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遏飛舟

遏飛舟

茍杊和二勇一路小跑着回家,到了門口就看到了中游。

中游在幫嚴溪點蠟燭,燭火在接近白晝的月光下,幾乎不起作用。

茍杊跑過去,一下子撲到中游身上。

中游吃痛,躲了一下。

“怎麽突然回來了?一去就沒了消息,奶奶天天念叨着你呢。”

“想家了,回來看看。”中游沉穩地解釋道。

“你站着別動,讓我好好看看你。”說罷,茍杊開始左右扒拉中游。

中游頭發打着發膠,梳着大背頭,穿着一整套黑色西裝,看起來十分像傳說中的成功人士。

茍杊看得新奇,完全被吸引進去。

“這是什麽新的潮流嗎?”

“真帥!真帥!”

中游微微笑,想說些什麽,卻被走出門來的奶奶打斷了。

“吃飯喽!”

“怎麽回來這麽晚,中游等你好久喽。”奶奶打了茍杊一下,“餓了吧,游二。”

“不餓的,奶奶,坐車太久,沒什麽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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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傻,餓了不會自己吃嗎?”二勇把自己的胳膊搭在中游的肩上。“怎麽瘦了這麽多?”

中游沒回應。這個問題無人真正地在意。

茍杊去叫來了媽媽,五個人聚在一起準備開始吃飯。

“春生還沒回來嗎?”嚴溪慢悠悠問。

茍杊一邊給嚴溪挑肉,一邊答道:“他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了。”

嚴溪點頭。

幾個人熱熱鬧鬧地吃着飯,奶奶一直盯着中游看,一會搓搓他的手,一會摸摸他的頭,一會額外心疼地說:“吃苦了吧。怎麽瘦這麽多?”

“還走嗎?”

“在家多待幾天,吃點好的,養胖點。”

中游咽下一口辛辣的酒,回應奶奶,“會待一段時間的,廠子最近沒活了,可能這半年都不走嘞。”

“好!那好!”奶奶開心地拍他。

吃完飯,茍杊站在屋門口吹風,中游幫二勇一起打掃衛生。

過了一會,茍杊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是中游。

他脫了西裝,只穿了件白色襯衫。

“外邊怎麽樣?”

“挺好的。”

“你,你要是有事別憋着。”

中游慘淡一笑,從小到大,茍杊的觀察力都吓人,他搖了搖頭,“哪有什麽事!給你們每一個都帶了禮物,記得去拿。”

“上游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上游。我哥他不會回來了。”

雲裏霧裏地交談,戛然而止的對話,心事重重的兩人,漫漫無際的黑夜。

春生快零點才到的家,有月光指引走路還是很方便的。

他不想打擾到睡着的二勇,想着去中游的屋裏睡一晚上,推開門剛要攤到床上,卻硌到了人。

他吓得心跳飛速,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匆忙爬起來拉燈,看到的卻是睡得死死的中游。

中游?

中游怎麽回來了?

中游睡覺向來輕,怎麽他都躺上去了還沒醒?

他滿腹困惑地退出了中游的屋子——這下只能去上游的屋子将就一下了,雖然都是雜貨,但也能對付一晚。

就是現在他肚子有點餓。

推開廚房的門,他沒敢點燈,蹲下身子準備找點吃的。

啪的一聲,燈開了,茍杊站在門口。

“餓了嗎?”

“鍋裏還有給你留的飯,熱的呢。”

春生站起來,有些窘迫地看着茍杊。

“哥。”

“吃飯吧。”

春生在桌子上大快朵頤,茍杊坐在一旁沒說話。

“為什麽不乖乖聽話去做手術,藥也不好好吃。”

春生沒回應,一個勁地塞飯。

須臾,他含混着說,“我不想治了。能活幾天是幾天吧。”

“你是怕錢的事嗎?還是怕麻煩?”

“這些你都不用管的,我們有錢做手術的。”

“一遍一遍向鄭安義要嗎?我不稀罕用他的錢!”

“你覺得我向他要錢丢臉?可是那是他本來就欠我們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茍杊你玩不過鄭安義的,否則為什麽大家都叫他‘百草枯’?你早晚會吃虧的,不如早點撤撤手。”

“這些都和你好好吃藥,乖乖去做手術沒幹系!”

“可是哥,我不想做手術。你自己看這是六根手指,這是六根腳趾。這只是眼睛能看到的畸形,那我這身體看不見的畸形又有多少呢?”

“鼓風箱一般的心髒還不是最明顯的懲罰嗎?”

“我是罪惡、亂\倫的産物!我死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茍杊的巴掌落了下去。

二勇被吵醒了,到了廚房門口就看到了這一幕。

兩人眼眶都紅紅的,一個站着,一個握着飯碗低着頭,不看對方,心裏憋着一口氣。

二勇本來想上前調解,猶豫了一下轉頭走了。

舞臺又還給這兩個人。

春生突然說:“對不起,哥。”

“我和廠子的人玩,是因為朱銘說知道陳青棗的消息。我想,見見我媽媽。”

“問問媽媽怎麽看我。問問她是不是和別人一樣看我。”

“我可能很快就會死去,我想在死前見媽媽一面。”

茍杊沉默了。

“我幫你一起找她,你以後幹什麽我也不再過多幹涉,只一點,下一次去醫院複檢,如果醫生仍舊建議手術,你不能再拒絕。”

“好。”

——

中游早晨起來突然說想吃蛋糕,以中游此時此刻的地位,他提出的要求自然是一呼百應!

茍杊去塑料廠找百草枯了,買蛋糕的重任自然落到了二勇和春生身上。

兩個人激動地搭順風船去市區了。

百草枯今天在廠子裏,茍杊沒白來。

廠子門口停了幾艘船,一批人來回往複地搬着東西。

百草枯站在門口遠遠地就看到了他,還向他招手。

待茍杊趕過去後,他迫不及待地說道:“你看,這些都是舊機器,先換掉舊的,就能裝新的了。”

“你又來找我拿錢嗎?你看食堂那邊沒?那些排隊的人都是來領補償的,你能體諒叔叔一下嗎?叔叔最近是真的拿不出錢了。”

“我等不了。我需要用錢,而且當時白紙黑字簽得好好的,你現在出爾反爾,推脫不說,還通過我來轉嫁矛盾,你今天必須把錢給我!”

“我哪有轉嫁矛盾?茍杊你有點蹬鼻子上臉了!錢我真的給不出,除非這個排污革新我現在就叫停。你要是信我,你就再等我幾天,等這些機械運出去,好嗎?”

安裝排污系統是茍杊父親的願望。

要到賠償金是春生生命的希望。

這兩者茍杊很難做出抉擇。

他和上游和百草枯僵持這麽久,就是為了這個排污系統,可是現在這個排污系統推進了,他卻不知為何高興不起來。

那種心裏蒙着愁霧的感覺遲遲揮散不去。

百草枯擡眼皮瞟了一眼沉默的茍杊,拍了拍桌子說道:“十五天?十五天行不行?”

“希望你不要再食言。”

“怎麽會呢?”百草枯笑道。

出了百草枯的辦公室,茍杊在轉角就碰到了岑青苗,他本來是想出去就找岑青苗一起吃蛋糕的,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

“怎麽在這裏?”

“你進門口的時候看見你了,來這裏等你。”

“一直沒再問,你要不要去下游和我們一起住?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心裏也不踏實。

“沒事,最近沒人找我麻煩,不過想麻煩你幫我封個窗,讓它跳不進來人。”

“這是個小問題。我們現在去吧。”有點熱,茍杊擦了擦臉上不存在的汗。

“廠子裏沒什麽上工的人了。”

“好幾天了,百草枯說什麽革新升級,先不上工,當然工資也不發,大家心裏都挺不滿的——所以,沒有其他新的人找你麻煩了吧?”

“我?這你不用擔心。就是我怎麽覺得有點不對勁呢?”

“百草枯說他要走,不知道走到哪裏去呢。”

茍杊陷入了沉思。

幫着岑青苗封了窗,他又看了看岑青苗家的門,門還算牢固,就是這燈總是跳,需要修修。

“以前都是我爸爸來修,後來就是我修。但它最近問題太多了,我解決不了了。”

茍杊揉了揉岑青苗的頭發,“沒事我來。”

岑青苗柔順烏黑的發絲滑過他的指尖,像是世界上最昂貴美好的絲綢。

兩個人敲敲打打一上午,終于都幹完了。

茍杊坐在大門口休息,岑青苗給茍杊端了杯水出來。

茍杊剛要接過去,岑青苗的動作就被一聲熟悉的口號聲打斷了。

她手一傾,水全灑在了茍杊的大腿上。

茍杊怕杯子碎掉,急忙伸手去扶。

兩個人的手撞在一起,茍杊寬厚的手掌包裹着岑青苗的手。

岑青苗覺得心髒燒了起來。

少女思春只需一刻時光。

“青苗,你和茍杊你倆這是怎麽回事啊?”川水就站在不遠處。

岑青苗把手抽出來,掏出來一塊手絹遞給茍杊。

她轉過頭去望着川水沒說話。

川水歪了歪嘴,“真是沒意思。”

茍杊握緊的拳頭有點癢。川水走過來,站在他倆面前,茍杊蓄勢待發。

川水沒說話,只看着岑青苗。

“昨天你生日是吧,我來祝你生日快樂。這個手繩給你,早就想給你了,沒機會。”

岑青苗擡起她那眼睛看着川水,半晌,在兩人你來我往無聲的視線對峙中,她喊了句“哥”。

川水心旌震蕩。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不是壞人。

岑青苗剛開始幫百草枯放鴨子的時候,什麽也不懂,他看她孤單可憐總想幫幫她。

于是多關照,多關心,多注目。

別人都說岑青苗是個假小子,他卻總覺得岑青苗漂亮,可能有了這樣的心思他就有了歪動作。

岑青苗剛才喊他哥哦。

對,哥。

“對不起。”他說,聲音有點哽咽。

岑青苗沒說話,而是拿過了那個禮物。

川水哭笑不得,“有事找哥,哥永遠都在。”

——

“怎麽不說昨天是你生日?”

“我也忘了。”岑青苗窘迫解釋,“小問題啦!”

“雖然過了一天,但趕巧了今天中游要吃蛋糕,正要邀請你去呢,真是好事成雙。”

“中游?他回來了?”

“嗯。”

兩個人到了家門口,剛好趕上他們支上桌子。

蛋糕擺在中間,插着沒點的蠟燭,桌外是中游最愛喝的魚肉藕塊湯,雞肉是清蒸的,看着清淡卻很有食欲。

“還有客人啊!快坐。”

“肚兜嗎?”茍杊在嚴溪身邊坐下,嚴溪八卦地小聲問。

“什麽肚兜?”二勇突然問,“你倆說什麽別人不能聽的悄悄話呢?”

“你聽錯了!”茍杊高聲辯解。

岑青苗坐在茍杊旁邊,她身旁是春生。

她的耳朵一下就紅了,臉也紅彤彤的。

“我的耳朵很好使的啊。”

“岑,岑青苗是吧。好聽的名字。你怎麽臉這麽紅,很熱嗎?褂子可以脫掉的。”

岑青苗笑着點了點頭,又搖頭。

“你少說點吧,讓我們的‘新人’中游說!”春生眼觀六路及時岔開話題。

“‘新人’是個什麽說法?”中游調笑道。

嚴溪這邊因為茍杊的冷漠有點生氣,她轉頭把目标瞄準岑青苗。

“今年幾歲?”

“剛滿十四。”

嚴溪點了點頭。

“這年紀也太小了吧,你要幹嗎?”

“你想多了媽媽,我過會和你說。”茍杊心累。

一群人注視着中游插蠟燭許願切蛋糕。

幾個少男倒了酒,推杯換盞。

夜色深深。

剛才桌上,嚴溪迫不及待地去試穿了中游帶回來的格子裙,還美美地轉了幾個圈。

奶奶拿着收音機笑得很開心,收音機裏傳來聲音,中游很大聲地說:“這是我和大哥一起給你買買的!”

“好好好。好孩子。”說罷這話,奶奶卻掉眼淚。

大人退下了桌,就剩下了這幾個孩子,二勇在玩中游給帶回來的游戲機,春生在試中游送的拳擊手套,至于茍杊他收到了中游的一打厚厚紙幣。

“這些是我和我哥攢的,一半給奶奶,另一半給春生。”

“這就是你給我的禮物嗎?”茍杊問。

“當然不是,這套書是不是你一直想看沒看完的,我給你買回來了!真是沉死我了。”

二勇和春生都喝得醉醺醺,兩個人一左一右扒在中游身旁。

“你小子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不夠意思。”二勇振臂高呼,“但你回來我們呢,也是真高興。”

“是真想你呢。”

中游的眼角滑下淚來。

“給我們講講外邊的事情呗。”

“外邊的世界?”

“外邊的世界那可是美好、幸福。大街小巷開着店鋪,放着時興音樂,熱熱鬧鬧的。大家都穿着美麗漂亮的衣服,很多房子都越建越高,路上車也多,紅燈停、綠燈行......”

“那你每天幹什麽?辛苦不?”

——

岑青苗坐在屋門口,她的生日是十五,十六的月亮比十五還亮還圓。

茍杊捧着一塊蛋糕出來,蛋糕上插着蠟燭。

岑青苗有點驚訝。

“桌子上怕你覺得拘謹,現在點蠟燭許願吧。”

“你怎麽能留下一塊的?”

“我的沒吃。”

“啊哈哈哈?”岑青苗的笑聲像銀鈴。

燭火下她的眼睛含着淚,所以望去一片澄明。

月光下她閉眼虔誠許願,此一刻美好隽永。

她吹蠟燭。

“謝謝你,茍杊。”

“不用客氣!我大你五歲,自然要照顧你!”

“月亮再上,我茍杊說到做到,會照顧、保護岑青苗,讓她不受傷害!”

“好傻的誓言。”岑青苗望着茍杊笑。

茍杊也笑。

你太苦了。

希望你日後的生活如蜜糖。

我會照顧、保護、愛護你,讓你快樂、無憂、自由、幸福。

屋裏還能傳來中游的聲音,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着青城鎮外邊的世界。

岑青苗和茍杊一起默默地聽着。

那聲音缥缈模糊,就像是遠方傳來的呼喚。

天邊有幾顆星。

“你想給出去嗎?像中游一樣。”

“沒有,我從未想過離開這裏。”

給春生做手術,看塑料廠安裝排污設施,好好運行,在青城鎮陪媽媽和奶奶。

“那你呢?”

岑青苗沒說話。

她如浮萍,随波逐流,去哪裏都行。

但現在的她離開青城鎮不一定會比留下更好。

——

中游忘記了喝醉的二勇和春生都吵着鬧着要和他一起睡。

他的胃很痛,似有巨浪在胃裏作亂,惡心感直沖腦門,他忽覺喉嚨一陣腥甜,他想咽下去,卻适得其反,哇的一聲,他湧出一口黑血。

“怎麽了?”

他擦了擦嘴,回應二勇,“沒事,喝多了,吐了,你好好睡吧。”

二勇翻了個身,似是沒放在心上,繼續睡去。

他渾身脫力,冒着冷汗,被子都被打濕。

眼皮早已經沉得睜不開了,但他還想着要下地擦一擦吐掉的血。

還以為自己能順利站起來,沒想到一動頭就天旋地轉地暈起來,整個人直接栽倒在地。

許久,許久,他一句話說不出,也發不出聲。

直到二勇再次問道,“又怎麽了?”

他強忍着不适回應,“沒事去尿尿。”

“你今天怎麽這麽多事,又是吐,又是尿尿,昨天春生和狗杊吵那麽大聲,你也沒醒啊——”話音剛落,二勇一個彈跳坐起。

春生先他一步按開了燈。

二勇閉着眼适應亮度。

中游慌不擇路地用被子蓋地上的血。

太晚了,春生看到了。

“怎麽回事?中游你怎麽回事?”春生聲嘶力竭地問道。

“我就覺得不對勁,你回來得不對勁,你哥年前突然回來也不對勁。中游這是怎麽回事?”

中游臉色慘白,他根本說不出話來,氣若游絲。

二勇蹦下床,和春生合力把中游擡到了床上。

春生大口喘着氣,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去叫奶奶和茍杊。”

“別叫奶奶。”中游拼命擠出這句話。

“怎麽回事啊,游二,你這是怎麽回事?春生心髒有問題,你怎麽也這樣呢?”二勇的眼淚噼裏啪啦地掉。

茍杊一進屋就看到了地上的那灘黑血。

二勇正在給中游擦嘴角的血。

“茍杊。”中游慢慢地說。

“什麽都別說了,我們去醫院。治好了再說話。”

“不用去醫院了。”

中游說一句話要頓很久。

“我從醫院回來的。”

“活不了了。”

“茍杊,我真慶幸去的不是你。我哥說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他故意激你的。”中游還想說些什麽卻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又是一口黑血湧出。

春生、二勇的眼淚一瞬間就止不住了。

二勇幫中游擦嘴。

春生幫茍杊把中游扛到肩上。

三個人剛想出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奶奶。

奶奶表情淡淡地,走到了中游的身邊。

中游小聲地喊:“奶奶,沒瞞過你。”

“我能不知道你嗎?傻孩子,我看出你有事了,這是怎麽了?”

“放我下來吧,讓我躺會。我去過醫院了,治不了了。”

——

上游回家是中午,沒有太陽,反而下着大暴雨。

他提着行李,衣冠整潔,步子高昂。

中游和他說話,“怎麽突然回來了?”

上游眼神亂飄,摸了把自己衣服上的領帶才大聲說:“有出息了呗。”

上游,向來這個樣子,沒底氣的時候要大聲說話裝有底氣。

中游沒放在心上,直到上游開始旁敲側擊勸大家跟他一起走。

旁敲側擊沒起作用,他的目标改成了茍杊。

可惜茍杊更是倔強。

他心如死灰,直到中游說和他一起去。

沒人比中游更知道他那個眼高手低的哥哥究竟是什麽樣子,所以從上游回來的第一刻,他就知道上游在外邊出事了。

也的确這次外出就是他的死亡的倒計時。

上游帶他去的地方是一個磚廠,建在郊區。

環境很惡劣,二三十個人擠一個大通鋪,早晨不到五點就被吆喝起來幹活,晚上七八點才能下班。

沒地方洗澡,吃得不僅差還吃不飽。

中游自進去就沒再見過上游。

廠子外是兩人高的荊棘栅欄,黑色的大門永遠緊緊地關着。

不僅如此還有人時刻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一天一頓打其實是跑不了的。

中游剛到那幾天看着老實聽話,其實心裏總想着怎麽跑。所以他每天也少不了挨打。

他那時候還心有期待——或許上游還會回來找他,或許他有一天還能逃走。

但是無邊無際的地獄一般的日夜讓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态和身體情況越來越差。

他還是想着跑。

在跑之前,他和一個比他小兩歲的男生慢慢熟識了起來。

男生叫沈債。是和媽媽一起來這裏的,路上他看到一個短腿的乞丐很可憐,本來想去送點東西,卻被打暈了丢進了這裏。

沈債比他晚進來一個月,沈債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沒什麽求生意志了。

沈債也和他一開始一樣每天想着怎麽出去,偶爾中游會幫他躲避懲罰,偶爾中游會幫他搶點飯。

那天下雨了,中游突然暈了過去。看管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揮起鞭子就要揍,沈債怒氣沖天和那個人打在了一起。

周圍幹活的那個不是心中有怨氣,沈債這一舉動,也讓大家的怨氣得以釋放。

大家也紛紛湧上去幫沈債。

一場械鬥,昏天地暗,元氣大傷。

沈債他們連續三天沒吃上一點飯。

中游也昏沉地暈了三天。

中游說:“我哥哥本來說帶我來城裏過好日子的,雖然我一開始就知道是假的。你知道外邊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嗎?”

“我知道,我給你講——外邊的世界那可是美好、幸福。大街小巷開着店鋪,放着時興音樂,熱熱鬧鬧的。大家都穿着美麗漂亮的衣服,很多房子都越建越高,路上車也多,紅燈停、綠燈行......”

“外邊的世界真不錯。”

“我們一起逃出去,一起去看。”

“好。想辦法...逃出去。”

中游好起來後又開始幹活,他和沈債一邊幹活一邊觀察着這個廠子的所有,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纰漏。

終于在一個夜裏,在五六個人的掩護下,中游和沈債找到了辦公室,可是電話線被剪斷了,他們不僅沒打出所謂的電話,還打草驚蛇了。

中游被打得吐血,可身體越痛,他活下去的意志就越明顯,他的恨意也越明顯。

他觀察到每月十五,大老板會來一趟,開着自己的小車,帶着一個嬌俏美豔年紀小小的女秘書。

在女秘書去上廁所的時候,中游遞給今天輪值看管的人一包價格不菲的煙——偷打電話那天從辦公室順的。

“我想去個廁所,方便一下。”

“就你小子最不老實,我可不放心。”

“那是以前,我現在還不長記性嗎?行個方便,真憋不住了。”

“去吧。”

中游笑眯眯溜了,沖進女廁所勒住正要出去的女秘書。

女秘書剛要大叫,中游手中鋒利的刀片就抵了上去。

“別叫。你怕死,我可不怕死。”

“我問,你答。”

“這裏的地址是什麽?”

“我不清楚啊,我不清楚的。我坐車來的,我哪裏知道哪是哪?”女秘書發抖着說。

“你看我信不信!”

“我只知道這個地方在繁南路,最角落,最偏僻的地方,這旁邊就只有這一個廠子,好找的。”

“電話拿出來。”

“我沒有......”她的話還沒說完,包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騙人?地址也是騙人的吧?”

“這個我真的沒騙你。”

“接電話吧。怎麽說你自己掂量。”

“沒什麽事老板,我馬上就出去了,麻煩您再等一會啦~”

中游搶過手機,打110,當聽筒中傳來陌生的“喂”,他的眼淚一瞬間流了下去。

“您好,警察嗎?我要舉報,舉報郊區繁南路末的磚廠,非法雇傭童工、非法囚禁、非法虐待。這裏現在有将近800人正受着不同程度的......”

手機忽然被那個女人踹掉,跌進地下的水坑裏。

水坑發黃,看起來也可能是聚集的尿液。

中游卻管不了這麽多,蹲下身就去撿手機,那手機卻怎麽也亮不了。

那美麗的女秘書,忽然大笑起來,“蠢人,你以為你的電話真的打出去了嗎?”

“這裏可不是什麽繁南路,這裏也不是什麽磚廠,這裏是一個廢棄的養豬場!”

“好久了,總有人和我說有不老實的人,我一開始還沒放在心上,原來是你啊,蠢貨!這樣子還想逃,蠢死了,還敢威脅我,怎麽不去死!”

女秘書還在嘲諷地笑,卻突然聽到了外邊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她心裏暗暗感覺不好,匆忙忙跑出去,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司機,也就是僞裝的老板開着車從大門大搖大擺地跑了出去。

“怎麽回事?”

“我找電話報警,所以我解決看起來不厲害的你,用你的電話。”

“他們偷車直接溜出去報警。”

“總有一個選擇會賭對的。我們賭對了,即使你才是真正的老板。”

季漾啐了一口,心裏慌,但面色不變,只拿出真正的手機開始打電話。

“快截停車牌xxxxx的車,有人強迫司機把車開走了,別讓他們去警察局。”

亡羊補牢,不料晚矣。

季漾不想再過多糾纏,只喊人把中游拉出去暴打一頓。

廠子的管事看到還沒走的秘書有點疑惑。

“這?您沒跟着走嗎?”

“用你管。揍他就行了,我先走了。”

中游在心裏默默祈禱沈債能夠成功。

五天後,警察查封這個廠子,所有人得到解放。

沈債緊緊地抱住中游。

“哥,你怎麽這麽燙,我們去醫院。”

中游還在睡夢中,就聽到了哭聲。

睜開眼發現不是沈債在哭,是一個陌生但美麗的女人在哭。

“你醒了,中游哥。”

“別哭了,祝平安。”

中游知道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告別了沈債,用賠償款買了禮物和自己的行頭,強忍着身體的疼痛坐上了回家的車。

他也不知道外邊的世界。

他也是道聽途說來的。

上游不是被綁去的,他是自願進的這個廠子,他負責看管工作。

他得了一大筆錢。

老板說,一個人換一個人,找到新的人拿錢得自由。

——

中游的眼角流下淚來。

奶奶幫他換衣服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看到他身上青青紫紫的傷痕。

中游吹蠟燭時許的願望是:有機會我要看遍這個世界。

中游下葬的第三天,他的屍體就丢了。

這件事,沒一個人知道,還是幾十年後,青城鎮開發,二勇遷棺,才發現那裏是一口空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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