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刎頸和光太平劍
刎頸和光太平劍
深秋被光陰掠走最後一絲秋意,當冬日的第一場雪簌簌落下時,原本植種于主院周圍疊葉秾密的數百千朵菊花徹底凋零,輕盈秀麗的纖長花瓣委頓在地,像是落日餘晖,和着細雪,緩緩消融在天地之間。
李蓮花在四顧門住了好些日子,作息極其規律,早晨外出行醫看診,下午讀書曬草藥,晚間用完飯後和李相夷一起散步。
散着散着就覺出不對來。
四顧門依舊是四顧門,只是構造似乎有些許變化。
最大的變化就是東側佛彼白石的院子似乎要被夷為平地,冬日天寒,預備着明年開春動工造溫泉小築。
冬日天黑得極早,寒風凜冽,刺骨濕冷,二人緩緩行至佛彼白石的院子時,四下裏早已燈火通明。
李蓮花裹在厚重溫暖的狐裘裏,毛領繞着脖領圍了他一圈,顯得他整張臉小巧精致。
他站在院子外望了望,裏面并未掌燈,只有院門處懸着兩盞照明的風燈。
李相夷瞧他一臉迷茫,正想解釋,忽有守夜的弟子路過。
那幾名弟子一壁提燈,一壁竊竊私語。
說的是佛白石在雲彼丘死後被逐出四顧門的事。
路過二人時,幾名弟子俱是神色一緊态度恭敬地向二人問好。
李相夷微微颔首讓他們到遠處去。
李蓮花眉間微蹙如綿延遠山,他輕輕拽了拽李相夷牽着他的手,偏頭問道:“彼丘被你逐出四顧門我知道,終究是他……咎由自取,你處置他無可挑剔。可石水他們是怎麽回事?”
李相夷冷着聲音:“佛彼白石一丘之貉,好不到哪裏去,既然這麽想自己做主,不如自立門戶去,何必委屈在我四顧門聽我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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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花默默回想了一番自己那個世界百川院與佛彼白石的下場,一道聖旨剝奪了百川院江湖刑堂的地位,雲彼丘被挫骨揚灰,佛白石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頓時覺得這個世界他們的待遇還是蠻好的。
果真是有對比才能顯出高低。
李蓮花語氣淡淡:“他們現下境況如何?”
李相夷摸了摸李蓮花被捂得稍微有幾分熱度的手:“他們在揚州郊外的山頭成立了一個小門派,只要不作惡,我也懶得管他們。”
東海之戰後,他清洗整頓四顧門,有雲彼丘背叛一事在前,他深知情報握在自己手裏的重要性,于是改組了從前的情報機構,事事只向他彙報,對他負責,其餘人無權過問,又在江湖各個門派中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線,務必保證情報的通暢,信息來源可靠。
李蓮花對曾經“舊友”的态度在趙清寧的洗腦下已經有很大轉變,聞言也不再過問。
李蓮花沒了繼續散步的興致,低垂了眉眼,扯着李相夷往回走。
李相夷一手提着繪有魚戲蓮花的燈盞,一手牽着李蓮花回了主院。
天色越發得昏暗,澄淨的夜空裏無星無月,風愈發地造作,撲得窗紙沙沙作響。
李相夷驀然間從腦海裏翻出一樁舊事,他解紋繡束腰的動作一頓:“小花,你的刎頸呢?”
前幾日他和李蓮花對練,卻始終未見他用師兄贈與的刎頸,而是用了一柄鋒利無比的軟劍,李相夷與李蓮花到底是同一人,由此及彼,他便是失了少師,也萬不會遺落師兄贈與他的十八歲生辰禮,這才有此一問。
李蓮花本慵懶倚着床屏看李相夷給他搜羅來的話本,聞言捏着書頁的力道驟然間便重了幾分,差點将其揉破。
他神色忽然間染上了悲傷與哀戚,低垂的眉目流連山水,看的李相夷心疼不已。
李相夷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怎麽忽然傷心了?”
看李相夷的樣子,貌似是不知刎頸沾了賀家三郎的血,他神思不屬,只随意編了個理由糊弄了過去。
李蓮花有心事,這瞞不過李相夷。
可李蓮花不說,他就不會再問。
他轉了個話題:“你腰間纏着的軟劍叫什麽名字?從何而來啊?”
李蓮花被他牽引着拐向另一個話題,他拿起安置在枕側的軟劍,語氣懷念:“此劍名太平,是阿姐贈予的生辰禮物。”
李相夷感激趙清寧對李蓮花的關心,屈指彈了彈寒光四溢的劍身:“材質上乘,趙姐姐好心意。”
“不過……”李相夷話音一轉,言語肯定,“趙姐姐定然不會只送了你太平這柄軟劍吧?少師墜于東海,後續雖被尋回,可你一心想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有少師在側反而是累贅。少師刎頸一剛一柔,按照趙姐姐對你上心的程度,她必定還送了一柄能與少師相當的劍。”
李相夷的容顏一半在柔和的燭光裏,一半在漆黑的陰影下,兩廂中和,倒顯得人多了幾分柔軟。
李蓮花靜靜地聽着李相夷的分析,默默地看着他認真的模樣,面上忽地浮出一絲笑意:“李門主真是聰穎,全讓你說中了。阿姐确實送的是兩柄劍,一劍名太平,一劍名和光。只時刻拿着長劍麻煩,不如太平輕巧方便,我當時明面上還是江湖游醫,拿着和光反而奇怪。”
李相夷裝模作樣嘆氣:“也不知何時有機會得見和光?”
李蓮花沒有即刻回答。
李相夷偏頭望向他,只見他倚着床屏斜着身子,那雙春水漾波的眼眸此刻半阖不阖,因困意上湧而顫動的眼睫好似蝶翼,手中的書歪向床榻裏側,呼吸淺淺。
過了半晌,床上的人才嗫嚅着回道:“會有機會的。”
李相夷頗覺好笑,也歇了與他閑話的心思,伸手輕巧掀起一角衾被,火速鑽了進去。
雪飄飄揚揚地落着,江南地氣和暖,不似北方的冬日,向來碎玉瓊枝,自有一番輕盈之感。
李蓮花躺在蓮花樓裏睡得昏沉,渾然不知李相夷已然帶着他踏上了回雲隐山的路。
蓮花樓經由天機山莊的改裝,增設了許多機關,腳力也有馬力驅動改為了機關驅動,倒省了許多功夫。
李蓮花撲閃了幾下眼睫,幾息後,終于從睡夢中醒來。
他一醒,就見李相夷撈着他的一縷頭發把玩,還不等他起身,透過眼前裝潢,他才發現自己回了蓮花樓。
天寒地凍,李蓮花難得起了賴床的心思:“我們要去哪兒?”
李相夷是在将近天明時才用狐裘裹了李蓮花又用揚州慢做屏障将人給帶回了蓮花樓。
“回家,回雲隐山。”
李蓮花怔了怔,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路經郁州之時,也曾遠遠望了雲隐山一眼。
雲隐山籠在一層薄薄的霧中,浮沉之間山青水碧,翠色欲滴。
他本想去看望師娘,又想到他是李蓮花,不是李相夷,即使岑婆能輕而易舉地認出他,他也不想平白無故給人添麻煩。
天底下有兩個李相夷的事,實在太過離譜。
李相夷扯過一旁的狐裘将他籠住:“蓮花,你別怕。師父師娘都不是迂腐之人,他們會同意我們的。”
李蓮花呼吸頓了頓,疑惑:“師父?”
“怎麽了?你難道不想見到師父嗎?”
李蓮花手足無措:“師父還活着?”
李相夷蹙眉:“師父師娘都還好好的。你忘了,我以旁觀者的身份入夢數年,知道師父是東海戰後聽到我們墜海失蹤的消息走火入魔力竭而亡的,所以和笛飛聲比武前特意寫了封信給師父,讓他不必為我擔憂,我有分寸。”
晶瑩剔透的淚珠怔然落下,李蓮花滿心惶恐。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再見師父的一天。
濕意被溫熱的手一寸寸撫去,李相夷捉住他纖細的手腕,将之貼在他的胸膛上:“好乖乖,別哭了。你哭的我心都疼了。”
李蓮花眼眸水波流轉,睨了他一眼,自從二人在一起後,李相夷慣會說些甜言蜜語,情話張口就來,直弄得人面紅耳赤,眼紅心跳。
得知漆木山沒死,李蓮花精神振奮,忙催着李相夷趕緊回山。
可真等到了雲隐山山腳時,他又躊躇不前了。
山巒層疊,雲霧缭繞,原本翠色空蒙的枝葉覆在了如白玉般的綿密細雪之下,天光水色,俱是白茫茫一片。
朝陽初升,天晴雪霁,呼吸之間,盡是沁涼寒意。
李相夷握住李蓮花的手,步履從容又堅定地踏上積了薄薄一層雪的臺階。
兩人也不用輕功,就這樣緩步行于山間。
偶有林間鳥雀振翅,驚落堆在樹幹枝葉上的簌簌密雪。
李相夷與李蓮花十指相扣,一路行來,少時拜師學藝嬉戲玩鬧的景象仿佛近在眼前。
行至半山腰,李蓮花忽然停下腳步。
李相夷回身看他,只見他凝神盯着不遠處一座墳冢。
“那是師兄的墓。等我們見過師父師娘,再來拜祭他。”
平和的聲線鑽入耳朵,徒留驚雷炸響。
李蓮花驟然捏緊身側人的手指,攥得人生疼。
李相夷以為他是見了單孤刀墳冢傷心,安慰道:“小花,別難過,東海一戰,我已經為師兄報仇了。”
報仇?
李蓮花不解。
明明東海一戰可以說是單孤刀挑起,是他圖謀複國進程中關鍵的一環,一切的一切,都與單孤刀脫不了幹系,何談報仇?
驀然間,李蓮花靈光一閃,該不會李相夷還不知道單孤刀的真面目吧?
可這不對啊……當初要不是金鴛盟搶走屍體,他都可以順着從屍體衣服上的無心槐順藤摸瓜查出南胤,怎麽會一無所知。
李蓮花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道:“李相夷,你查驗過單孤刀的屍體嗎?”
只聽李蓮花直呼單孤刀而不稱師兄,李相夷就知道裏頭定然有鬼:“屍體是假的?”
李蓮花點頭:“東海大戰之後,為什麽沒有驗屍?”
李相夷神思忽然飄回了東海一戰的前三個月。
夢中的景象終于不再是李蓮花種田日常。
而是彼時尚是李相夷的李蓮花十五歲下山到二十歲墜海的種種往事。
所有陰謀詭計,似乎都在這場夢境中,披露得一幹二淨。
李蓮花不恨。
李相夷恨。
恨他們虛僞嘴臉,恨他們鬼蜮伎倆,恨他們背後捅刀。
于是他提着劍,殺了角麗谯,殺了雲彼丘,将肖紫矜佛白石等人逐出四顧門。
單孤刀死訊傳來,李相夷從屍體衣物中翻出了一截香,現實好似與夢境重疊。
可旁觀了整場夢境的李相夷,不會再變為李蓮花。
李相夷心痛于李蓮花的遭遇,自是無暇顧及單孤刀屍體真假,東海一戰贏了比試搶回單孤刀屍體後,他也沒多探查,直接将其送回了雲隐山安葬。
此前翻找到的那截香被他抛之腦後,他滿心滿眼只顧着滿天下的尋找奇花異草,尋求神鬼之術,好突破世界壁壘去找李蓮花。
“單孤刀是假死,他想讓南胤複國。”
李相夷只知道李蓮花沒解毒前的事跡,卻對解毒後的那五年不甚了解,李蓮花見狀拉着他在墓碑前坐下,将單孤刀的謀算娓娓道來。
對此,李相夷只評價了一句話。
“真是瘋了。”
他顫抖着手去摸李蓮花光潔如玉的臉龐,心疼道:“小花,你疼不疼?”
他在夢中看他碧茶毒發,看往日意氣風發的人逐漸變得溫和沉寂,似乎再也找不出他與那個天下第一李相夷的聯系。
碧茶為天下至毒,每每發作渾身如墜冰窟疼痛難忍,這樣的日子,他過了足足有五年。
叫李相夷如何不心疼。
李蓮花蹭了蹭他的手,勾起一抹溫和的笑:“都過去了。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李相夷眼睛裏倒映着李蓮花清瘦的身形,心如刀絞:“單孤刀狼子野心,既知他是假死,待我回四顧門就着令探查萬聖道情報,天下承平日久,他想挑起戰亂,也得問我手中的劍答不答應。”
說起劍,李相夷忽然想起某夜他挑起刎頸的話題時李蓮花不合時宜的沉默。
“刎頸……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李蓮花垂眸,從他飄揚的羽袖中摸出纏繞于臂間的刎頸。
“賀家有塊天外雲鐵,被單孤刀打造成了兩個物件。一個就是刎頸,另一個就是雲鐵寶甲,這也是他算計我們的第一步。”
李相夷強壓着憤怒,聞言差點被氣笑:“好好好。原來他這麽早就計劃着要除掉我這個在他複國路上的絆腳石了。”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單孤刀狼子野心,害死師父,謀朝篡位,致使四顧門分崩離析,致使李蓮花不求醫藥,這一筆筆的賬,李相夷要親自和單孤刀算一算。
李相夷無法對隔壁世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單孤刀動手,對付這個世界隐姓埋名藏頭露尾的單孤刀簡直是輕而易舉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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