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醍醐灌頂
第十七章 醍醐灌頂
孫府後園的一角,一座簡陋的柴房孤零零的立在那裏。柴房的木頭早已年欠失修,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孔洞,與不遠處華麗的正房相比,顯得破敗無比。
陳嬷嬷帶着幾名仆役來到柴房門口,她一使眼色,一名仆役拿着一把鑰匙走上前,将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然後推開門,搖搖欲墜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
一股難聞的氣味湧了出來,一行人紛紛捂住鼻子走了進去。房內有些昏暗,衆人過了好一會才适應了屋內的光線。陳嬷嬷四處打量了一陣,只見一個瘦小的人影蜷縮在柴房一角,靠着一根柱子,披頭散發,臉色憔悴,身上髒亂不堪。她似乎聽到動靜,眼睛微睜了睜又閉上,嘴唇嗫嚅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哪裏還看的出往日俏丫鬟的模樣?
陳嬷嬷嘆了口氣,走上前說道:“幼容,你可以出來了。”
幼容似乎想擡起頭,腦袋晃了晃卻又無力的垂了下去。
陳嬷嬷遞給她一個饅頭:“先吃點吧,存點力氣。”
幼容的胳膊動了動,便沉靜下去。
陳嬷嬷見狀心裏一抽,吩咐人先打了碗米湯過來,扶着她喝了幾口。
半碗米湯下肚,幼容稍稍恢複了點精神。她微睜的雙眼看到眼前的食物,如餓狼撲食般一下把饅頭米湯全抓了過來,狼吞虎咽的塞進嘴裏,一眨眼功夫便吃了個精光。
陳嬷嬷看着她的樣子直搖頭:
“你說你,原本日子過的好好的,非要胡鬧些什麽。受這麽些天的罪,你也該有點長進。這次也就是老爺平日疼你,手下留情,要換作其他女子,早就被發賣到青樓了。往後,你可不能再任性了。咱們都是這府中的奴才,要認清自己的身份,萬萬不能再越界,更不能恃寵而驕。”
幼容眼神有些松動,卻一言不發。陳嬷嬷瞧着她一身狼狽,于心不忍,叫人打來水替她簡單梳洗一番,又換了身幹淨衣服。見她渾身無力,便讓兩名仆役架着她出了柴房。
路過園中時,幼容看到秋心正在湖邊欣賞着池中的蓮花。幾日不見,秋心似乎出落的越發标致,打扮略顯華麗,臉色也紅潤了起來。當初的病美人已經有了幾分珠圓玉潤之感。
幼容的眼光落在她已經微隆的腹部,眼神一點點聚焦。秋心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盯着她,擡頭望去,看到了幼容他們,接着便對一旁的陳嬷嬷主動打起招呼:
“嬷嬷這是要去哪裏?”
陳嬷嬷笑道:“老爺恩典,幼容今日被放出來了,我送她回房去。秋心,安胎藥還有半個時辰便熬好了,待會別忘了吃。”
“是。”秋心沖陳嬷嬷笑笑,随即轉過身,沖幼容微微施禮。
幼容大腦仍有些遲鈍,在黑暗的柴房關了幾天,此刻被陽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随後便被架回了自己的房間。
幼容踉跄着撲到床上,平日與她交好的小丫頭跑過來說道:“幼容姐,陳嬷嬷說讓你休息幾日,不必忙着去伺候老爺。你知道嗎,老爺這幾日脾氣可大了,昨日還将臘梅一腳踢的口吐鮮血,到半夜人就沒了。”
接着她又聽到了另一名小丫頭的聲音:“幼容,你也有今天。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也該換我們在老爺面前露露臉了。你就好好歇着吧,給咱們姐妹留條活路。”
“你這話什麽意思,幼容姐只是這幾日不舒服罷了。你就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你瞧你那模樣,有幼容姐俏嗎?還指望老爺能多看你一眼,做夢吧!”
“怎麽,許她得臉,就不許我們得臉?就算輪不上我,更輪不上你!”
……
幼容依然感覺渾身乏力,耳邊的争吵聲不止,擾得她心煩意亂。她胡亂的扯過被子把頭蒙住,再也不願動彈。她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逐漸昏睡過去。
晚上,孫紹祖正摟着小丫頭在房中飲酒,只見幼容打扮一新走了進來。餓了幾日,她的臉頰瘦了一些,眼神也不如往日靈動,走路有些虛浮,由于精心打扮過,倒生出了幾分病态美。
孫紹祖看到幼容進來,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麽,陳嬷嬷不是告訴過你休息幾日嗎?”
幼容嫣然一笑:“幼容心裏記挂老爺。這幾日,我已反省過了,以後再不敢惹老爺生氣了。幼容服侍老爺習慣了,怕老爺身邊一時沒有稱心的人,所以就趕緊過來了。”她一邊說着,一邊走了過來,順手拿起旁邊小厮手中的扇子,斜靠在孫紹祖身上替他打風,又用手中的絹帕擦了擦他的額頭。
一股熟悉的香味沖進孫紹祖的鼻子,望着幼容可人的面孔,他終于勾起嘴角,伸手摟住了她:“往後,安分一點。”
“是,幼容明白。”她的聲音極盡柔媚,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遞到孫紹祖嘴邊,終于勾得他一飲而盡。
李嬷嬷帶着幾名仆役走了進來:“老爺,這是京城裏新開的胭脂鋪裏上好的胭脂水粉,據說都是從宮裏流出來的,宮裏的娘娘們都用這個。我剛剛去買了這些回來,還是最新鮮的,想必秋心姑娘一定喜歡。”她指着仆役們手中端着的盒子說道。
“好,好,待會給秋心送去。”孫紹祖一臉歡喜。
“老爺,讓我去吧。上次我得罪了她,這次正好給她賠罪。”幼容一邊說着,一邊想上前去。
孫紹祖一把将她扯回來,厲聲說道:“你不準去!直到秋心平安生下孩子,你不準再靠近她半步!”
幼容不敢吱聲,一股憋悶感緩緩湧上胸口。
夜深人靜,偌大的孫府籠罩在一片月色中,只有幾處守夜的小屋透着點燭光。府中人大都已經睡下,萬籁俱寂,蟬鳴聲格外刺耳。
廚房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她四處觀察一番,見四下無人,便輕手輕腳的打開門走了進去,然後轉身關上門。
她來到竈臺前,那裏擺放着一個藥罐子。她輕輕的拿下蓋子,從懷中掏出一包藥粉,匆忙倒入藥罐中,再蓋上蓋子。
做完這一切,她正準備離去,卻發現廚房的門已無法打開。她心急起來,越發用力的推門,卻又不敢發出聲響。正不知所措時,屋中的燭光卻突然亮起,将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她瞧見迎春和繡橘正在不遠處直直盯着她,吓得她直接癱軟在地。
“幼容,看來住了幾天柴房,還是沒能讓你警醒。”
“我不知道夫人在說些什麽。”幼容緩過神來,挺直了腰杆擡頭看着迎春。
“哦?是嗎?”迎春冷笑一聲,接着看向繡橘,繡橘會意的開口:“今天下午,你去了一趟回春堂,從那裏帶回的藥現在應該就在這藥罐中吧。如果我沒猜錯,這罐藥喝下去,秋心腹中的骨肉便沒有了。弄不好,一屍兩命也不無可能。對吧?”
幼容有些緊張,卻仍嘴硬般說道:“既然夫人瞧見了,我也就不再隐瞞了。我今天的确去過回春堂,因為我有點不舒服,所以才去買點藥。白天我要伺候老爺,所以只能晚上來把藥先泡上。”
“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迎春笑道:“不如,咱們明日将那回春堂掌櫃叫來,你在他那裏說過些什麽,買的什麽藥,做什麽用,他都有記錄。幼容,你才剛剛被放出來,老爺正防着你要害秋心。你說,這事要是讓老爺知道——”迎春語氣淡淡,卻吓得幼容魂不附體,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夫人饒命,幼容只是一時糊塗,唯幹過這一次。求夫人寬恕,替幼容瞞下此事,千萬不要告訴老爺。往後,幼容願對夫人惟命是從!”
迎春神色一凜:“幼容,你小小年紀,怎會如此惡毒?秋心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屢次三番要害她?”
幼容略帶哭腔:“夫人明鑒,幼容只是一個卑賤的奴仆,無依無靠,所仰仗者,唯有老爺的寵愛。幼容剛入府時,常受人欺淩,因被老爺看中才逐漸得了臉。幼容并非蓄意害人,只是想替自己尋個保障而已。幼容能有足夠的銀兩讓家人過的好,能比府中別的丫鬟過的好,全賴老爺的重視。幼容不能不替自己打算!如今,老爺的心思全在秋心身上,秋心又已經有了老爺的骨肉。幼容服侍老爺多年卻不曾有喜。我只是被關了幾天柴房,今日便個個都作踐到我頭上,幼容不願再回到過去任人欺淩的日子!”
迎春的語氣緩和下來:“幼容,你我皆是這府中女子。你在這府中的日子原比我久,想必你也看到過許多,若女子為争寵鬥得你死我活,只會讓旁人漁翁得利。更何況,你比我更清楚老爺是最不安分的,你想讓他一直專寵你一人,豈不是癡人說夢?”
“你可曾想過,秋心她并無過錯,她是被老爺強搶入府。她跟你一樣,也只是老爺的一個玩物而已。都是可憐人,何必自相殘殺呢?更何況就算沒有秋心,也會有秋月秋蘭,你對付得了嗎?你想依靠老爺過得更好,這本是人之常情,可你有沒有想過,老爺是個能讓你依靠的人嗎?他身邊的女人,哪個是百日花紅?他多疼了你些時日,你便覺得自己與衆不同。可你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便我這個正室夫人,侯門公府千金他尚且不放在眼裏,更何況你只是一個小小丫鬟!”
“你曾經親眼見過他如何折磨被他厭棄的女子,眼見她們一個個嬌花變敗柳,你心中就從沒怕過?你清楚這孫府中,有多少無辜女子的冤魂。你就那麽肯定你哪天不會跟她們一樣?”
迎春一番話下來,勾起了幼容的回憶。她想到了臘梅,她也曾盡心服侍過老爺,也得過賞賜,可才幾天人就沒了。她想起了這孫府諸多女子,被抓進來的,買進來的,初進來時個個玲珑剔透,大多沒過幾日便被孫紹祖折磨的不成人形。投河的,投缳的,撞牆的,她已記不清有多少了。偶爾有幾個被孫紹祖多看了幾眼,留在府中也是整日戰戰兢兢,要麽就相互殘殺。就連她自己,雖說有些得臉,卻一樣被孫紹祖非打即罵,要是再在柴房多關一天,只怕也會沒命。
幼容如當頭棒喝:“幼容知錯,求夫人指點迷津!”
迎春一字一句的說道:“幼容,正所謂自強方能自立。既然知道老爺是個靠不住的,咱們女人唯有靠自己。女子在這府中本就低人一等,生死全憑老爺一句話,老爺又是個不知禮的,所以更要抱團取暖,互相救贖,而不是自相殘殺兩敗俱傷。明白嗎?”
幼容說道:“可是夫人,這裏是孫府,一切全由老爺作主。夫人剛剛也說,他一句話便可決定我們所有人的生死,不依靠他,我如何能自保?”
迎春将手一揚:“你若只求自保,就更不能依靠老爺。”
“夫人?”幼容大惑不解。
迎春接着說道:“你知道老爺的為人,他一向蠻橫無理只講拳頭,早晚會出事。孫府的人拿他沒轍,難道他在兵部也沒人能管的了?他的性子,惹下大禍是早晚的事。到那時咱們孫府的人個個都會被牽連,你們被發賣,被流放,被殺頭,都是有可能的。”
幼容似乎有所領悟,聽得後背一陣發涼。
迎春頓了頓,接着說道:“今夜下藥之事,我替你瞞下。往後,你不可再害秋心。我答應你,往後在這府中護你周全。你也需答應替我做事。萬一哪日老爺惹出禍端累及孫府,我也能保你無事。我是侯門公府千金,自然有法子全身而退。”
沉默半晌,幼容終于俯下身沖迎春磕頭:“幼容願為夫人效力。”
迎春揮揮手:“你先起來吧。”
幼容站起身,恭敬的問道:“那夫人,幼容接下來需要做什麽?”
迎春說道:“接下來你就還像往常一樣服侍老爺就行了。有事我自會叫人通知你。今夜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幼容走後,迎春二人也回了房。
繡橘有些不放心,開口問道:“姑娘,你說幼容她靠的住嗎?”
迎春笑道:“她現下有把柄在咱們手裏,更何況她對孫紹祖并非全無二心。她有幾分小聰明,知道合适的時候該怎麽選擇。”
迎春心下了然。像孫紹祖這樣的莽夫,其貌不揚,品性不端,若不是為着幾兩碎銀,為着他手中權勢,府中的女子誰會願意多看他兩眼?誰又是心甘情願對他芳心暗許,真心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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