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再見

再見

古有黃昏迎婦，昏為一天始末，求圓滿意。

天色漸漸暗下來，映襯這滿宅子裏拉的紅綢更深更豔，如流光盈盈，鋪就一片豔色作成的海。

小善怔怔看着妝鏡中的自己，三七為她插最後一支釵環，方才算妝完。

過了很久，小善才動了動手，往自己頭上摸去。

她雖然又傻又笨，但卻看出些許端倪來，這最後插.上去的華美朱釵，通身由黃金打造，是一支振翅的鳳凰形狀，那鳳凰口中銜珠，在黯淡燭光映襯下，那珠子如夜華明亮。

絕非凡品。

三七見她摸那珠子，心中一緊，一下握住她的手：“娘子，咱們快些別誤了吉時。”

說着，她就将那紅蓋頭輕輕落到了小善的頭上，連同那支鳳釵，一同蓋在了裏面。

那鳳釵的來歷小善不知道，三七卻有所耳聞。

據說那是前朝先皇後的遺物，是在太子娶親之時被先皇後親自賜給太子妃的，太子妃當年追随太子而去，獨獨留下的遺物，便是這一支象征國後的鳳釵。

兜兜轉轉，如今它竟落在了小善手中。

那聘禮單子長到令人咋舌，小善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就成了富婆。

聘禮其中唯獨這鳳釵，是謝長思囑咐一定要簪在小善頭上的。

主君心思深不可測，其中含義更令人心驚，看着小善懵懂稚氣的樣子，三七竟不知該怎麽同她講了。

小善的聲音從蓋頭下傳來：“姊姊，我肚子都要餓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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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還是個孩子，婚嫁當頭竟然還考慮吃飯問題，三七不由失笑，也只好哄道：“快些別說了，一會兒謝郎君來迎你，等晚間就能用飯了。再忍忍。”

她說讓小善忍忍，可小善實在餓的頭暈眼花了。

從今晨醒來便被三七拉到妝鏡前，滴水未進不說，這腦袋上還頂着十餘斤重的釵環，喜服緊緊勒着腰，她低頭，瞥見自己衣服上墜滿的大顆寶石，深深嘆了口氣。

她怕是史上第一個要被餓死的新娘子。

小善并不知道，尋常人家娶親是沒有這麽些繁瑣流程的，她識不許多字，也不知道這長到看不見頭的聘禮單子拎出來一件就是價值連城，雖說前朝已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背後是一整個沒落的大殷，聘禮中的東西大多不可告人的寶貝，一旦宣之天下，便是有價無市。

三七看到後腦袋都空白了許久，良久才嘆了口氣，心道主君如此珍愛小娘子，竟将全部身家傾數奉上，若有一天小娘子不再願意或是先他而去，真不敢想後果如何。

她打了個哆嗦，又告誡自己眼不見耳不聞，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慘。

婚禮一切從簡，但該有的必不能省，雖說小善如今無父無母，卻還是秉承了男婚女嫁裏的規矩禮法，又蓋因她并無自己的住處，便先一日搬到了東廂房，由謝長思再來迎。

唢吶鼓擂聲由遠及近，三七低聲道：“娘子，謝郎君來了。”

于是小善連忙端正坐姿，只是身上束縛實在太重，套在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善身上，叫她動都動不得。

這場沒有父母親朋的婚禮顯得尤其蕭瑟沉默，謝長思一身喜袍，面龐像雲彩裏染過一樣的白，他身上終于有了些人氣，聽得吱呀開門聲，小善低着頭看腳尖，目光所及是一雙長靴。

小善就知道謝長思到了。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娘子，我來迎你了。”那含在口中沙啞磁性的話語叫小善紅了耳朵，她還沒有适應這樣的稱呼，謝長思卻已等不及，伸出手，等她的手握過來，倏然卻将她抱起。

小善被吓了一大跳，瞬間緊緊摟過他的脖子。

聽得一聲輕笑，謝長思将她掂了掂，小善就靠他更近了。

“娶媳婦喽！”

鼓樂聲瞬起，一聲疊過一聲高，只是一瞬，便吞沒了謝長思那不可遏制的開心。

他的步伐輕快，從沒有過的幸福酥麻從舌尖抵達唇齒，叫他如含蜜糖，懷中的小娘子便是他的全部，他的愛恨揣思，他的身家性命，他的、一切。

小善對這陌生的一切感到慌促而害怕，只聽身旁一聲鑼響，有人高聲唱喏：

囡啊囡，侬擡得去呵，烘烘響啊！侬獨自去呵，領一來潮啊！

侬敬重公婆敬重福，敬重丈夫有飯吃！

鑼鼓聲在這套四進四出的院子裏蕩然回響。

天公酬得佳人意，

嫁個多才好婿郎！

咚——！！！

宮裏的打更聲響起，吓得那卧榻上的娘娘心亂了一拍。

她從小憩中驚醒，眼睛一下睜開，一旁為她打扇的宮人連忙上前：“娘娘？”

淑妃怔了怔，自言自語道：“不知怎的，我這心忽然難受的厲害。”

宮人勸道：“娘娘，不若請個太醫來看看。”

淑妃搖搖頭，又問起蕭鸾來：“珠珠呢？午時過後便沒見她了。”

往常這個時間，珠珠總是要來陪她小左一會兒。

宮人面露難色，在淑妃的視線壓力下方才開口：“公主她，她出宮去了。”

淑妃已然猜到，她道：“去安陽侯府了？”

宮人輕輕點了點頭。

晏小将軍負荊請罪，又在丞相府門前淋了幾個時辰的冷雨，一回侯府便病倒了，公主一聽是被擡回侯府裏的，急的團團轉，未曾禀報母妃便出走了。

珠珠雖然貴為一國公主，行事不必像那些閨閣貴女一般謹慎小心，可此舉也未免太過放肆了些。

在尋常人家中，若是沒有父母準許便私會外男，便被定義為失了清白，再尋親事都為人嚼舌。

家風嚴謹的人家，若是出了這樣私會外男的事情，幹脆一棒打死女孩兒，也博一個肅清家風的好名聲。

像珠珠這般，仗着聖人寵愛，娘娘縱容便愈發不管不顧的人，天底下也決計找不出第二個來。

她根本不像淑妃。

淑妃為閨閣姑娘時便處處出色，琴棋書畫楊楊精通，她知曉自己生的不如瑤姬豔麗，這麽多年以來，卻也在後宮博了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只未曾想到，生個公主竟是這般模樣。

若是旁人說也就罷了，但連帶着淑妃自己，竟對這個親生的公主也生不出半點慈母之心來。但若論跋扈，珠珠哪裏又能比得過混世魔王爾雅呢。

淑妃默默嘆了口氣，只是吩咐宮人跟去安陽侯府，确保公主的安全。

至于其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現下的立儲之争。

淑妃側身吩咐：“去将爾雅尋來，本宮有話要同他講。”

宮人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淑妃的心瞬間沉了下來

.....

日逢天公做美，今夜是個風平浪靜的好天氣，月亮挂在天邊，閃着瑩瑩微光，照進窗紗上，透出裏面一個嬌嬌小小的人影。

走完那些繁瑣流程，謝長思便去宗祠告拜祖宗先人，此刻還沒回來，獨留小善一人在房中。

她的肚子傳來一聲接一聲的響，叫她窘迫不已。

小善實在太餓了，都覺得自己現下能吞下一整只牛了。

她伸出小手，抓了一把屁股邊的龍眼。

龍眼是曬幹的，她的指甲又斷，噼裏啪啦拆開，又一點一點将龍眼肉扒開，送進嘴裏。

她的蓋頭還沒揭，也看不見屋子裏的陳設，眼珠骨碌碌一轉，将那些剝出來的龍眼殼都藏進自己裙底。

喜服用料考究，連下裙都層疊幾米，藏在下面，誰都發現不了。

小善還是要顧及一下自己在夫婿面前的體面的。

就在這時

一雙像女孩兒樣的手，從蓋頭外伸了進來，手心翻轉，一塊玫瑰糕映于眼前。

有道聲音從上傳來，“你如今還喜不喜歡吃玫瑰糕呢？”那人輕輕一笑，竟如黃鹂動聽。

像是個還沒有變聲的少年。

沒有等小善回話，蓋頭便被随意掀起。

小善正正對上一雙上挑的貓眼。

再接着，是一張比女孩還要漂亮的臉，如果不是他過于高挑的身形輪廓，小善真的要以為面前的人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對着這張臉，她第一反應竟然是熟悉。

是的，就好像早已在何處見過的熟悉。

蕭祯尖尖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地，“多日不見，你怎的就又做了旁人的新婦？若我再遲來一步，豈不是連合房之禮都要行了？”

【又】

小善的眼皮倏然一跳。

她不明白這個又字從何而來，眼前之人又是何方神聖。

看着小善眼中真情實意的不解和困惑，蕭祯才發覺反常。

他佝下身子，将她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連頭發絲都打量一遍，才喃喃道：“沒錯啊。”

接着，他又強勢而迅速地抱住了小善，湊在她頸間輕輕嗅了嗅，又道：“如假包換啊。”

小善不知他口中說的是什麽，一顆心懸了起來，問：“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闖私宅。”她抿抿唇，很硬氣地驅逐：“你這樣，我要叫人了。”

蕭祯露出個十足憐憫的笑，這世間大概還沒有人敢掃他的興，惹他不快的現在墳頭草估計都已經三尺高了。短短時間不見，她的膽子竟然這麽大了。

蕭祯卻說：“你是在裝傻充楞，還是真的不記得本王了，嗯？”他眼睛稍稍眯起，手掌從她的臉頰向下，捏住那細細的脖頸，好像如果小善答不出他想要的答案，頃刻間便會被掐斷脖子抛屍。

小善被吓得成了鹌鹑。

她不知道面前這人是誰，竟在她的婚禮當天擅闖房中，更驚疑的是，院中大概還沒人發現。

小善還能聽見外頭歡欣雀躍的交談聲，這個說恭賀郎君和夫人百年，那個說謝謝郎君發下的賞錢。

沒有人察覺到房中的不對來。

蕭祯掐住她脖頸的手緊了緊，眼神危險而莫測：“本王問你話呢，你怎的做了旁人的新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