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匆匆,太匆匆

第112章 匆匆,太匆匆

一切都是嘈雜慌亂的,不是手裏的事情慌,而是心裏慌。

即便頭等艙有行李員幫忙拿行李,可是顧夫人還是不放心,那麽多東西,五六口箱子,全部的家當,最大的皮箱連西元都拎着費勁,要同行李員兩個人合力才能搬上車。

“曉棠,帶爸媽去包廂休息,剩下的行李我會送去行李廂,放心媽,不會丢的,拿好你們随身攜帶的東西。”

顧教授陪着天生敏感柔弱的妻子,同曉棠一起半架半扶地将顧夫人往頭等車廂裏推,曉棠不停地提醒着:“爸,我們是4號廂,4號。”

這兩節車廂人都體面,可迎面過來時,還得側身禮讓一下,普通車廂那邊更是不用說了,人多的好像要把車廂撐爆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源源不斷地湧進站臺,窗口傳遞着包袱,也塞滿了人。

進了包廂,所有人都舒了口氣,包廂很大,米白色的頂,酒紅的壁紙,腳下鋪着花紋地毯,靠窗還有張書寫臺,到底還是頭等廂,連窗簾都是綢緞的,泛着絲滑的光,這趟車到雪國要兩天一夜,像這樣的四人床鋪,頭等車廂只有這麽一間,正好一家人在一起,不用找來找去的,曉棠說還是哥哥有本事,我們才可以買到這裏的票。

顧教授和顧夫人看了她一眼,誰都沒有接話。若不是鴻聯社,若不是唐琛,他們也沒必要舉家移民雪國,什麽本事?都是堵心的本事。

顧夫人還沒坐穩,便打開車窗尋着兒子,曉棠嘆着氣:“媽,哥哥在站臺那邊,這邊看不到。”

“那麽多行李……”

“有行李員幫他的,你們餓不餓?我剛看見站臺那裏有賣桂花鴨的,很難得。”

“亂糟糟的,哪有心思吃東西。”

雪國列車的發車時間是下午兩點,因着家裏廚房都騰空了,四個人是在車站附近的餐廳用的餐,都是西餐,顧夫人不愛吃,勉強吃了幾口也是怕路上餓,西元說不打緊的,列車上有餐廳,顧夫人恹恹地說:“還不都是洋人的口味。”

西元沒再吱聲,很久沒聽母親說洋人這個字眼了,此時說來莫名的多了種人離鄉賤的哀愁。

顧教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總有種話到嘴邊又咽下的彷徨,西元問了好幾次什麽事,顧教授笑笑地應付過去,又說車上時間長,再慢慢聊好了。

西元也只好不再問了,同着行李員将所有的行李都安頓好,手裏忙着,眼睛更忙,不停地看着站臺,雖說唐琛不來送了,可是西元還是忍不住要在熙攘的人群裏看來看去。

“先生,西元應該是在找你。”

站在調度室二層的雜物間裏,阿山對隔窗而望的唐琛說。自從沒了哥哥阿江,阿山不僅話很少,人也變得沉穩許多。

唐琛看了一眼他,沒說話,兩眼依舊盯着站臺上那個進進出出的身影。

說好了不送的,可是做不到。看着顧教授一家上車,又看着西元忙忙碌碌搬行李,陽光照在他身上,在人群裏最是耀眼。

直到西元的身影消失在車廂裏,唐琛才問阿山:“那邊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嗯,安排好了,我們的人親眼看着都大帥已經拎着行李上了車,三點準時爆炸,在西郊的曠野上。”

“好。”

西元回到4號包廂,顧教授正在給顧夫人剝橘子,顧夫人還是不想吃。

一點五十分,還有十分鐘就要發車了。

“媽,曉棠呢?”

顧教授說:“去買桂花鴨了。”

西元皺眉:“快開車了還亂跑。”

“別怪妹妹,她是怕你媽媽吃不慣餐車的飯。”

西元不再說什麽,屁股剛沾上椅子,又站了起來:“我去找她。”

顧夫人攔着他:“西元,別去了,她一會就回來。”

可是西元還是下車去找了。

唐琛剛剛點起一支煙,阿山忽然叫道:“先生你看,是西元。”

貼着污花的玻璃,唐琛看到西元不知什麽時候又下了車,正在站臺跑來跑去,四處張望,嘴裏不知喊着什麽。

“是不是丢了東西?要不要我過去問問?”

唐琛擡腕看了眼表,還有五分鐘車就要開了。

再一擡頭,忽見顧夫人和顧教授扒着車窗一個勁地喊西元,西元跑過去,顧夫人将手裏的一張紙隔窗遞給西元,西元只看了兩眼,神色焦灼起來,抓着那封信又四處喊起來。

“一定是出事了。”

唐琛轉身向外走,阿山急忙跟了出去。

西元正要往出站口跑,迎面撞見匆忙趕來的唐琛。

“你找什麽?”

“我妹妹跑了。”

來不及細問,找人要緊。

“你去那邊,我往這邊,阿山去廣播找人。”

“是,先生。”

曉棠還是選擇留下來,愛情的力量戰勝了一切,留下一封信,說是今年春節再和張庭威一起去雪國,請父母原諒,但她不能沒有張庭威。信是放在了顧夫人的手提包裏,顧夫人拿手絹擦眼淚的時候才發現的。桂花鴨沒吃到,倒丢了女兒。

國際列車的站臺原本就大,也不知道她往哪個方向出站去了,去站口詢問,幾個西人檢票員都不記得有這樣一個東方女孩,或是暫時躲了起來,到處都是送行的人,西元順流而下,唐琛逆流而上,都擠出了一身汗。

廣播裏也一遍一遍叫着顧曉棠的名字,父母很是焦急,請她聽見廣播後,立即與家人彙合。

該死的顧曉棠,該死的張庭威!西元恨得牙癢癢,卻也難掩心頭一絲異樣的歡喜,說好不來送的,唐琛卻還是來了,也不知剛才躲在哪裏窺着……

一個身影從眼前一閃,又沒入了攢動的人群中,西元走過去又停住,猛然回頭尋看,那人穿着一套英倫外套,個子不矮,姿勢古板,這人的背影似曾相識,西元推開眼前的人潮,順着追過去,看清了,是安格斯。

安格斯?他怎麽會出現在雪國列車的站臺上?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開着車帶着都大帥去往邊境前線了嗎?

倏地一下,血從腳底竄上腦門,周身冒出汗來,西元下意識地去找唐琛,然而唐琛此時不知在哪裏,再一回頭,安格斯也不見了。

西元快速追過去,終于又看見安格斯,已經走出了車站,一輛車就停在路邊,他很快跳上駕駛座,西元一邊向外擠一邊大喊:“安格斯——”

安格斯剛要發動車子,似乎聽見有人再喊自己,扳了扳反光鏡,一個東方男人正向他的車跑來,顧西元?哼,安格斯輕蔑地扯扯嘴角,見他追得急,不禁又有點怕,腳底一踩油門,車子逃跑一樣地竄了出去。

西元追了幾步,車子已經開遠了,安格斯明明聽見了,卻還是跑了。

鈴——

開往雪國的列車已經準備發車,西元又匆忙往車站奔。

顧教授和顧夫人順着狹窄的過道逆着上車的人往外擠,行李也不要了,兒子、女兒都沒上車,這還了得。

“爸、媽,不要急,等我找到曉棠就坐下一趟列車去雪國找你們,不要下車了,來不及了……”

列車緩緩而動,顧夫人拼命喊着西元。

西元追着那個窗口:“媽,別擔心,我就是捆也要把曉棠給你捆到雪國去,車票好買的,爸,照顧好媽媽,用不了幾天我們就能見面了。”

顧夫人竭力伸出胳膊,想再碰一碰西元的手,風吹着她,發絲淩亂地飄着,西元的手徒勞地夠着她,窗口漸漸遠離,他只差一點就觸到母親了。

另一個窗口伫立着一個高高的身影,淡藍色的眼眸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從西元的眼前一閃而過,也随着列車遠去了。

都大帥?!

都大帥怎麽在雪國的列車上。

西元發足狂奔,不顧一切地追着漸行漸遠的火車,直到看不見車尾,西元蒼白着一張臉,兩手插進頭發裏,茫然又無措。

“西元!”

唐琛跑過來,西元一把抓住他,搖晃着,大吼着:“我看見都大帥了,他在列車上,那個球是不是也在車上?!”

唐琛的臉上也都是汗,眼裏閃過一縷西元從未見過的恐慌。

一切都是那麽的匆忙,焦灼,慌亂……

他們跑到調度室,通知列車上有炸彈,調度室緊急聯系,但是去年剛剛試行的無線電設備信號總是不穩定,列車出站後就是群山環繞的地帶,那裏還沒來得及架設電纜,根本聯系不上,通知下一站的調度也是徒勞,那時早已過了三點鐘。

調度室說三點的時候列車應該經過跨江的鐵索大橋,必須要趕在之前截住火車。

“西元上車,我們追!”

唐琛的車子發瘋似地沖上了一條與雪國列車并行的洲際公路。

兩點三十分,他們看到列車蜿蜒在青山中的影子。

十分鐘後,他們追上了列車的尾巴。

西元打開車窗探出身,向天鳴槍,轟隆隆的鐵軌聲中,槍聲脆的像掉進油鍋裏的水花,還沒有耳邊呼嘯的風聲更有威勢。

唐琛将汽車喇叭不斷按到底,長長的滴滴聲沒入群山峻嶺中猶如孩童孤獨的哭泣,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聲音可以阻擋列車飛速的前行。

“唐琛,來不及了。”西元悲怆地叫着。

兩點五十分了。

他們與雪國列車并行了,甚至能看到一格一格的車窗,列車鑽進隧道,又不見了。

“我把車開到前邊,你去扒車。”唐琛大喊着,沿着公路拐過那條隧道,很快的,列車的車頭又從隧道中冒出來,時間又過去了幾分鐘。

唐琛的車在路面上跳起來,輪胎擦出火星,冒着白煙。

一點,一點,他們漸漸逼近飛馳的列車,只有開到靠近車頭,在彎道減速的地方西元才有可能尋到機會扒上車。

機會稍縱即逝。

嗚——雪國列車發出一聲長鳴,奔向不遠處的鐵索大橋,百米下的江水湍湍而流,水面上跳動着粼粼波光,在秋色爛漫的山野間歡快地歌唱。

只有五分鐘了。

唐琛的車速不知怎地忽然慢了下來,西元猛然看向他,唐琛也看着他,誰都沒有說話,彼此的眼裏充斥着絕望。

“唐琛,加速啊。”西元瞪着他,站在打開的車門上,他已經準備跳車了。

唐琛沒有加速,只是繼續開着車,他的聲音在風裏斷斷續續,卻異常的冷峻、清晰:“西元,只有幾分鐘了,就算你跳上車,也來不及找到都大帥了。”

“不,我的父母在上邊。”西元咆哮着。

唐琛的眼裏閃動着冰冷的碎片:“我是不會讓你去送死的。”

“唐琛,求你了,加速啊。”

唐琛的車又慢了幾拍,雪國列車很快把他們甩下一大截,車尾遠去,一道漂亮的弧線。

最後看了一眼唐琛,西元決絕而無望,松開抓在車門的手,義無反顧地跳下車,狠狠摔在地上,像掉落的滾木,在公路上不停地翻滾着,唐琛一腳剎車,車終于停了。

西元渾身碎裂般疼痛,可他還是咬着牙站起來,拖着一條不中用的腿,徒勞地追趕早已遠去的列車,不遠處的鐵索大橋,宏偉雄壯,像名鐵甲戰士橫跨在寬闊的江面上。

雪國列車像一把利劍奔向大橋,穿進它的胸膛,刺出一朵火紅的花,随着一聲巨響,花朵瞬間綻放,豔麗無比,鐵甲戰士晃動着,碎片紛紛揚揚,利劍當空折斷,前邊的車廂還沒炸完,後邊的車廂還在不斷向前沖,一節一節的,随着大橋的鋼筋鐵骨一同跌進滔滔江水……

西元望着眼前這朵妖冶綻放的花,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唐琛從車裏跑下來,也被釘在地上,呆望着斷裂的索橋和掉下去的車廂,像是被誰擦去了五官,沒有任何表情,只剩下一張空洞無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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