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好久不見,唐先生

第118章 好久不見,唐先生

潮水一湧一湧,擁着堤岸,擁着船身,拍打着出乏味的節奏。

一個個集裝箱被機械手臂吊到貨輪甲板上,碼放密集,整齊有序。

一片濃密的綠蔭下,泊着幾輛車,其中一輛最是豪華,後座上的人緊緊注視着碼頭,不耐煩地摸出一支煙銜在嘴上,身邊的馬仔反應遲了半拍,便挨了狠狠一瞪,慌忙掏出打火機,為他點上。

望着忙碌的碼頭和周邊持槍警戒的士兵,唐軒煩躁地吸了口咽:“他一定上船了,也一定有人幫他。”

馬仔小心翼翼地開了口:“軒少,哦,唐先生,我們跟西人不好硬碰硬,顧西元現在對我們來說不足為患,就算真的上了船,那也是逃命去了。”

那句“你懂什麽”憋回肚裏,唐軒陰沉着臉,心中一個疑影不由自主的慢慢擴大,唐琛的屍首是從西藩警署領回來的,穿着那身白西裝,身上都是彈孔,臉也被打爛了,面目全非,看個頭身量應該是他,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一個人即便死了,生前的氣質也會存留幾分,就像一塊被打破的美玉,每一塊碎片依然綻放着它的華彩,但是唐琛的屍身似乎太過普通,就連手指也沒有生前那般修長、完美……

陰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即将啓航的貨輪,無計可施,他與西人的關系宛如薄脆,一捏就碎,為了一個顧西元,的确不值,但若是為了一個曾經叱咤唐人街的王……是不是值得拼一下?

一名手下跑過來,隔着車窗低聲彙報:“唐先生,已經打聽出來了,兩艘貨輪,一艘是運往歐洲的,一艘是去往楓葉國的,都有軍艦護航,我們的船就算僞裝成民船,恐怕也難以靠近,還會惹來軍方的懷疑。”

幾根手指效仿着曾經的那個人,揉碎了未滅的香煙,灼燙的滋味仍然有些不适。

前來彙報的人又遲疑地開口:“還有…墓地那邊的兄弟說,昨天夜裏有人掃過墓。”

唐軒猛然撩起眼皮。

那人硬着頭皮繼續道:“看樣子,應該是顧西元,有煙有酒,還有花。”

唐軒冷冷地問:“就這些?”

“還有一些糖果。”

“吉利糖?”

“看包裝是的。”

難道他真的死了?否則顧西元怎麽會冒死去祭拜他?

唐軒神情變了幾變,臉頰火辣辣的痛,仿佛又被誰打了一巴掌,顧西元去掃墓,這不僅僅是挑釁,還是一種羞辱,恨意如浪翻湧,并沒有随着顧西元的逃走一并消失,唐琛打在他臉上的那一巴掌,不僅打斷了所有的念想,也打出了暗藏于久的恨意,他們每一個纏綿的眼神,每一聲來自床上的舛息,如蟲噬骨,折磨着人,唐琛死後,他将顧西元留在公館裏的東西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卻也難消心頭之恨。

“唐,唐先生?”

唐軒回過神來,目光幾欲滴出水來:“怎麽才發現,盯着的人呢?”

“被…被打暈了,沒看清是誰。”

“媽的,全是廢物。”

幾個馬仔喏喏地不敢出聲,迅速交換着眼神,皆是不屑。

唐軒忽然意識到什麽,他這樣,很不唐先生,随即恢複了某種平靜,冷聲道:“既然這麽沒用,那就都殺了吧。”

嗚——滿載着集裝箱的貨輪,緩緩地駛離了西藩碼頭,風吹雲動,遮住了當空烈日,在無垠的海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亦如人心,變幻難測。

什麽都看不見,偶爾一些細碎的聲音隐隐地傳進耳中,汽笛,碎語,走動聲,還有一成不變的浪湧,也許是海上起了風,再大的輪渡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也會像游泳池裏的玩具颠簸幾下,人也随之一晃。

打開夜光表,距離開船已經過去了十多個小時,将近午夜,西元反而困意全消,船上也聽不到水手們的聲音,整個世界靜得仿佛只剩下若有若無的海浪聲,西元甚至懷疑自己在狹小的箱子裏憋的太久而産生了幻覺,實在是太靜了,靜的人想發瘋。

咔噠,打火機亮起,漆黑中有了一點微弱的光,摸了摸手邊,包袱還在,一推,頭頂上方的蓋子動了,輕輕移開,人從箱子裏輕輕跳出,集裝箱裏的空氣雖然沒有多少清新可言,但也比憋在貨箱裏要好很多,借着光打開包袱,裏邊的東西還真不少,西元先點亮一盞馬提燈,眼前亮起來,可惜光無法照得更遠,提着燈照了照,四周都是一摞摞的貨箱,看上面的标記,除了帳篷、作戰裝備、被服外,還有一些生活物資,全是軍需品,張庭威把自己安排在這只集裝箱,用心十分周到。

按張庭威所說的,西元摸索了半天,終于找到了42號箱,半人多高,碼在最邊緣,西元費了很大勁将木箱小心翼翼地搬出來放平,擦去額上的汗水,掏出随身的軍刀,逐一撬開箱上的鉚釘,撬完最後一顆釘子,西元調整了一下紊亂的氣息,這才慢慢掀開了箱蓋……

向箱中望去,西元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聲音低沉慢湧:“好久不見,唐先生。”

沒有人回應。

躺在箱子裏的唐琛也沒有睡,努力睜大眼睛瞪着西元,不能動,也不能言。

本來就不胖,又掉了十幾斤,原本豐神俊朗的臉雙頰有些凹陷,襯得黑漆的兩眼更加大而分明,濃密的睫羽不時地微微抖動,眸光依然深邃如淵。

彼此對望了片刻,明顯的感覺到他在生氣,西元卻有些無動于衷,拿起一只水壺湊到他的唇邊,細膩的唇因為很久沒有喝水,幹燥破皮,俯身時,西元聞到了一股難言的氣味。

提燈緩緩地向下照去,唐琛的身下鋪着一層薄薄的軍被,因為貨箱空間有限,只能蜷着腿,兩腿間和被子上有些濕漉。

西元将燈放在一旁,在他臀下摸索了一番,摸出一個透明的袋子,裏邊盛滿了淡黃的液體。

西元也不嫌,直接拿起袋子,将裏邊的液體倒進水壺,用布擦淨袋子,重新放回他身側,淨過手,彎腰将人抱起,很輕,整個人抱在懷裏,只覺得軟綿綿的。

找了條新棉被鋪在箱底,又為他換上一身幹淨的軍服,拆開貨箱一頭的擋板,抱着人重新放回箱子裏,唐琛的兩腿終于可以伸直了,做完這一切,西元又出了一身汗。

唐琛一直瞪着他,目不轉睛的,似乎餘氣未消,西元一邊喝着水,一邊掰着手裏的壓縮餅幹,漫不經心地開了腔:“沒辦法,你生氣也沒有用,白天要是讓水手聽見這裏邊有動靜,就會很麻煩,張庭威花了不少錢打通關系才把我們弄上船的,一旦被發現,人家認錢不認人的,不會站出來幫我們,還得防着上邊知道有人在船上做了手腳,搞不好會把我們倆丢進海裏喂鯊魚。”

掰了塊餅幹送到唐琛嘴邊,唐琛緊緊抿着唇,又将水壺湊過去,唐琛還是不配合,目光直刺集中箱的頂板。

西元沉聲命道:“張嘴。”

唐琛索性閉上了眼睛。

西元起身,扒開他的嘴,将水灌進去,唐琛喝了個滿貫,胸膛劇烈地起伏着,衣襟又濕了。

一抹熟悉的兇狠從眼中劃過,亮得刺眼。

西元哼了一聲,坐回箱子旁,又用軍刀劃開一個罐頭:“幹什麽,又想打我啊?張爺爺之前是怎麽跟你說的?靜養修身,不易動怒動氣,否則對你的病沒好處。”

舀了一勺青豆,送過去,唐琛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眼抿唇,西元不為所動,舉着勺子等在他的唇邊。

不知過去了多久,唐琛終于張開嘴,西元将青豆喂進去:“這就對了,今後你我的日子還長着呢,改改你的壞脾氣,也許日子還能好過點。”

噗,幾顆青豆噴出來,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反抗。

西元抹了把臉上的濕潤,放下罐頭,漫不經心地捏起掉落的豆子,一粒一粒又塞回他的嘴裏:“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沒飯吃,唐先生要懂得愛惜糧食。”

唐琛緩緩地嚼着嘴裏的豆子,眯了眯眼,喜怒難辨。

西元點了點頭:“很好,至少你的眼睛沒瞎,還很會說話,也能看見我,不過,我勸你也歇會眼睛,或者看看別處,因為我的脾氣也很不好,不喜歡被人這麽一直瞪着。”

可是唐琛還是執拗地瞪着西元,正如西元所說,這是他現在唯一會說話的地方了。

西元将勺子重重戳進罐頭,轉手撕下一塊布條,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了個嚴嚴實實。

打在背上的子彈,沒有奪走唐琛的性命,卻傷了他的某些神經,令他失去了行動和說話的自由,當西警還在路上磨磨蹭蹭的時候,張庭威和西元已經将唐琛拉走了,軍方負責人趕到停屍房,見到是一具臉被打爛的屍體,只能通過某些東方人的體征和穿戴,驗明正身,這個應該就是唐琛,并且,死透了,可以跟上峰有個交代了。

代替唐琛的屍體是張庭威事先預備好的一個形似唐琛因病而死的東方人,西元從來不知道看似簡單明了的張庭威居然還有這樣的心機和手段,果然,傑克上校訓練出來的人都不可小觑。

張庭威卻說,直覺上告訴我,如果我真的打死了唐琛,你這個大舅子有可能會恨我一輩子,與其讓你恨我,不如讓你感激我一輩子。

“你就不怕曉棠知道了會恨你?”

“那就不讓她知道好了。”

西元再度沉默了。

當唐琛把他摟在懷中,擋住屋頂飛來的子彈時,西元的心剎那間也空了,他們将他偷偷轉移到張庭威事先準備好的一棟房子,張爺爺和另一名西人醫生早已等候在那裏。

西元有時候總在想,這也許就是唐琛的宿命,幾死幾生,西人和東方人都要他死,然而他的命也是被西醫和中醫一同救回來的,只是…死不了,也活不好。

張爺爺舉家南遷之前,一直在幫唐琛調理身體,開了很多方子,但是希望渺茫,西醫幹脆說,很難恢複到從前,将來如何,不好定論,還要看他自身的意志和長期不懈的努力……

張爺爺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和唐琛在一起密談了很久,至于談了什麽,張爺爺沒有說,只是囑咐西元,你若想帶走他就盡管帶吧,他現在就是個廢人,只有靠你才能活下去了。

西元的兩眼很茫然,心依然是空的,愛也好恨也罷,全都不見了,他不知道該裝進去什麽才能重新将它填滿。

海上的風浪終于平息,隔着集裝箱的鐵皮,能聽到海鷗啾啾的鳴叫,西元想象着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天空如洗,海水湛藍,貨輪已經航行了兩天兩夜,壓縮餅幹吃完了,水也喝的所剩無幾,還剩一盒魚罐頭,是留給唐琛的,再有兩個小時,他們就要踏上楓葉國了。

蒙在眼上的布條解開了,濃黑的睫毛劇烈地抖了抖,唐琛重新看到了西元。

西元的聲音平靜如海:“唐琛,很高興你我都茍活于世,一同品嘗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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