。”
唐琛沉了沉眼眸,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這樣做,只會吓到他們,就算離開這個國家,你覺得我父母知道我在鴻聯社幫你做事,以後的日子就不會提心吊膽嗎?”
唐琛吸了口氣,從兜裏翻出一塊吉利糖來,放進嘴裏,一邊吃一邊繼續望着西元。
西元身上那股子怨氣,好似松了口的氣球,頓時癟了下去,只剩下自己躺在那裏緩緩地撒着氣。
“看來我還得謝謝唐先生,窗戶紙遲早都要捅破,只是由你來捅比我自己來的要痛快得多!”
粉紅色的糖塊優雅地在齒間翻了個個,發出一聲清脆的玉響。
西元白了他一眼:“你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跑出來,不怕別人看見?以為唐先生陰魂不散,詐屍了。”
唐琛也白了西元一眼,終于開了聲:“你為什麽要救傑克?”
這次輪到西元沉默,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沒有作答。
“就因為他曾經是你的教官?在你被軍校開除後保住你那身軍裝的人?可他的火鳥計劃原本是想炸死我,卻炸死了許瀾清,也沒考慮過你的死活,他是為了效忠主子千方百計想要除掉我的人,你卻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替他擋刀子。”
“你說的對,救他出于本能,他只是一個執行上峰命令的人,和我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我們都選擇了自己應該做的,所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而坐視不理。”
唐琛嘎嘣咬碎了糖果,神情幽遠,望着西元,還有他窗前簇簇雪白的栀子花:“你的這點慈悲總是叫人又愛又恨,福兮禍兮,實在難料。”
“那你為什麽還救他?!”西元剔透的目光打在唐琛的身上。
唐琛向前探了探身,目光緊緊盯着發問的男人:“因為你用命去救的人,我也做不到視而不見。”
這次的沉默,更長了。
“雪國那邊都已經安置的差不多了,走吧西元,帶着你的家人離開這裏。”唐琛站起來,摸不到煙,只能在西元的床前煩躁地踱了幾步。
“要走一起走。”西元的口吻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唐琛背對着西元,只丢來三個字:“不可能。”
一點星火終究還是熄滅了,傑克上校說的對,自己簡直太天真,一個人用命換來的一切怎麽可能輕言放棄?唐人街是唐琛的根,鴻聯社是其上纏繞的藤,他和他好像順藤而開的一朵小花,明媚一季,花注定是要敗的,但是藤蔓還會蜿蜒生長,因為根還在。
“你不走,我也不會走。”西元斬釘截鐵地說。
唐琛挺拔的背影微微震動了一下,良久,才轉過身來望向西元,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濕潤朦胧,就像月光下的湖水,閃着碎銀般的波光,讓人沉迷又哀傷。
走到床邊,俯下頭,唐琛的吻忽然而落,輾轉而深沉,直到西元輕咳了一聲,唐琛才離了唇,撫着男人俊朗堅毅的面容,看了看病房的門,才道:“退一步好不好?等你出院了,就把他們送過去,等在雪國安頓好了,若你還惦記,就回來看看我,我若得了空,也一定會去那邊找你,聽說那裏的雪山是世界上最美的。”
“唐琛——”
“西元,不管你和我人在哪裏,我的身體我的心,只屬于你,也只能屬于你。”
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熾烈的炭火,從心底一路熊熊燃燒,直燒到眼裏,綻放出燦爛的花火。
西元撫着他柔軟的嘴唇,喃喃低語:“從這裏說出來的話,就算是謊言,也是最美的……”
唐琛的唇又去堵他的嘴。
西元卻別開了頭:“你別這麽着,我也不是一哄就糊塗的人,唐琛,你也退一步,等我的傷養好了,一起找到那個人,我再走。”
唐琛稍一遲疑,西元便沉了臉,唐琛的唇固執地貼過來,唯恐他又變了卦,邊吻邊應允:“好,就依你這一次。”
病房的門悄悄掩合上一道縫隙,一聲嘆息輕輕消弭在空寂的走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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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