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再游龍旗

第106章 再游龍旗

煙霧缭繞,辣眼嗆鼻。

鴻聯社總部的會議廳裏,吵吵嚷嚷,除了鄭少祖稱病沒來,能來的人輪番上陣,說着大差不差的話,都在反對唐琛的提議。

鴻聯社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反對唐琛的聲音了,但是今天,唐琛似乎觸及到他們的底線,不為別的,就因為唐琛要為阿江和那些在游園會死難的弟兄們——游龍旗。

這怎麽可以呢!

游龍旗是對江湖中最有名望和地位之人死後的最高禮遇,不是什麽人都可以享用的,從前最大兩個幫派的總把頭游過龍旗,之後整個鴻聯社也只有白老大一人得享尊榮,別說一個小小的阿江,唐琛當初詐死的時候,幾個老的也私下議論過,這麽年輕就游龍旗,恐怕壓不住非議啊,幸而唐琛有遺言,死後不游龍旗,他們也就不再提了。

如今要為阿江幾人游龍旗,簡直有種皇帝身邊死了個太監就要舉國戴孝的荒謬。別說向來看重規矩的曲爺他們幾個老的堅決反對,年輕一輩也多不贊同,就連楊啓年也苦口婆心地勸唐琛:“唐社長唐老弟啊,不是這次兄弟不幫你講話了,阿江,哦,江爺,跟你出生入死、感情深厚我們都知道,這次他又救了你的命,的确英雄,令人欽佩,咱們多花些銀子厚葬就是了,江爺的喪事還是我來張羅,一定辦得風風光光的,但是游龍旗真的不行啊,你上次死的時候都沒游,他是你的馬仔,怎麽可以呢?壞了道上的規矩……鴻聯社今後在江湖上會被人恥笑的……”

他們說了大半天,口幹舌燥,群情激昂,但是唐琛始終沉着臉一言不發。

直到會議廳裏聲音漸歇,唐琛才環視了一圈,緩緩開口:“游龍旗的時候,我要親自為阿江扶靈,你們幾個堂主也要跟我一起扶靈!”

此言一出,又是水滴入油炸開了鍋。

啪的一下,唐琛的槍撂在了桌面上,會議室裏頓時鴉雀無聲。

唐琛站起身,舉起槍,槍口緩緩地轉動,衆人皆駭然,槍口轉到哪裏,哪裏就發着抖。

曲爺的聲音孤單地響起,強撐着臉面卻也沒了剛才的底氣:“唐社長,你這是做什麽,把槍收起來,別吓到弟兄們,大家只是商量,又沒說絕對不行,阿江他們幾個死的冤,弟兄們心裏也不好過,江湖規矩是規矩,也不外乎人情,現在鴻聯社你當家,自然你說了算。”

唐琛面無表情地收了槍,向門外走去,聲音冰冷而堅決:“停靈三日,游龍旗!”

鴻聯社總部設了靈堂,停着幾個死難的兄弟,阿江的靈停在了半山公館,所有的燈徹夜長明,唐琛坐在靈堂前,手裏握着自己那把匕首,也是刺入阿江心髒的匕首,慢慢擦拭着,上邊的血跡已經擦得幹幹淨淨,閃着雪亮的銀光。

西元、阿山還有吳媽守着火盆,為阿江和阿香多燒些買路錢。

唐琛沉沉地開了口:“吳媽,阿香有沒有喜歡過什麽人?”

吳媽擡起紅腫的兩眼:“什麽,先生?”又飛速地瞟了眼阿山,阿山也擡起頭來望着她。

唐琛繼續摩挲着手裏的匕首:“你盡管說,我要聽實話。”

吳媽的猶豫透着諸多掙紮,聲音幾乎快聽不見了:“她,她說她不想嫁人…只想伺候先生一輩子!”

刀刃上的手忽然停住了。

吳媽捂上了嘴,忍着泣聲離開了靈堂。

良久,唐琛的聲音才幽幽地響起:“阿山,就在公館的後山開兩個新穴吧,別離的太遠,阿香膽小,讓阿江照應着點。”

“是,先生。”

唐琛拿起匕首,穿過靈前雪白的素紗,聲音也如紗缥缈空靈:“也別離我太遠……”來到阿江尚未入釘的棺前,推開厚重的棺蓋,将那把匕首鄭重地放了進去。

高燃的白燭啪的一聲,爆出一個小小的燭花。

唐人街裏從來沒有這麽安靜過,整條街就像被誰抽走了空氣,聽不到半點嘈雜,襯得咚锵咚锵的鼓樂聲越發的孤單、悲涼,長長的送葬隊緩行而來,龍旗飒飒,靈幡飄飄,唐琛走在最前端,扶着阿江的靈車,漆黑的墨鏡擋住了雙眼,還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靈柩的另一側是阿山,後邊跟着西元和兩位堂主,也扶着靈,只是沒有鄭少祖,據說得了肺病,傳染的那種,連床都下不來。

和第一次為白老大游龍旗看似沒什麽不同,卻又哪裏透着異樣,太安靜了,安靜得就連微風吹落的第一片樹葉都是那麽的驚心動魄。

那麽多人站在路邊,沒有擁擠,沒有吵嚷,只是駐足觀望,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木然,街道兩邊的商鋪,樓上樓下,既沒有紅燈,也沒有白燈,好像一個人忽然掉光了所有的牙齒,空蕩的吓人。

樓上有人關了窗,那一聲吱呀隔絕了所有。

爐火上的茶葉蛋咕嘟咕嘟的,一旁的小孩不知怎地忽然咧嘴要哭,他的母親緊緊地捂住他的嘴,一碗水澆過去,撲滅了火,發出刺啦一聲“巨響”,引來唐琛的側目,那女人急忙抱起孩子回了屋。

唐琛的腳步越行越慢,個別人家屋小地窄,只好把棺材板擡出來,停在自家的門口,這是在游園會裏枉死的無辜,家中有人披麻戴孝,也在哭泣,只是無聲。

蘇珊妮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話筒,輕聲對一旁的攝影師說:“關了吧,別拍了。”

唐琛行來時,彼此無聲地注視了幾秒,唐琛扶着靈繼續前行,蘇珊妮的神情凝重而哀傷。

一個人從前方疾步跑來,停在游龍旗隊伍前,噗通一聲跪下,對着唐琛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朗聲道:“幹爹,我回來了,來送江叔。”

唐琛站住了,整個隊伍也随他停了下來。

“清岫?”

有人認出來,這不是鴨堡中已經失蹤大半年的那個替補花魁麽?人們面面相觑,嘁嘁喳喳細碎地響起。

唐琛不出一聲地望着他,清岫又将頭磕下去:“唐軒不孝,不知家中有大變故,兒子來遲,還望幹爹恕罪!”

唐琛終于開口,低沉的嗓音卻分外清晰:“唐軒,起來,站到我身邊來。”

“是,幹爹!”

游龍旗繼續緩緩向前,宛如一行孤雁,獨自哀鳴,唐人街裏依然沉寂無聲,神情呆滞的人們望着送葬隊伍漸行漸遠……

一杯清茶畢恭畢敬地奉到唐琛面前。

唐琛沒有接,半垂着眼問:“沒我的允許怎麽擅自回來了?”

唐軒端着茶不慌不忙地跪了下來:“之前看到報上說幹爹出了事,我哪還有什麽心思讀書,背着四爺他們偷偷買了船票往回趕,船上消息閉塞,到了這裏才知道都是誤傳,沒想到江爺卻……幹爹別生氣,等給江爺守完頭七的禮數,我就回歐洲,只是……“

唐軒的聲音小了下去,透着一縷凄惶:“只是心裏舍不得您……”說完,微微掀起眼簾,看向唐琛,恰好對上唐琛投來的目光,唐軒索性擡起頭,一雙眼清透坦白,望着上座的唐琛。

西元不禁暗自思忖,多日不見,這孩子不僅長高了些,說話辦事比從前更加妥帖老練,眉眼舒展,細看下,少了些少年氣,出落得豐神俊秀,倒真有點唐琛的影子,只是五官不如唐琛立體深邃,氣韻上也差了許多。

唐琛擡了擡手,唐軒這才站起身,将茶舉過頭頂,重新奉上。

唐琛接過茶,掀開杯蓋抿了一口,這才點了下頭:“如今都知道你是我的義子,既然回來了,也不用急着趕回去,暑期就要過去了,等天氣轉涼再回去讀書吧。”

唐軒面露喜色:“多謝幹爹!”

“可也不能荒廢了日子,你原先那點花拳繡腿不中用的,跟着這裏的師父好好學學拳腳。”

“一切全聽幹爹安排。”

一個兄弟跑進內廳,在唐琛的耳邊一陣私語,唐琛嗯了一聲,看向身邊的阿山:“跟我走一趟。”

西元心中一沉,唐琛已經起了身,唐軒眼巴巴地看着常在唐琛身邊的幾人随着一同往外走,自己想跟上又不敢,唐琛丢來一句話:“你也一起。”

夏末暑氣更盛,蟬叫得呱噪,門房看見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鄭宅來,轉身奔向內宅,叫得更是劈了嗓:少爺——唐,唐先生來了——

唐琛照舊不用通報,徑直往宅子裏去,進了內院,鄭少祖已經倚着卧房的門框,白絹捂嘴,咳嗽不止,一副病歪歪的樣子,見了唐琛,強打精神地問:“唐先生,又出了什麽事?”

“你病了,過來看看,二是……又聽說你這病是因家中風水不好,正在大興土木修整宅子,我懂風水,幫你看看。”

鄭少祖忙道:“唐先生費心,不要緊的,夏季雨水大,屋頂漏雨,找幾個工人修繕修繕。”

“病好些了?”

“還…還需要調養些時日。”

兩人說着話,唐琛已經在宅子裏轉悠開了,上次來的時候直奔的後園,鄭宅從前也很少踏足,這次穿庭過院,看的仔細,每間房屋都過了遍眼。果然,有些房屋支架搭梁的,正在整修。

鄭少祖堅持跟着,唐琛也不阻攔,只說:“有勞鄭少爺了。”

西元也逐一看向那些房,想不到鄭明遠離故土做了僑民,依然保持中式的傳統,亭臺樓閣的,比白老大西式的花園洋房看上去更有情致,唐人街不少有錢人也都效仿鄭宅蓋的中式庭院。

上次唐琛被方耀打暈帶走,不知道被關在什麽地方,出來的時候又蒙着雙眼,到了索菲亞教堂才摘了眼布,但是唐琛篤定這件事跟鄭少祖脫不了幹系,捉賊拿贓,今天倒要看看這個“贓”藏在鄭宅哪個角落,按着唐琛的描述,西元也細看那些雕梁畫棟,大致都差不多,鄭家還有不少家眷,女人們躲之不及,都縮在房中不敢出來,鄭少祖的老婆抱着一歲大的女娃更是驚慌不已。

再看鄭少祖,黃皮蠟瘦,兩眼凄惶,倒真是一臉病容的樣子,西元不禁也黯然,想起從前在歐洲留學時,這位太子爺是何等的嚣張跋扈,稍有不順他意的便合起夥來欺負,輕則羞辱謾罵,重則拳腳相加,動不動就擡出自己鴻聯社少堂主的身份壓制旁人,海外求學,多數都是良家子弟,不願招惹道上的人,就連西人也都對他退避三舍。

來到一座很小的偏院,只有一間套房,院中泛着油漆味,朱紅的梁柱,粉白的牆,都是新刷的,唐琛眉宇微微一蹙,踹開中間的房門,西元跟了進去,屋裏空空如也,一目了然。

鄭少祖陪着笑走過來:“唐先生,剛上的漆,等晾幹些才好往裏搬東西,這裏氣味大,不如去前廳喝杯茶吧。”

唐琛也不理他,軟底的鞋踩在新鋪的地磚上,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鄭少祖的臉上,鄭少祖的面肌抖了抖,捂着嘴湊到西元跟前,拽了下他的袖子:“西爺,幫着說句話吧,我這病過人的,別叫弟兄們跟着我一起倒黴。”

西元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知道了。”

環顧整間房,的确沒什麽好看的。唐琛走到一面牆前,牆皮都是剛剛粉刷的,潮乎乎的泛着濕氣,唐琛伸出手來語閻乄蹭了蹭,指尖一點雪白。

鄭少祖緊緊盯着唐琛的一舉一動,眼皮不停地亂跳。

唐琛撣了撣手,沖着鄭少祖和緩地一笑:“你家的茶向來是唐人街裏最好的,連白老大都贊不絕口,不知今日有什麽好茶可以品嘗一下?”邊說邊往屋外走。

鄭少祖掩不住的高興:“有,有,頂戴花翎,那是過去宮裏的貢茶,說是皇上專門賞給狀元、榜眼、探花前三甲的喜茶呢,所以叫頂戴花翎,唐先生要喝,那是賞我的臉。”

唐琛笑道:“那我還真是有口福了,咱們今天品茶賞畫,別的不談,到底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總要過去。”

“那是,那是,唐先生這麽一說,我的病都好一半了。”

兩人笑着往外走,唐琛一指剛剛看過的那面牆,十分随意地說:“原先那張黃香為父扇枕溫衾圖我很喜歡,不如也送了我吧。”

鄭少祖不假思索地說:“那是,那是,只要唐先生喜歡,我鄭家的東西就是唐先生的,回頭我叫下人包好了……”

聲音突然消失,鄭少祖面如土色,兩眼瞪着唐琛,瞳孔都縮沒了。

唐琛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一雙厲目閃着陰冷噬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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