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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村的夜總是寂靜,一聲雞叫聲劃破夜空,陳慶睜開眼睛穿好衣裳之後悄悄走出了房門,卻發現竈房裏已經有柴火哔剝的聲音。

“娘,你怎麽起這麽早?”陳慶揉了揉眼睛,看見坐在竈門口的孫大娘。

孫大娘從竈前站起身:“今兒得把那邊山頭上的那塊地給耕了,我問村長借了牛。你趕緊吃點東西,好一塊兒去。”

陳慶去了院子裏,捧了一捧清水洗臉,水缸裏印出他的臉。

比五年前圓潤了一些,但還是瘦弱,他從小個子比同齡人矮一截,又長着一張娃娃臉,當時在人牙子那裏,他都是被挑剩下的,來看他們的人總是說他,個子小,不能幹重活,說他腰細,一看就不好生養,最後才遇到孫大娘。

不再颠沛流離的日子讓陳慶無比感謝竈房裏的孫大娘,孫大娘的夫家姓孟,她早年喪夫,一個人拉扯着兒子孟濤長大。

陳慶不是洛河村的人,他家窮,爹早早地死了,小爹帶着他被趕出家門,艱難地過日子,他跟小爹的性子很像,不愛說話,不愛交流,小爹在一天給他做好一頓肉,讓陳慶吃了頓飽飯之後,第二天就跳了河。

內向的陳慶求到祖母家希望他們能給小爹辦個喪事,祖母看着陳慶,說只要他願意給一個老鳏夫做妾,就能給他小爹一張草席把他埋進陳家,那老鳏夫暴虐的名聲早就傳遍了,陳慶知道自己去了也是一個死字。

小爹的屍體擺了兩日,就在祖母家以為陳慶要松口了,陳慶卻幹脆把自己賣給了人牙子,拿着二兩銀子讓他小爹體面地走了,只是人牙子買了他卻賣不出去,五年前他流落到洛河村,被孫大娘用三兩銀子買回家裏,說是要給自家的兒子孟濤當夫郎。

洛河村的風俗是成親前夫妻雙方不能見面,陳慶在村長家住了一夜,等着第二天的婚禮,變故卻突然發生,朝廷征兵,他甚至沒見到自己的夫君孟濤一面,人就被帶走了。

孫大娘本來說那就等孟濤回來再成親,但村裏人說既然席都擺開了,平白損失銀錢,于是穿着一身簡陋喜服的陳慶,抱着一只雞行了成親禮,嫁進了孟家。

時間一晃就是五年。

陳慶是個勤快的人,孫大娘也是,兩個人把家裏的這一方小院打理得十分幹淨整潔,家中沒有條件起青磚房,所以是用黃泥脫的磚坯,壘起來的房子。

他們家的房子外面有一圈竹籬笆,是陳慶趁農閑的時候編的,他人勤快,手也巧,跟村長說過,在房子的外面鋤了幾塊地,種了些小菜,日常他們兩人吃也夠了。

洛河村依山傍水,但良田不多,所以略微平整一些的山上,也都被分給村民們種上莊稼,孟家就分了這一塊地。

孫大娘揭開鍋,裏面蒸着兩個玉米面窩頭,下面是一鍋開水,水裏煮着兩個雞蛋,陳慶很自然地從一邊的鹹菜缸子裏拿出拿出鹹菜疙瘩,切了成細絲,端到院子裏矮小的桌上。

兩人相顧無言地吃完這一頓簡陋的早飯,随後陳慶背着背簍,拿着兩把鋤頭,關上籬笆門,跟孫大娘一起出門,孫大娘在臨出門前,把鍋裏的雞蛋揣在懷裏。

走到村長家門口,孫大娘看了一眼陳慶:“我先上山,你去村長家借牛。”

陳慶啊了一聲,面上很是糾結,他嗫嚅着開口:“娘,要不還是您去吧。”

孫大娘不慣着他,把懷裏的兩個雞蛋交到陳慶的手上,先一步去了山上。

陳慶站在村長家門口,轉圈似的走了好幾圈,随後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給自己打氣一般,敲開了村長家的門,面上帶着些笑:“嬸子,昨日娘跟村長說好了,來借一下牛耕地。”

村長的媳婦王嬸子面上不虞:“這麽早!”

陳慶面色通紅,想起孫大娘給他的雞蛋,他把雞蛋交給王嬸子:“小寶最近長身體,您別嫌棄。”

王嬸子的面色這才好看些,把雞蛋在手上掂量一下:“辰時中得還回來啊。”

陳慶點頭,話說得很快:“肯定按時還回來,不會耽誤您家的活計的。”

王嬸子還是沒什麽好臉,把牛繩給了陳慶,又去搬了犁出來,陳慶肩上扛着犁,手裏牽着牛,往山上去了。

他個子小,看起來十分吃力,但走得還是穩穩當當。

他到山上的時候,孫大娘已經開始鋤地了,陳慶把犁在牛的身上安好,随後趕着牛開始犁地,有了牛,他們很快便将這塊地鋤完,此時陽光正好落在他們的身上。

“娘,您把牛給村長家牽回去吧,我再去山上撿點柴火。”他實在不想再去跟王嬸子打交道了,要是可以的話,陳慶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孫大娘點了點頭:“別往深山裏走。”她牽着牛離開,陳慶收拾好鋤頭,放在一邊,往山裏走去。

來到洛河村的日子過得太悠然閑适了,陳慶似乎都已經忘記了來這裏之前自己過的是什麽生活了,所以他無比感謝孫大娘把他帶回了洛河村。

只是在這五年裏,他偶爾也會想自己的夫君孟濤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剛開始的時候他問過孫大娘,孫大娘提起自己的兒子,總是贊不絕口,說他身材高大,有着一身的蠻力,跟小姑娘和哥兒說話會臉紅,很孝順。

總之孫大娘用盡自己的所有能用的詞,全是來誇他的,偶爾陳慶也會從村裏人的嘴裏聽到孟濤的事情,整個村裏,也沒有誰說過他品行不端,那應當是個好人吧。

在寂靜無人的山上,陳慶的臉紅了紅。

時間過去五年,前兩年孟濤還會往家裏寄信,他不識字,每次都帶着娘往村長家去,村長家的兒子孟鑫是上過學堂的,能幫他們讀家書。

可惜每次孟濤的信,都沒有單獨寫給他的話。

陳慶想,離上次孟濤寄家書回來,已經過去兩年了,娘每次上集市都會去驿站問一問,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陳慶把見到的柴火堆好,解開自己纏在腰上的繩子,把柴火扛起來,又到他們的地邊吧剩下的東西帶上,才回了家。

這個季節是種玉米的時節,在去年交稅的時候陳慶就提前把玉米種留好了,都是選的顆粒飽滿的種子,畢竟村裏人都靠天吃飯的。

回到家中,孫大娘已經又忙碌了起來,他們養着雞鴨,她這會兒要出去割草喂雞。、

她做事總是幹淨利落,看到陳慶回來便說:“阿慶把廚房收拾一下,雞圈也該打掃一下,桌上的水記得喝了。”

陳慶點頭,目送她背着背簍離開。

把撿回來的柴規整好,又用笤帚把廚房和院子都掃了一遍,最後去了一邊的雞圈裏把雞糞堆起來,這些都是極好的肥料,不能浪費了。

收拾完這些,陳慶坐在小桌邊歇氣,看到桌上留着一碗水,他端起來喝了下去,甜味從嘴巴一直延伸到了心口。

陳慶的心裏很暖,孫大娘話少,頭上的頭發半黑半白,她長得不溫婉,帶着利索的勁兒,走起路來都帶着風,村裏的小孩兒都怕她。

陳慶剛進門的時候也很怕她,他的婚禮辦得不像樣,新郎官連面都沒露,也不知道這門親事到底作不作數。

孫大娘把他安排在了從前孟濤住的屋子裏,對他說她這裏沒什麽規矩要立,踏踏實實等着孟濤回來,兩人好好過日子就行。

陳慶在跟孫大娘的相處了不到三個月,他就知道了孫大娘的脾氣秉性,有什麽就說什麽,從不藏着掖着的,對自己也很好,像今天的糖水,從前也都發生過很多次。

春日的太陽并不曬人,陳慶喝了糖水身上也有勁兒,又把家門前的菜地的雜草清了清,又去洛河裏挑水,把菜地澆了一遍,做完這些,又把屋裏存着的玉米種選了選。

開春之後,洛河化了凍,旁邊的水草也都長得茂盛,孫大娘背着背簍,恰巧碰上了另一個嬸子也來割草。

“這麽早啊?”

孫大娘埋頭割草,只是點了點頭。

劉嬸子湊近孫大娘的身邊:“你家濤子還是沒信兒啊?我前兒可是聽說,驿站裏又來了好些信呢。”

孫大娘從草叢中擡起頭:“多謝你啊,趕明兒我就去鎮上看看去。”

劉嬸子的本意是想刺她一下,但看到孫大娘平靜無波的眼神又覺得心疼:“是這個理,別是送信的給落下了。”

孫大娘嗯了一聲,往旁邊去了一點,不想再跟她說話。

他剛割好雞草,在回家的路上就聽見村口的幾個小孩兒興奮得大喊大叫:“回來啦,回來啦,栓子叔回來啦!”

栓子,是跟孟濤一起被征兵征走的村裏的人。

孫大娘的背簍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往日的冷靜自持全都消失不見,她快步跑到村口,只見村口處來了一行人,她朝人群中看去,卻并沒有看到那個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村長這時也急急忙忙地出來,手裏還拿着兩挂鞭炮,随後點燃,是噼裏啪啦的響聲。

在家裏的陳慶自然也聽到了這響動,他站起身來,就看見跑到他們家門口的劉嬸子。

“陳慶啊,你還在家裏呢?你沒聽見村口的動靜啊,你夫君回來了。”

陳慶一驚,失手打翻了面前的玉米種筐子:“什麽?”

“趕緊去接一下吧,你娘都去了。”劉嬸子把半路撿到的背簍給他們送回來,自己也忙着去看熱鬧。

陳慶跑到門口,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他使勁兒把自己身上的灰塵都拍掉,又擡手聞了聞自己的身上,剛剛打掃了雞圈,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沾上味道。

他的心跳如擂鼓,有些手足無措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随後才同手同腳地往村口跑去。

陳慶第一眼就看到人群裏那個最高大的人,他的身邊沒有人再比他更高了,想起娘親說的,他的夫君孟濤身形就很高大……

陳慶低下了一點頭,但視線就像是被什麽牽引,又不自覺地往那邊看去,最後半邊胳膊發麻,耳根也紅得滴血。

四周都是哭聲,五年前征兵的時候,洛河村被征走了十來個人,這十幾戶家人這會兒都聚集在了村口,陳慶這才去找人群裏的娘親。

他有些納悶,為什麽娘親沒有去孟濤的身邊,他撥開人群,就看到了在路當中哭得快要氣絕的孫大娘。

他急忙跑過去,扶住孫大娘的身子:“娘,怎麽了?”

孫大娘似乎此時才找到了一點依靠,她又直起身子,走到那個高壯的人面前:“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的兒子,他怎麽可能戰死了?”

陳慶頓時面如白紙,一時間不知道是孫大娘撐着他,還是他撐着孫大娘。

他的夫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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