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初心
第十二章 初心
世上的事,總不能循着自己的心意發生,天注定的緣分,也該由天來定分合聚散。年少不知何為蘭因絮果,只知當下歡喜,便好似人生已經美滿。
日日晨鐘暮鼓的生活,對于年紀尚淺的穆朝朝來說,是很枯燥無味的。自從那日她捅蜂窩落了水,江太太便将她看管得更緊。早課、晚課自不必說,她得跟着寺人一起完成。除此以外,江太太還給她派了一個活兒,就是幫着居雲寺的主持記藥,磨藥。
說起來,居雲寺的主持是個功德深厚的人,因有些看病施藥的本事,便對這山下看不起病的窮人家免費義診、送藥。周懷年母親的藥,大部分都來自這裏。因為感念主持贈藥之恩,周懷年時常會上寺裏來幫忙。他念的是新式學堂,夏日也學洋學校裏放暑假,現今正值假期,他除了給人當幫工以外,便有了到居雲寺幫忙的時間。
自從那日所抄經書被人拿走以後,他已有半個月的時間沒到寺裏了。母親近些時日身子又有些不好,他便想着再去找主持求幾副藥給母親。他來居雲寺輕車熟路,與寺中的僧人也都相識。他們見他來,都很歡喜。這是位謙卑有禮的年輕人,而且為人孝順,不畏辛苦,最重要的是腦子靈敏。寺裏有時會有大小節日活動,他便常為他們提供新鮮的辦法和點子,由此為居雲寺添了不少的香客和香火。寺中的小沙彌也愛圍着他轉,因為他會講各種民間傳說和鬼怪故事。連負責齋飯夥食的和尚看到他,也要說一句:“阿年啊,要是不忙,留下吃飯。吃完了,幫我看看這月的開支和下月的預算。”
周懷年笑笑,總會應下。一一與各位師父打過招呼,他才去後面的禪房找主持。今日,人還未進到院裏,便聽到有女孩的聲音在發出抱怨:“寂深師父,這白附子也未免太難磨了吧。還有,這藥碾子是實在不大好用,回頭能讓哪位師兄下山,換一個新的回來麽?”
居雲寺主持寂深雙手合十,無奈搖頭:“心要靜,性要耐,鐵杵才能磨成針。”
女孩吐了吐舌,沖老和尚扮了個鬼臉,卻逃不過命似的,只能唉聲嘆氣地繼續做她的“苦工”。
周懷年站在月亮門外看到她,臉上不自覺地便露出了笑。她怎麽還在這裏?——搶他衣服和經書的“朝朝暮暮”小姑娘。
他沒發覺自己看得竟犯了癡,連寂深喚他名字也沒注意,還是穆朝朝擡頭對上他的視線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失禮。
他匆忙收回自己的眼睛,并斂下臉上的笑,雙手合十與寂深問安,“寂深師父好。”
寂深回禮颔首,猜他來意:“你母親的藥用完了吧?這裏正磨了一些,你稍等一會兒就可以帶回去。”
“謝謝師父。”周懷年對老和尚又施一禮,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仍在盯着他看的穆朝朝,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才又說道:“師父,不必麻煩磨粉,我家也有藥碾子,我拿回去自己磨就行。”
“太好了!”穆朝朝聽到這話,丢下藥碾子,旋即拍了一下掌,“你叫阿年是吧?你真是個好人!”
周懷年低頭笑笑,對這個“好人”的稱謂不置可否。
寂深差點也被這女娃娃氣笑,卻還得板着臉說:“藥可以不磨,字卻不能不練。離做晚課還有些時間,你把今日未抄完的經書繼續抄完。”
“啊……還抄啊……”穆朝朝一聲哀嘆,苦叫不疊。
寂深笑着輕嘆,轉而對一旁“看戲”的周懷年說:“阿年你若不急着回去,就替我看着這丫頭抄經,省得她再偷懶。”
周懷年收起笑,很認真地點頭,“嗯,我答應了法嗔師父要留下用飯,不急着回。”
這間寺裏他最忙,可他現下挑了一樁最心念的事來幹。
“那便好。”老和尚也樂得自在,終于把這難纏的丫頭給打發出去了……
“朝朝暮暮”姑娘睡的那間禪房,堆滿了她的“墨寶”,東一張西一張,看起來都是她不甚滿意的“作品”。周懷年随手撿起一張來看,嘴角便一直上揚。穆朝朝瞪他一眼,将自己的“墨寶”搶回來,氣呼呼道:“你笑什麽笑,哪裏好笑!”
他也不知道哪裏好笑,就是覺得長得這麽好看的姑娘,為什麽字寫得像狗爬過那麽潦草。‘字如其人’,原來是一句诳語。
周懷年拿手虛擋了一下自己帶笑的唇角,而後說道:“沒笑什麽,只是覺得你的進步空間很大。”
穆朝朝沒聽出好賴話,輕哼了一聲,便又端坐到書桌前,啃起了筆頭。
周懷年見她蹙着眉,咬着筆杆子半晌都不見動筆,不禁說了一句:“晚課前寫不完,寂深師父說沒說要如何罰你?”
穆朝朝斜他一眼,拿筆指着經書上的一句,說道:“我在想,我的初心是什麽……”
周懷年靠近,站她身後,微弓下腰,循着她所指處,輕聲沉吟:“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若忘初心,幻湮迷滅……”
穆朝朝擡頭看他,兩人面對面不過一掌之距,周懷年忽而感覺到她清淺的呼吸,心中驀地一滞,悄悄将臉轉開。
而後,他緩了緩心神,直起身,問她:“那你……可想清了?”
“唔……”穆朝朝歪着頭,又略思忖了一陣,“能開開心心地過完這輩子,就是我的初心。當然了,要是還能讓身邊的人也開心,就更好了。”
穆朝朝說完這話,看了一眼此時在她身邊的那位“身邊人”,說:“我總覺得你……不開心。”
周懷年被她一說,不解道:“有麽?何以見得?”
穆朝朝拿手往他眉心間一指,說:“你看,又皺眉。”
周懷年微愣了一下,便下意識地擡手,将自己眉心間攏起的褶皺抹平,口裏忽然碎碎念:“我又不是你的‘身邊人’,開不開心的,有什麽要緊……”
他聲音雖低,但穆朝朝仍舊聽到了。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大高興,但沒等周懷年仔細确認,她便不再理他,轉過臉去,執筆蘸墨,伏在案上,好像真的專心致志。
周懷年被徹底晾在一邊,心裏覺察小姑娘怕是生了自己的氣,一時有些懊惱方才自己說出的話。可這會兒他也想不出再用什麽話來彌補,呆愣在那裏,活脫脫像人口中的木雞。他難得如此,自己都摸不清自己。
這時,穆朝朝将才寫了沒幾個字的紙用手團了起來,丢到一旁,周懷年見了,總算找到機會上去關切,“怎麽了?寫錯了?”
穆朝朝不理會,拿了一張新的紙,提筆又寫。可依舊沒寫兩個字,就被她再次作廢丢棄,臉上還氣鼓鼓的,有些煩躁和不耐煩的樣子。
周懷年湊近,看她寫第三張。一筆下來,只見那蘸墨的筆尖在紙上微微抖動,字便歪歪扭扭地糊成了一團。眼見小姑娘又要生惱,他俯下身,将手把在她的手上。
穆朝朝心裏一跳,下意識地側頭看他。
這回他不躲,眉頭也沒有皺,那張清隽的臉就停在她的面前,比先前,離得似乎更近了。近到她都能忽略這屋中的檀香味,而萦繞在鼻端的,全是那點隐隐的,好聞的,是他身上所帶的幹淨的皂角香。
穆朝朝走了神,連自己被他把着手寫了一頁的字,她也渾然不知。
“下回和寂深師父說,別讓你再磨藥了。磨完了手抖,字都寫不好了。”
穆朝朝醒了過來,發現他在為自己說話,有些開心地咧了嘴角。
“那今天怎麽辦?你幫我都寫了呗?”她得寸進尺,毫不客氣地要求他繼續幫忙。
周懷年停了筆,放開她的手,眉眼之間也在笑,“你想得美,趕緊快些寫,我得去幫法嗔師父準備齋飯了。”
說完這話,他故作從容地離開她的禪房。
夕陽下,穆朝朝端起那頁他手把手與她一起抄下的經文,左看右看,情不自禁地贊嘆:“這字寫得可真好看啊……‘字如其人’,大約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年輕女孩的寺院生活終于變得不再枯燥無味,她日日盼着那位寫字好看,生得也好看的少年上山。他們抑或一起抄經,抑或一起上河邊玩水,悄悄地,在那方莊嚴清靜之地暗生了情愫。
然而,誰也不敢對彼此道出自己的心事。他看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貴小姐,而自己只是一個家境貧寒的窮小子。他高攀不起,連肖想也只能是在夢裏。而從小就被賣到江家做童養媳的穆朝朝,更是不敢和他提及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怕他知道以後,不敢再來,寧願将那些相處的點滴封存心裏。總之,她是要離開的,她會想他,卻不會再見。
那時候相忘,也許還算容易,可再度重逢,就只能叫人不得不再重拾記憶。且那種記憶一旦拾起,便會是刻骨銘心,更難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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