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朱筆

朱筆

楚時鳴本以為他被抓來丞相府會被安厭想方設法地狠狠折辱,沒想到除了開頭那會兒,安厭把他放到一邊讓他自己背《禮訓》後就不管了,中途甚至都沒看過他一眼。

不會有什麽陰謀吧?

他警惕地悄悄擡起眼睛觀察正在看奏折的安厭。

安厭神色專注,修長的手指夾帶着朱墨湖筆,表情有些不悅地用手背撐着額角垂着眼眸看折,長長的眼睫在白玉般清透的面龐上投下一層倦怠的陰影。

是奏折中有什麽棘手的事嗎?

楚時鳴一點一點偷偷擡高手中的《禮訓》,小心翼翼地擋住自己的臉,只在上方露出一雙眼尾上挑的黑眼睛。

漸漸的,他看着安厭頭疼的模樣走神了。

…雖然是個奸臣,但不能否認安厭這奸臣确實有才華,獨攬朝政大權那麽久,居然什麽亂子都沒出過。

楚國是如今天下諸國中國土面積最大、最繁榮富庶的,又居于正中,四面受敵,各國都虎視眈眈。也只有先帝和安厭才有能力在這種虎狼環視的情況下保住楚國。

上輩子安厭死了以後,楚時鳴接管朝政屬實手忙腳亂了很長一段時間。

門閥盤結、官員腐敗、遍地災情,他沒有安厭那鎮壓一切的能力,敵國又趁着內亂入侵,導致楚國亡國。

要是安厭願意教教他怎麽處理政事就好了,如果安厭教了他,他肯定不會是亡國之君的結果。

話說回來,什麽事情能讓安厭都感到棘手?

楚時鳴幸災樂禍地看安厭頭疼地捏了捏眉心,心道活該,越頭疼越好。

——安厭确實遇到了棘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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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識繁體字,也能寫好,但關鍵是,這些上奏的大臣筆跡都各不相同,每個字都大大小小的沒有規整,排版也密密麻麻沒個标點符號,還半天沒個中心主題,無論是誰的折子,開頭必定得先拍個馬屁,想要說什麽事全部都藏馬屁裏,讓安厭看起來很吃力。屬實是馬屁拍在了馬腿上。

她越看越煩躁于奏折上無意義的的寒暄過于迤長。偏偏楚時鳴又在一邊明裏暗裏的偷看。

“陛下看臣做甚?”她忍無可忍放下奏折問。

楚時鳴宛若驚弓之鳥,被她這一問吓得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他偷看安厭做什麽?安厭可是一個毫無底線的奸賊!

而且他剛才究竟在想什麽?

安厭怎麽可能願意教他這樣一個有違抗之心的傀儡皇帝政事?

他又為什麽會下意識猜測安厭遇到棘手的事?難道是擔憂楚國?

他為什麽要擔憂這個?反正安厭什麽事情都能解決,事情再難辦也頂多頭痛一陣,過不了多久安厭就能想出辦法…楚國還會因為安厭的法子越來越好,有什麽需要他費心思擔憂的!

他明明巴不得安厭趕緊遇到什麽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大事,他好找到機會和其他大臣聯合治安厭的罪!

可他剛才居然偷偷看安厭,還想一些不切實際的空想,現在反應過來,連他自己都為他那莫名其妙的行為氣結。

楚時鳴為了面子在安厭面前條件反射矢口否認,“朕才沒有看你!”

“随你。”安厭站起身,衣袍布料垂落,随着行走暗紋流湧。

“你去哪兒?”坐在石頭上的楚時鳴皺眉,跟着站起來。

“這是丞相府。”安厭攤開手掌。

“?”楚時鳴不明所以。

安厭涼涼地補充,“臣在自己府上去哪兒還需要和陛下彙報?”

楚時鳴感到羞惱,他急于為自己找回顏面,冷冷地提醒,“那朕呢?丞相不是說要在旁邊瞧着朕嗎?”

“陛下的目光吵到臣了,臣會讓其他人來看着陛下。”

“其他人——!?”楚時鳴憤怒羞惱的聲音突兀拖長放大。

形勢大于人,安厭羞辱他就算了,居然還要讓其他人來守着他!讓其他人也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模樣!難道是覺得他人人可欺嗎?

帶着上輩子記憶的他可清楚丞相府是個什麽龍潭虎穴!這裏面行走的都是殺手!一個正常的侍從侍女都沒有!安厭是嫌他煩了打算随便叫個殺手來打發他嗎?

他都還沒嫌棄安厭呢!明明,明明就是安厭專門叫人把他抓過來的…現在抓過來弄到手了,居然又嫌他煩想丢下他!

安厭這奸賊果然是個薄情寡義之人!

“你不準走!”楚時鳴拽住安厭袖子。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硬氣一點,至少也要頤指氣使,讓安厭想起他至少是個皇帝,至少是安厭明面上的主君,可說出來的話卻開口就弱了三分鐘。

安厭因他停住腳步,面色冷冷地轉回頭,低頭緩緩看向自己被拽住的袖子。

楚時鳴被她看得有點怕,剛想松開手,就見安厭居然沒生氣,只輕輕捉下他的手,手中湖筆反轉筆杆,不輕不重地在他的手背上敲了敲。

“陛下也不小了,難不成還會怕生人?”

她說話聲音極淡,嘴角卻有微微促狹的笑意。

楚時鳴征征地仰頭看她,一時間被她的好臉色弄得失了分寸。

在印象中…安厭此人向來是很少笑的,從來都是緊鎖着眉頭,拒人于千裏之外,好像誰都欠了他似的。楚時鳴見他笑的時候,多數得到的都是嗤笑和含着威脅等一類情緒的冷笑。

他私認為,大概是安厭進入官場時的年紀太小了,不冷着臉或是自帶惡意就總會讓人看輕。雖說後來官位越做越大,再也沒人敢看輕他,安厭也不可避免地養成了冷臉和刻薄尖銳的習慣。

現在這樣含着促狹的笑就屬實是少見了。雖然仍然沒什麽善意,但也沒什麽惡意,反而莫名透露出一股…他們關系沒那麽差似的親昵……

也許是心境的變化,楚時鳴竟然覺得這難得的一笑恰似春風玉露輕拂過,萬裏寒光生華彩。催得安厭向來冷冽的眉眼溫和幾分,總是咄咄逼人諷刺他的話在這樣的笑容下說出來都似乎是在縱容遷就。

然後……他就發現,安厭的長相也沒有印象中那麽刺人了。

與其相反…其實安厭不刻意給人冷臉瞧時十分溫和清豔,偏偏一身凜冽的氣質,如歲冬冷月,內蘊寒魄,只高懸天幕皎皎照人便叫人發涼生畏,稍不注意便會被刺傷,這才硬生生壓下了過于華彩的容貌。

事實上,脫離了那些以權壓人的事件,安厭就連說話也沒有那麽令人恐懼,雖然壓得低低的,帶着點啞,卻輕輕柔柔的,讓楚時鳴想起那些教幼童念詩書的好脾氣年輕夫子。又不由得聯想當初安厭還未完全得勢時,在先帝那裏是否小意逢迎,時常帶笑,輕言細語地哄着。

楚時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惡意揣測。

聽說先帝在打下楚國之前是山中獵戶出身,不擅長政事,重啓科舉以後得到安厭就如獲至寶,對後宮的那兩個妃子和幾個皇子都沒對安厭親。

安厭也是,對先帝這種手握實權的皇帝與對他完全不同,沒有一點骨氣,幾乎是随叫随到,一有空閑就往宮裏跑。

聽在宮裏待久了的小太監說,禦書房的門一關就會關好久,也不叫其他人伺候。指不定先帝那些輝煌的政績都是安厭伺候筆墨的時候幫他做的。

要是他像先帝當年一樣大權在握,安厭這貪戀權勢的家夥肯定也會低伏做小,放下身段好好哄他。

楚時鳴一想到那樣的情況心中就不免有些大仇得報的興奮,臉上忍不住一陣發熱。

他自認是個有容人之量的君王,若安厭真心以一身才幹為他所用,不像謀害先帝那樣處心積慮害他性命,他倒也願意像先帝那樣多給其寵信,不計較安厭這些時日的冒犯。

……雖然權力肯定是要削的,不能叫安厭再有機會這麽為所欲為。

不過安厭做下的種種事哪件不夠全家獲罪淩遲處死的?他這般大度,說不準将來史書中還會流傳一段君臣佳話。

想到這裏,楚時鳴也沒那麽覺得安厭面目可憎了,他再次擡手拽住安厭的袖子,“反正你就不許走…”

安厭不知他心中所想,還疑心這小皇帝怎麽怕生人怕到這種地步,明知受制于她還故意假裝硬氣扯着她不撒手。

不過她對男人可沒對女孩那麽有耐心,直接冷聲道:“放手!”

楚時鳴這時候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梗着脖子道,“就不!”

他還沒長開的豔麗小臉仰着頭,弧度有些圓鈍,上挑的眼尾也因為年紀小沒有那麽狹長,還殘餘薄怒的淺紅,看起來漂亮得有點兒像個女孩。

安厭收回了扇那張小臉一巴掌的想法,感覺有點下不去手。

她退一步,面無表情地甩開楚時鳴的手。

楚時鳴以為是自己的帝王威嚴得到了勝利,哪怕被甩開也沒生氣,輕哼一聲,暗暗得意地把自己被甩開的手背起來,感覺自己扳回了一局。卻見安厭徑直轉身回了石桌旁,将桌上疊成幾摞的奏折随意扯了幾本劈頭蓋臉甩給他。

“陛下閑得慌,想必是早已将《禮訓》通讀,再背下去也沒甚個用處,那便做點事吧。”安厭淡淡道。

楚時鳴措不及防,手忙腳亂的接下自己從來都沒資格碰的奏折。

“陛下有意見?”安厭在石桌旁坐下問。

楚時鳴不知她什麽意思,茫然,“什…什麽?”

“按理來說,這也該是陛下的事,臣念陛下年幼,以身代勞,但今日臣瞧着眼睛疼,正好眼下陛下無事。”安厭擡袖輕招,朝楚時鳴勾了勾手指,“過來。”

楚時鳴莫名感覺她招自己像招狗,但還是抱着奏折不由自主的上前在安厭旁邊站着。

安厭翻手将沾了金粉朱砂墨的湖筆遞給他。

那支用于批改奏折的筆便就這樣橫放在安厭掌心任他取用,還被她伸出拇指輕輕按住防止滑落。

楚時鳴沒有貿然伸手,只垂下迤逦濃豔的鳳眸征征地看着。

安厭禮儀極佳,袖中的手穩穩端平,袖口只露出過分冷白的手腕,其餘的皮膚則吝啬得半分不讓人瞧見。和掌心湖筆相映的甲面也光潔瑩潤,修剪整齊,泛着淺淡的血色,漂亮得像炫目的雲貝。

無端,這支筆被安厭遞出來,經由她的手陳列,就像是被分出的權力,無比誘人。

“安相…這是何意?”楚時鳴感到喉嚨發澀。

他很想伸手去接過那支筆,但這一切都像個陷阱,安厭絕不會這麽輕易的把朝政大權還給他,哪怕只是讓他在跟前批幾分奏折。

他一直都知道的…安厭是個貪婪無度的奸臣權相,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那麽多年,随意的任何舉動都別有深意,藏着陷阱,就像不可逾越的高山,絕對是個很難纏的對手。楚時鳴上輩子花盡了所有心思也對安厭無可奈何,最後幾乎算是憑着運氣才成為了最後的獲勝者。可也因內憂外患直接亡國給安厭做了陪葬。

他毫不吝啬與用各種惡意和心思去揣測安厭的行為,因為他知道安厭值得他這樣費盡心力,甚至他做的還遠遠不夠。

這支筆,絕對,絕對是個試探。安厭在探他經過一番敲打後是否還有有不誠之心,看他還敢不敢在明面上和他作對!

楚時鳴藏在龍袍袖中的手指動了動,兩世為人,終于學會按耐住對權力的渴望。

他年紀還太輕了,上輩子幼年都是作為升鬥小民和母親在民間度過。母親一人操持家務,很努力的做工撫養他,很少有時間陪伴,帝王之術、為人之道,他什麽本事都沒學到。

等到母親死後,他入了宮,又迷迷糊糊被安厭扶持着當了皇帝,用人之道,國事政務,照樣什麽都沒能學到,到亡國時都沒滿十八。到這兒來又是作為傀儡蹉跎了一年,這一年的時間太短,又有安厭在外控制,條件有限,抑無良師,實在學不到太多。

這導致他連沉穩的養氣功夫都不到位,平時還能假模假樣的韬光養晦,自以為聰明,以為自己足夠隐忍,實際上稍稍一激便能讓他失去理智。

……現在能夠學會克制自己的貪婪和渴望也算是有所進步,這樣的進步能讓他受益無窮,是比那點虛假試探的權利有用的。楚時鳴在心裏這樣暗自勉勵自己。

“為何不接?”安厭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自我贊揚,不由分說的将筆塞到他的手裏。

楚時鳴完全呆住了。

不是試探嗎?怎麽直接把筆塞他手裏?這和他想的不一樣啊……

“愣着做甚?總識字吧。”安厭屈指敲了敲桌案,“念,念了之後再把臣說的話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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