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妖嬈的月

第119章 妖嬈的月

吱呀一聲,粗糙的木門被一只大手推開,暗沉沉的小屋亮堂起來。

挺拔的身影站在門口,逆着光,整個人仿佛是從光束裏降臨到人間的,一邊放下手裏的東西,一邊習慣性地去看床上的那個人。

床上的人也總是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眯起眼,去看奔波一天晚歸的人,将落未落的暖陽在西元的身上,像塗了層金粉,尤其是在這個季節,秋高氣爽,陽光近乎透明,在他半開的前襟上,蓬勃的肌肉閃着汗水,拉出絲絲縷縷的蜜糖色,泛着記憶中的甜蜜氣息。冬天的時候,西元的肩頭會落滿了雪花,清新可人。

勞碌了一天的人,歸巢了,躺在床上的人,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西元将市集上買回來的臘肉和青菜放在竈臺邊,洗了把臉,這才來到床邊,唐琛烏黑的眼眸随着他的身影轉動,西元只做不見,掀開被子,熟練的替他清理尿袋、擦身,再将他抱到輪椅上推到露臺,這是一棟船屋,露臺建在水上,坐在這裏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港口,但是不能久坐,會壓迫神經的。

做完這一切,西元才開始淘米做飯,這也是唐琛每天特別喜歡的一刻,他不能說話,但是西元都知道。

波光粼粼的海水跳動着落日餘晖,唐琛凝望着外面的世界,目光幽深平靜,西元做飯的時候偶爾會偷瞄幾眼,猜他在想什麽,但從不去探究,他雖然能說話,但和唐琛幾乎不說,唐琛就這樣獨自坐在露臺上,靜靜地看着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海灣港口漸漸燈火通明。

船屋的燈一亮,西元的飯也做好了,臘味煲仔飯配上幾根碧綠的菜心,放在小桌板上端到露臺,他和唐琛一人一半,替他圍上餐巾,每當這個時候,唐琛就又瞪着他,西元繼續無視,開始一勺一勺喂飯,唐琛一邊吃一邊盯着他,從頭盯到尾,西元心情好的時候會熟視無睹,被盯煩了,也不同他商量,直接用布條将那雙眼睛遮住,繼續喂飯。

每天的飯菜很簡單,一葷一素,不用出工的日子還會煲點湯水,偶爾西元因為出工回來的晚些,便湊合煮鍋細面,配上鹹菜、罐頭,唐琛也一樣吃的津津有味,他現在不挑,也無法挑剔,西元給什麽他就吃什麽。早上吃的很撐,因為西元中午不能回來做飯,晚上這頓,西元也不強求,唐琛原本吃的就不多,一個人整日裏躺在床上,又能消耗多少能量呢。

用過晚飯,西元收拾好碗筷,便坐在露臺上抽煙看書,閑來無事還會畫兩筆畫,都是打發時光,唐琛要麽被抱回床上繼續躺着,要麽坐在西元的身邊看他作畫,後來西元給他做了個木質書架,支在他身前,将書放在上邊,每隔幾分鐘為他翻到下一頁,西元不會問他想看什麽,但還好,無論什麽書,哪怕是西元故意放的一本枯燥乏味的《機械學原理》,唐琛都看得很認真。

西元因而發了脾氣,将《機械學原理》從書架上抽走,丢出去很遠,通常這個時候,唐琛唯一會說話的眼睛也不再說話,波瀾不驚地望着空蕩蕩的書架。西元扳起唐琛的下巴,讓他望着自己,可唐琛偏偏這個時候又不看了,垂着眼皮,睫毛下的陰影壓得西元喘不過氣來。

西元由惱變恨,恨此時此刻不能自理、靠他而活的唐琛,眼睛依然燦若星輝,神情依然如霜傲雪,就連躺在床上也難見絲毫的頹喪,要麽閉目安睡,要麽望着屋頂沉思,見到西元進門的一瞬間,欣然雀躍的目光,格外的明亮。

西元那一刻,恨的還是自己,恨他不能像唐琛那樣隐忍、平靜,安然若素,每當那些過往的記憶如車輪碾過每一塊骨頭時,或者被夢中遠去的火車驚醒時,西元就痛到無法呼吸,便會從船屋的閣樓上一路沖下來,沖到唐琛的床邊,不管唐琛睡沒睡着,都會将他一把拎起,看着他毫無反抗的像個布偶在自己手裏晃蕩着,烏亮的發絲垂亂在額前,當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西元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此時的唐琛眼睛又開始說話了,西元不想聽,可還是忍不住陷在唐琛的眼神裏,在溫潤如母鹿般的眸底深處,西元只覺得憂傷不已,他把唐琛丢回床上,大多時候會丢在地上,自己爬回閣樓去,任憑唐琛躺在堅硬的船板上,直到天亮。

空蕩了幾天的書架,還會再被放上書,歷史小說,人物傳記,探險傳奇……這些都是唐琛愛看的,西元記得最早家裏有本《三俠五義》,唐琛知道後想借來看,還說書非借不能讀也,可後來發生那麽多事,這件小事兩人很快都忘了。來到楓葉國落腳溫市後,西元轉了轉這邊唐人開的書店,都沒有買到這本小說。

張庭威給的錢很快便花完了,租了船屋,添置了一些簡單的家具,還要定期給唐琛買一些治療神經的西藥,還有張爺爺藥方上的中草藥,都需要錢,西元年輕力壯,很快找到了一份伐木的工作,他沒有脫離華人區,只有在相同膚色的地方才更安全,掩藏鋒芒,罵不還嘴,打不還手,忍一忍,開闊天空,改名換姓叫張東升,連口音都換成這裏最常見的閩粵一帶,別人問起來,就說小時候混過的地方多,家鄉是哪裏,早已不記得了。

薪水一周一結,東方人拿的是最低廉的報酬,剛剛養活自己和唐琛,只要唐琛別突然發高燒,一連幾天都要注射昂貴的消炎藥,日子也勉強維持得下去,趕上過年過節,西人老板按東方人的習俗會發些紅包,西元還能帶點新鮮的牡蛎回來剝給唐琛吃。

伐木的工作既辛苦又危險,經常有人被倒下的樹木砸傷,西元有次也險些被砸中,幸好反應及時,只擦到了手臂,那天回到船屋後,受傷的手臂一傾斜,剛剛煮好的稀飯打翻在地,有些打在唐琛的腿上,湯汁滾熱,輪椅上的唐琛臉色瞬間白了白,西元連忙抱起唐琛回到屋裏,将他衣服脫下來檢查,大腿上一片紅,小心翼翼替他擦淨,到處找不到燙傷藥,天已晚了,只好用毛巾裹着冰塊敷在紅腫處。

“對不起。”

西元剛一出聲就後悔了,他為什麽要給他道歉?不禁望向唐琛,唐琛也望着他,脈脈的,眼裏有些濕潤,不知是因為燙傷還是因為西元的這聲對不起。

西元丢下毛巾和唐琛,轉身去露臺收拾灑掉的稀飯,心兀自怦怦亂跳。

這樣亂跳的情況時有發生,同在一個屋檐下,膝蓋碰胳膊,每日裏幫着唐琛擦身,處理大小便,做腿部按摩,使肌肉不至于萎縮,為了方便,唐琛幾乎不穿內衣,洗澡換衣尤其麻煩,抱着唐琛上來下去,每次西元都要折騰出一身汗來,冬天還好些,夏天幾乎天天都要洗,一會一個翻身,免得唐琛生了褥瘡,洗完了再撲上一層爽膚粉,又香又白的唐琛泛着淡淡的玫瑰紅……

西元強裝看不見,蓋上薄毯跑去露臺吸煙,一根接一根,火紅的煙蒂撚滅在手臂上,留下一個一個煙疤,直到徹底恢複平靜。

唐琛的目光又有了新目标,盯着西元露在外邊的手臂,上邊的疤痕深淺不一,有舊有新,像朵朵熄冷的花火。

西元二話不說,又将他的眼睛蒙起來。

工頭不肯讓受傷的西元休息,派他另做一份不太費體力的木活,林場老板正在蓋新別墅,需要些工人,給門窗抛光上漆,西元心血來潮,在光禿禿的門窗上刻了幾朵花,老板看到,眼裏頓時一亮,索性留下西元,為所有的門窗雕刻圖案,兩個月下來,西元單得了一筆工錢,老板領着朋友來參觀新居,大加炫耀這些具有東方古典韻味的門窗,朋友們也都紛紛想給自家雕梁畫棟一番,請西元來雕刻,自此後,西元不用再去林場伐木了,開始為那些西人的房屋做雕刻,老板很有商業頭腦,稱他為設計師,工錢給的很高,每一單下來還有提成,西元也不馬虎,從起初的随意雕刻開始認真設計畫稿,精雕細刻,還會給客戶提供一些裝飾房屋的建議,既有東方傳統元素,又有西方多變的風格,這種中西合并的審美頗受歡迎,日子一長,一個名叫張東升的設計師在當地也小有名氣了,老板又招來幾名美工給西元打下手,生意也是接到手軟。

西元脫下工人裝,穿的體面了一些,餐桌上的飯菜也多了些雞鴨魚肉,只是人更忙碌,之前回來他有很多時間與唐琛面對面,時光多數靠打發才能過,開春了,修建房屋的人如雨後春筍多起來,西元每天背着畫稿進進出出,回來後匆忙做完飯,就開始埋首在書桌前設計畫稿,連碗也顧不上刷,自然就更不會搭理唐琛,放一本書給唐琛看,經常忘記翻頁,唐琛就枯坐在輪椅上,看西元的畫,看西元,直到睡過去。

今晚要完成的畫稿有點多,西元不知畫了多久,終于打着哈欠伸着懶腰站起身,這才想起,唐琛坐在露臺上已經兩三個小時了,雖說是春天,但是外邊的溫度還很低,連忙将人抱進屋,唐琛渾身都冰涼了。

唐琛又開始瞪西元了,目光犀利,不依不饒,西元一邊将熱水倒進澡盆裏,一邊忍不住地開了腔:“誰都有忙的時候,唐先生忙起來還不是同樣顧前不顧後的。”

西元的辯解有些虛張聲勢,态度上便含糊起來,澡盆裏的水冒着熱氣,将冰涼的唐琛慢慢放進去,一瞬間,唐琛在他的臂彎裏狠狠地打了個激靈。

西元愣住了,很長時間以來,唐琛對外界的刺激幾乎是沒有反應的,上次滾燙的稀飯灑在他腿上,皮膚上的痛感還是有的,但也只是臉色白了白,像這種劇烈的反應還是頭一次。

西元又将半入水中的唐琛抱起來,試了試水溫,不燙,唐琛重新進入水裏,沒有再哆嗦,只是皮膚上泛起了一層漣漪,西元拎起盆裏的毛巾,将熱水抹在他身上,冰涼的唐琛漸漸暖和起來。

阿嚏——唐琛打了一個大噴嚏。

西元又愣了,他已經很久沒聽到唐琛打噴嚏了,就算是感冒發燒,也幾乎沒有過,唐琛只會輕咳兩聲,然後默默地流鼻涕。

西元不禁伸出手來,摸了摸唐琛的後背,背上幾處留有槍傷的疤痕。

毛巾滑過背脊,手指輕輕緩緩地按在那些疤痕上,好像那裏有什麽開關,多按幾次,唐琛就能通上電,重新站起來。

神情黯然了一會,西元冷起臉,轉到前邊,準備為唐琛擦匈口。

唐琛還再瞪着他,抿着唇,板着臉。

西元不得不繼續裝瞎,嘴上卻念叨着:“不想我蒙你眼睛,就收起這種眼神。”

唐琛今天格外的不平靜,不僅無視西元的警告,眼睛瞪得更圓了,熱氣蒸騰的氤氲中,有種殺氣騰騰的感覺。

西元将毛巾砸進水裏,剛要去找布條,忽然發現,唐琛在微微發抖,玉白的肌膚每一寸都在輕澶,抖得水珠迅速滑落,西元只好抓起毛巾,将更多的熱水淋在他的身上,暗自心惴,拿不準唐琛是在發冷還是因為生氣。

橘色的燈光照着小小的船屋,籠着默不作聲的兩個人,澡盆裏的水反射出奇異的暖光,将唐琛剝離成一片片玉白的細瓷,瓷片上開着兩朵紅梅,嬌豔傲立,散着誘人的光澤。

西元低着頭,避開唐琛的眼睛,毛巾胡亂地在瓷片上游走,偏這瓷片十分敏感,游到哪裏哪裏就一片粉紅。

目光落入水中,水中望月,今晚的月亮格外醒目,在水光交織中輕輕搖晃,搖碎一池春水。

西元頓時呼吸一滞,盯着那妖嬈的月。

那月如同宣戰般,半昂着,一點一點,擡起頭,同樣瞪着西元。

西元也猛地打了個激靈,如夢初醒,霍然擡頭看向唐琛。

唐琛異常清冷,一眨不眨地望着西元,目光銳利,不遜當年,仿佛他又是那個禍亂天下的唐先生了,即便一動不動坐在澡盆裏,任人擺布,可他依然高高懸于天際,俯視着塵世中的西元。

西元死死地攥着手裏的毛巾,青筋在額角一跳一跳的。

唐琛毫不畏懼,誰說只有眼睛會說話,他的臉上每一寸肌理都在說話,眉梢微挑,目光灼灼,唇角上揚,神情冰冷倨傲,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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