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慌跳的心
第120章 慌跳的心
毛巾狠狠地砸入澡盆,水花四濺,幾滴落入眼中,彼此望着,都像含了淚,卻也只是像罷了,唯獨唐琛的睫毛上還挂着一顆晶瑩的水珠,抖了抖,掉落了。
西元起身奔向閣樓,忽又停住腳,轉身回來,一把扯住唐琛的頭發,強迫他仰着頭,玉白的臉上泛着層水光,颀長的鵝頸喉結上下滾動。
“聽好了唐琛,不是說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嗎,我去哪你去哪嗎,好,我們各自履行承諾,我養你是因為你救了我,但是——別想我再碰你,老子就算閹了自己去做太監,也不會再碰你一下,這輩子都不會!”
将唐琛丢回盆中,西元也不管他是否還泡在水裏,登登幾步返回閣樓,倒在床上,這才發現自己也如唐琛一般,抑制不住顫抖,淚水止不住,浸泡兩鬓,澆不滅恨意的火,寸寸灼燒,痛不欲生:“爸,媽——”
海風輕吹,浪花呢喃,淚痕漸漸冷卻,世間茫茫無依,未來不可預測,西元疲憊不堪,兩眼将合未合,忽聽樓下傳來咣當一聲巨響,西元猛然跳起。
樓下一片“汪洋”,洗澡的木盆翻了個底朝天,唐琛壓在下面,只露出半個身子,趴在濕漉漉的地板上。
西元呆了幾秒:“唐琛!”急忙跑過去,掀開木盆,扶起泡在水裏的唐琛,唐琛抖着失色的雙唇,目光迷離,再也沒有力氣去瞪西元,空洞洞地望着無邊的夜。
聲嘶力竭的一聲吼,震碎肺腑,宛如瀕死的猛獸發出最後的悲鳴,将濕漉冰冷的唐琛抱起,西元喃喃不自知:“對不起,唐琛,對不起……”
唐琛病了,高燒不退,這次的病來勢洶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嚴重。
好說歹說老板給了幾天假,西元掏出一大筆錢,将唐琛送進一家條件不錯的醫院,醫生診斷急性肺炎,需住院治療,唐琛輸着液,昏沉不醒,渾身滾燙,燙得西元心驚肉跳。
咬了咬牙,拿出最後一點積蓄,西元請醫生為唐琛做了個全面的檢查,幾個醫生會診的結果基本一致,唐琛的肺炎靜養一段時間會好的,受過傷的脊椎目前看來,沒有明顯的逆轉跡象,從他自己能掀翻澡盆來看,或許是求生欲激發了他的潛能,人的意志在醫學上向來是不可估測的,說不定将來還會有更多驚喜,比如身體某些地方開始恢複感知,四肢可以動,語言功能逐步恢複,進行簡單的發聲,脊椎受損的人最後重新站起來的也不在少數。
西元問,這需要多久?
醫生的回答千篇一律:不好說。
一個星期後,唐琛終于退了燒,老板派人到處找西元,好幾個工程拖着,客人們頗有怨言,住院費也用完了,多住一天也是不允許,西元只好将尚未完全康複的唐琛接回船屋,繼續回去上班,整個人恍恍惚惚,唐琛生了一場大病,西元又像死過了一遍。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平靜了許多,唐琛依然躺在床上等候下班回來的西元,西元也不再沖他亂發脾氣,只是還是不怎麽跟唐琛說話,屋裏堆滿了畫稿,西元埋頭掙錢養家,唐琛這一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日子過的捉襟見肘,看看唐琛幾件舊衣換洗着穿,西元也不免心生酸楚,唐先生從前的衣帽間挂滿了瑞福祥的定制西裝,配着各色的領結絲巾,禮帽也是最時興的,中式的唐裝也不少,款式年輕也透着穩重,唐琛每次出門,總要挑來揀去,站在衣鏡前,問西元怎麽穿才好,這些好像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西元給唐琛的床頭做了一副吊環,将他的兩手捆在吊環上,試圖讓他自己撐着支起上身,多次嘗試都失敗了,唐琛的胳膊還是軟綿綿的,西元狠下心,任憑他半吊着,唐琛的額頭很快見了汗,西元想把他解下來,換來的卻是唐琛一個淩厲的眼神。
“好吧,那你就這麽吊着吧。”西元轉身去畫圖,再也不搭理唐琛。
慢慢的,西元發現,唐琛可以吊着手環将身體一點一點擡離床榻,雖然每次都折騰的大汗淋漓,被縛的手腕磨得血肉模糊,但是唐琛還是很堅持,每天都要吊很久,反反複複的。
直到有一天,西元下班回家,看見唐琛正在努力去夠床上的吊環,西元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着,唐琛就像一個掙紮上岸的溺水者,用盡所有的力氣,終于摸到了上方的吊環,西元強忍住沖上眼裏的熱浪,看着浸在汗水裏的唐琛,用手腕死死勾住吊環,吊在那裏大口喘着氣,望向西元,目光迥然,唇邊浮起一抹傲然于世的笑。
又過了些日子,唐琛能比較輕松的夠到吊環了,自己坐起上身,也能擡起手指翻看書架上的書,翻一頁需要很長時間,但是對于唐琛來說,開心了好幾天,看着西元,眼裏是淺淡的笑意。
西元的表情永遠都是沒有表情。
破天荒的,西元往他手裏塞了一支筆,唐琛努力握住筆,費了好半天,才在書頁上歪歪扭扭地寫下極醜的兩個字:謝謝。
西元将筆奪走,唐琛空握着拳,目光追随着,不知是追随西元,還是追随他拿走的那支筆。
西元再也沒有給唐琛筆。
雨季來臨的時候,楓葉都紅了,整個城市紅豔豔的,溫市的雨季不同于藩市那般潮濕悶熱,是暖而溫潤的,夾雜着一絲絲涼風,吹得人舒适、安寧。西元穿着雨靴,踩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綿軟無聲,随着雨季的到來,修建房屋的人也少了,閑暇的時光多起來,去了趟華人那邊的市場買了些巴浪魚,又抓了些中草藥,藥鋪不大,按着張爺爺的藥方,總是缺幾味藥,這裏唐人密集,就像打散的沙,正在慢慢聚攏,幾年的光景,從各地聚攏到這裏的唐人越來越多,漸成氣候,卻遠不及藩市唐人街那般壯大成熟、獨霸一方,西人、有色人種充斥其中,生意也是五花八門,做工的時候,也有人拉攏西元參加他們的同鄉會或者社團一類的,西元都拒絕了,也很少去華人區,只在周邊的商鋪轉轉,買些東西,雖說遠離了藩市,但保不齊會碰見什麽熟人,走漏了風聲。
船屋裏飄蕩着巴浪魚的鹹腥味,西元始終不喜歡,但是唐琛情有獨鐘,坐在露臺的遮雨棚下,那是西元用了一個周末搭建的,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唐琛慢慢地端起熱咖啡喝了一口,他現在的兩臂又變得健壯有力,可以做很多事,西元不在家的時候,他可以撐着上半身,不管費多大的力氣都會挪到輪椅上去,自己洗漱上廁所,翻動書頁,為西元省去不少麻煩,還可以推着輪椅在船屋裏“走動”,範圍小得可憐,閣樓上不去,大門有臺階,也出不去,幸好露臺的門檻被西元鋸掉了,他能自己打開門,到露臺上去望風景。
西元偶爾也會閃過推他出去轉轉的念頭,但也只是想想罷了。
最令西元頭疼的是,唐琛可以自己拿到筆,在西元廢棄的畫稿上,練習寫字,也許是擔心什麽,唐琛用一根細繩把筆挂在脖子上,開始只是一些簡單的,你好,下雨了,燈太暗,咖啡,蘋果,香煙,小說,給我本子……
西元提心吊膽的,生怕他寫出別的來,始終不給他本子,唐琛就在所有能寫字的地方寫,牆上、小桌板、竈臺,衛生紙……只是從來不動西元的畫紙,很是知情識趣。
他想吃的喝的,西元盡量給他買回來,但不給他香煙,太危險,船屋容易失火,西元還不想回來的時候看到唐琛燒死在家裏。為此,唐琛好幾天沒再寫字,悶悶的,西元只好在吃過晚飯後,兩人在露臺上吹着海風,為唐琛點燃了一支香煙,唐琛眯着眼,美美地吸了第一口,露齒而笑,頭頂上空幾顆寥落的星,恍若掉進了他的眼裏。
第二天唐琛在報紙上寫道:雪茄。
西元也拿筆在下邊留言:過分!
唐琛堅持要本子,寫滿家中每一個角落:給我本子。
西元刷牙洗臉,鏡子上也用牙膏寫着:給我本子。
在如此強烈的要求下,西元不堪其擾,警告唐琛:“我可以給你本子,但是你不許亂寫,只寫你想要的東西,要是敢寫別的,我就收回你的筆和本子。”
唐琛鄭重地點點頭。
西元忽然發現,唐琛的脖子也能活動自如了。
唐琛終于有了自己的本子,一個大大的速寫本,硬皮的殼,雪白的頁,托在手上支在腿上都很方面。
唐琛滿臉泛光,打開本子摩挲了好久,咬着筆頭冥思苦想,遲遲不肯落筆。
西元一邊畫圖一邊瞄着他,也不禁好奇,這家夥會寫什麽。
終于,唐琛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在本子的下端寫了第一個字“西”,然後是“元”。
那一刻,西元的心漏跳了幾拍。
唐琛又在本子上端寫了自己的名字:唐琛。
西元緊緊盯着他移動的筆尖,如果唐琛敢在在兩個名字中間胡寫,他就奪過本子,一把火燒了。
然而唐琛只是在西元名字旁,補了個贈字,最後落款是今天的日期。
唐琛,西元贈,某年某月某日。
西元暗自松了口氣,唐琛擡起頭,沖他清淺一笑,西元面無表情地別過臉,繼續畫稿。
有了本子的唐琛,并沒有濫用話語權,每天都會安安靜靜地寫些東西,從不提過往,也不展望未來,只是寫寫西元一天不在家,他都做了哪些事,附着一點心情的描述,今天做了五個俯卧撐,開心,打翻了顏料盒,好怕,早上的炒雞蛋有點鹹,一天都在喝水,下次注意。
媽的,西元啪地合上本子,嚴肅地望着唐琛,唐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下睫羽。
西元終于明白了,什麽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唐先生并沒有随着境遇的改變、歲月的變遷而——重新做人!
既然不胡寫,那就随他去。
雙手能動的唐琛越來越不老實,有一次西元發現丢在閣樓上的髒衣服不見了,跑去露臺一看,衣服晾的倚裏歪斜,襪子滴滴答答也沒擰幹,但是洗的很幹淨,泛着皂香味,唐琛當天的記錄只有一句:我能幫西元洗衣服了。
西元晚上給他洗澡的時候,發現膝蓋磨破了皮,想必是爬樓梯時蹭的,樓梯總有六七級,爬上去對唐琛來說,如同打了一場硬仗。
西元并不感恩,再次警告唐琛:“不許去閣樓,那是我的地盤,若再敢爬上去,我就把你鎖在床上。”
唐琛垂眸不語。
西元踹了澡盆一腳:“聽懂了?”
唐琛緩緩地掀起眼皮,凝視着西元,西元那一瞬間,有點慌。
胡亂地給唐琛洗完澡,上了藥,也沒心思畫稿,早早地回到閣樓,一直沒下去,下意識地将閣樓到處看了看,這間閣樓其實就是個三角頂,小到勉強鋪個床墊,放個小櫃塞幾件衣服幾本書,西元原本也沒什麽東西,只是用來睡覺,或者不想見唐琛的時候有個自己的地方發發呆。
摸到櫃子最深處的夾層,張爺爺給的小木盒還在,打開數了數,十六顆帝陽春,一粒都沒少,很多次西元都想丢掉它,不知怎地,最後還是将它們放回原處,就像一樁塵封的往事,揮不去,抹不掉,只好繼續深藏起來,不再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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