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小西窗,正偷香
第101章 小西窗,正偷香
夏日晨光早,即便下着雨,天也是灰蒙蒙的亮,雨滴敲敲打打,屋檐叮叮咚咚,竟也和諧出一曲天然的旋律來,聽着安寧又浮想聯翩,只覺歲月靜好卻又匆匆無情,叫人無端地生出一縷愁緒來。
西元輕輕翻了個身,背朝着窗,因着天熱窗上挂了張竹簾,但透窗的那點微光仍叫人不禁羞赧,閣樓的木板吱呀了一聲,瞬間安靜,片刻後,藏青色的床單垂拂着地板又微微晃動起來,這次沒再吱呀吱呀惹人煩,但凡有一點響動,一切便又歸于無聲,好似那做了賊的一定會心虛,西元小心翼翼卻又不肯罷休,一個人的時光,總要難免的想着那個人,何況還是在這樣一個細雨霏霏孤單清寂的早晨。
掌心也孤單,就像籠着一盆火,撥弄着柴禾,試圖讓這火燃得再旺些,反正陰着天,下着雨,從火星裏取着那點無人知曉的暖。
又是一陣窸窣的輕響,打破了雨聲的和諧,西元頓時停下來,毫不遲疑地從枕下摸出槍,對準了閣樓唯一的那扇窗。
一個人正掀着窗上的竹簾探身往裏爬,高高大大的身影锲而不舍地擠進狹窄的窗,剛落下一條腿,一擡頭便看見了對着自己的槍口,随即眉眼舒展,笑了。
西元受了一驚,瞬間又哭笑不得,收起槍,看着唐琛把另一條腿也邁了進來。
唐琛将鞋脫在窗邊,蹑手蹑腳地走過來,笑的像個得逞的孩子,望着床上的西元,不禁歪了下頭,聲音壓得極低:“氣色這麽好?可見張爺爺的藥還是很管用的。”
被子上的手抓得緊緊的,眼神飄飄忽忽,西元先發制人:“天還沒亮就爬窗戶,你還真是治安官裏的典範。”
唐琛跳上床,帶着濕潤潤的雨色清新,抱住了西元:“小西爺,幾天沒見想不想我啊?”
唐琛複活後,堂而皇之的從了政,鴻聯社上下歡欣鼓舞,耍龍舞獅唱大戲,當真比過年還熱鬧,唐人街裏處處透着喜色,大紅燈籠又高高挂起,都說唐先生福大命大,定是上天護佑,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那樣的相貌不似凡胎,許是哪路神君下凡也未可知。
這樣的熱鬧,別說妹妹曉棠沒去成,西元也沒趕上,一是按母親的要求在家養傷,二是顧夫人每日裏把院門從裏邊反鎖,鑰匙藏在身上,大的小的,一概不準出門,更不要說去唐人街了。
曉棠鬧了幾日脾氣,開學彙演暑期還要排練,戲劇社的同學找來幾次,可是顧夫人就是不許她出門,兄妹倆心裏都有愧,只好暫時順着她的意,一個想,等開了學總不能不讓我去讀書,另一個想,等傷一好,順着閣樓的窗戶爬出去……
只是惦記着唐琛。
出院後西元直接回了家,起初唐琛天天來看他,東西大包小包買了不少,顧夫人冷冷淡淡,既不待客也不留飯,還總是一趟一趟往閣樓上跑,弄的兩人也不好說話,況且唐琛也忙,略坐一坐就走了,顧炎有次下班回來正好碰上唐琛要走,又是一點頭,進了書房便把門一關。
唐琛想了想,又走回去,敲了敲書房的門,顧炎說了聲“請進。”
唐琛進去後,很久才出來,神情惘然,自此後,便也不再來了。
西元只能從報紙上看到一些唐人街特別行政官的相關報道,之前從不喜歡在媒體上露面的唐琛,這幾日報上都是他的消息,就職演說,商會剪彩,慈善籌款,最近又要籌備一個游園會……當真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
這些新聞顧教授夫婦倆也看,看過了,撂在一旁,也不似從前那般總要交流幾句,西元幾次提起傷快好了想回唐人街,顧夫人便沉了臉,顧教授也默默的,話說多了就變成了廢話,不如不說。可顧夫人依舊要說,勸兒子不要再回唐人街做事了,換來的卻是兒子的執拗和抵觸:“我回去不都是為了錢。”
顧夫人秀眉緊蹙,眼中含淚:“那你為了什麽?”
有些話終究是不忍也不知怎麽說出口,西元便不做聲,顧教授繼續沉默着,西元望向他,自從受了傷,父親總是這樣的沉默,隐隐的,倒是期待他能說點什麽,可是顧炎像是沒了電的收音機,任誰撥弄都沒有聲響,要麽西元怏怏地回閣樓去,要麽他走開回書房去,從前父子倆那種看不見的融洽,現在倒成了顯而易見的疏離。
顧夫人卻是不肯罷休的,單兵作戰也要一戰到底,有時候話說急了,混堂口的字眼也顧不得了,西元心煩,只好又爬回閣樓。
閣樓裏沒有電話,要打電話只能下樓去,只是顧夫人盯的緊,西元也不願當着她的面給唐琛打,除了惦記,也只能是惦記。
想不到今日見了,人就一身水潤地躺在身旁,卻是這麽的不尴不尬,西元轉過身避着唐琛,唐琛卻不肯,貼着他赤紅的耳根笑道:“想,還是不想?”
被裏忽然一記冰涼,是唐琛的手,又快又準,觸了個正着,西元一個激靈,耳邊盡是唐琛嗤嗤地低笑:“他可比小西爺誠實的多呢。”
去他媽的!
唐琛猛然被拉下頭,西元憤憤地堵上了那張不厚道的嘴。
吱呀,吱呀——
輕輕晃,慢慢搖。
素白冷香的手牽着缰,緩緩乘着難馴的野馬,身姿挺拔,從容不迫,俾睨天下的眼裏氤氲着晨光中最溫潤的一抹柔情,俯視着面紅耳赤卻又眉眼生動的西元。
“傷口還疼嗎?”
“不疼了。”
西元艱難地回應,忍着不發出別的聲響來,唐琛冷眉冷眼,笑得清邪,就像一只作孽的妖,不管人間幾度春秋,他只偏愛這一刻,在颠簸中駕馭,在緩行中馳騁,在無聲中縱歌。
他依然是不完全的,像一只受了傷的猛禽,跌落在草叢裏,欲飛不飛的,西元憐愛地碰了碰,唐琛忽然加快了騎速,西元還是沒能忍住那聲破碎的申銀。
吱呀吱呀——
窗外的雨越發的緊密了……
樓梯上的人只爬到一半,便收住了腳,默默地站了會,又悄悄轉身下了樓。
顧夫人将一杯早茶奉給丈夫漱口,顧炎接了,端着茶杯只是發怔。
早飯一一擺上桌,顧夫人也不理會獨自發呆的丈夫,扶着樓梯往閣樓去,顧炎忽然叫住了她:“別去,讓他多睡會兒。”
若在從前,不用叮囑,顧夫人也會聽之任之,可現在總是帶着氣含着怨,不顧丈夫的攔阻,依然往樓上去,顧炎緊走了兩步,抓住她,低聲懇求:“不要去。”
顧夫人睜着充滿血絲的眼望着丈夫,顧炎欲言又止,不為人道的痛苦藏不住地洩露出來,顧夫人猛然擡頭望向閣樓,一抹恐慌瞬間注滿了全身,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又急忙去看丈夫,希望他能否定甚至斥責自己的愚蠢,但是顧炎沒有,他只能将多日來的痛苦無奈地分給她。
扶着樓梯的手一軟,顧夫人幾乎摔在丈夫的懷裏,顧炎抱住了她,可是顧夫人還是憑空生出一股悍力,猛地推開丈夫,扭身想往樓上沖,顧炎死死抱住了她,掙紮了幾下,顧夫人沒有喊叫,也沒有再看閣樓一眼,任憑丈夫攙着回到了前廳,終于,熬不住了,牙關堵在丈夫的肩頭,無聲地恸哭。
顧炎拍着顫抖不已的妻,良久,沉聲說:“過些天我就去學校辭職,你也打起點精神來,先不要跟孩子們說什麽,收拾一下家裏,能帶走的都帶走。”
顧夫人緩緩地擡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他:“什麽?你真的要聽那個唐琛的?移居雪國?他這是在逼我們!”
顧炎抹着她不斷湧出的淚水:“這人雖然不好惹,但是…對西元倒是用了些心思……西元因為他擺明了不想走,唐琛卻勸我們盡早離開,是逼迫也好,還是真心為我們着想,都不重要了,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這個人是得罪不起的,何況西元還是一個被開除軍職的,留在這裏恐怕還會有別的麻煩,只有帶走西元和曉棠,遠離這一切,遠離唐琛,一家人才能安心過日子,你放心,我不會用唐琛一分錢,這些年的積蓄足夠我們在那邊安個家,雪國那裏也有學校,我會繼續教書的。”
顧夫人凄凄惶惶環顧這個家,又看了眼閣樓,目光落回丈夫,終于,用力地點了點頭。
淡藍的天懸起一道虹。
唐琛扶着窗棂,輕聲喚着:“喂,過來看。”
西元走過去,手臂搭在唐琛的肩頭,望着那虹,淺淺的,散着柔美的光。
剛想去吻唐琛的臉,唐琛卻道:“小西爺,借你的才華用一用。”
“幹什麽?”
“幫我設計一張游園會的海報。”
“有報酬嗎?”
唐琛淡淡地睨着他:“剛才的報酬還不夠?”
西元笑道:“不夠。”
嗤——
“怎麽想起辦游園會來了?”
“假死一事畢竟是種欺瞞,辦個游園會算是安撫民心吧。”
“唐長官英明。”
“新任的喬治市長和幾個地方官也會來捧場,你的海報裏給我畫條龍。”
“嗯,讓他們知道知道,東方人就算盤着也是條卧龍,随時都會騰飛。”
唐琛看過來,深邃的眼裏盈着笑意:“還是小西爺最懂我。”
“首府那位大人物就這麽把他侄子調回去,都大帥一定恨死你了。”
“這是只喂不熟的狼,他留在藩市只會越來越貪,我是滿足不了他的胃口的,又不能輕易動他,只好趕走這只狼。”
“想不到那些底片倒排上了用場,雖然手段不怎麽光明。”
聽西元如此說,唐琛還是淡淡地翻了他一眼:“這些搞政治的最在乎的就是名聲,首府那位也不例外,不過說到底,政績和利益才是他最在乎的,我只是提出不許都大帥再染指唐人街,其它都按他說的辦,侄子不檢點讓他頭疼,關起來教育一番,來年往內閣裏一塞照樣前程似錦,無非是多耗幾年光陰罷了,唐人街是頭肥羊,目前他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牧羊人,與其除掉我,不如讓我替他們做事,我低一低頭,他擡一擡手,何樂而不為。”
西元沉沉道:“但願你們之間都能遵守這個協議。”
唐琛冷垂着眼:“我也希望,否則,那就只有魚死網破了。”
西元想了想,又道:“我想底片還是不要放在蘇珊妮那裏,這會給她帶來危險,我們另找地方藏起來。”
唐琛笑了下,高深莫測的:“不好意思小西爺,我好像又騙了你,底片自始至終都在我手裏,以防不測,交給蘇珊妮的只是一套照片而已,何況他們很難想到我會把東西交給一名西人女記者。”
“唐琛,你太——”
狡猾,詭詐?西元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別生氣嘛,這東西相當于一個護身符,交給誰我都不放心,只能藏起來。”
“藏哪兒了?”
“想知道?”
“你要說就說。”
唐琛攬過西元,親着他圓潤的元寶耳,邊笑邊送了一句。
西元驚訝地轉過頭:“啊,你——”
唐琛以吻封口,不讓他再說了。
唐琛走的時候,還是從窗戶爬出去的,西元想笑,又不禁愁悶,什麽時候他和他才能真正的自由。
沒想到自由比想象中來的還要快,西元被母親喊下樓吃飯,午飯格外的豐盛,有西元愛吃的麻婆豆腐,也有曉棠最愛的酸辣魚,顧夫人雖然還是郁郁寡歡的樣子,但是兄妹倆驚喜的發現,一直反鎖的院門大敞遙開的,曉棠小心翼翼地試探:“媽,我想下午去學校排練……”
顧夫人沉着臉不吱聲,一旁的顧炎道:“早點回來,別讓媽媽擔心。”
曉棠頓時繃不住笑,匆匆扒着碗裏的飯,顧夫人瞥了她一眼,她又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西元一直不吭聲地低頭吃飯,目光時不時瞟向洞開的院門,顧夫人飯還沒吃完,忽然撂下筷子,轉身回房了。
熬到太陽偏西,望了望母親一直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眼正在練習書法的父親,西元也不回閣樓了,在花廳裏晃蕩來晃蕩去。
提筆沾了沾墨汁,顧炎頭也不擡地說:“等到天黑,院門就要上鎖了。”
西元如逢大赦,一邊向外移着腳,一邊沖着房內喊:“媽,我出去一趟,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剛跑到巷口,忽見一輛再眼熟不過的車迎面駛來,駕車的人也看見了西元,停車探出頭來:“越獄了?也是從窗戶跳下來的?”
西元兩手揣兜,笑得舒朗:“我可是正經人,麻煩這位先生,送我回唐人街。”
“媽的,誰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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