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鴉片
第十三章 鴉片
與穆朝朝分開後,周懷年去了法租界的賭場。如今他是那裏的主事人,連看門的喽啰都是他親挑的手下。夜晚的賭場比百樂門還要熱鬧,縱情聲色總是要以金錢作為前提。在越熱鬧的地方談事,最為掩人耳目,更何況這裏都是自己人,逢有大事商量,周懷年都會來到這裏。
賭場前廳龍蛇混雜,人聲鼎沸。賭場後面的經理辦公室,卻是一個閑雜人等絕對勿入的禁地。這間辦公室空間不大,無論裝潢還是擺設都不如前廳來得氣派豪華。一套包了漿的紅木家具,當屬是這兒最值錢的東西。除此以外,牆上挂的幾幅字,是周懷年自己所抄的經文;桌上、案上所擺,也不是什麽用來招財的翡翠白菜、鎏金貔貅之類,僅一只最普通的黃銅香爐在燃檀香,氣味醇而淡雅,讓人神思悠遠。
然而,因為前番與穆朝朝的事,讓一向沉穩的周懷年變得有些心亂,饒是那檀香有養心安神的作用,此時也不見半點功效。
他面色沉郁地在這間私密性極好的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讓垂首而立的丁紳有些莫名的忐忑。丁紳五十上下的年紀,人很精明矍铄,是成嘯坤家中的管家,也是周懷年埋在成嘯坤身邊的眼線。然而,他這個管家的确只是“管家”,除了成家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別的大事成嘯坤根本不讓他知曉。他唯一能向周懷年彙報的,便是成嘯坤在家中會見過哪些人,做過哪些事,說過哪些話,事無巨細,一一說給周懷年聽。
“周先生,”丁紳托了托鼻梁上的圓框眼鏡,有些不安地喚了他一句,“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周懷年停下踱走,蹙了蹙眉,一反常态地将他今日彙報之事又重複問了一遍,“再好好回憶回憶,成嘯坤竟沒有對那禁煙專員獻任何殷勤?”
丁紳摸不清周懷年這是質疑自己,還是質疑別的什麽,于是,他原本想搖頭,卻又忽然猶豫起來,“興許……興許私底下有?”
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周懷年始終在想,成嘯坤與這南京派來的禁煙專員之間,仍舊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交易在暗中進行。他想不出來,心裏便愈加亂。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沒完沒了,總是能與成嘯坤沾上邊兒,縱使他現在手握興社那些明面上的生意,卻還是沒能将手伸到最陰暗的角落。蘇之玫這枚棋子何時能棄,他又何時能與成家做個了斷?只要一想到穆朝朝,他便尤為急了。
阿笙在敲門,讓他不寧的心緒暫時中斷了一下。
“周先生,那我先走了。”丁紳彎腰施禮,很知規矩地主動向他告辭。
周懷年輕點了一下頭,從桌上取了一封信塞到他手中,并向他說了一句“辛苦”,态度較方才和氣了不少。
丁紳捏着手裏的信,面上露出慚色,心裏自責自己沒能幫上什麽忙,而周懷年仍舊待他親厚,便更有些過意不去,“周先生,那位禁煙專員我會多多留意,若有任何消息,我再過來。”
周懷年拍拍他的肩,勸說道:“丁叔您別多想,您只要留意成公館裏的事便好,其餘的我自有辦法。國外的形勢最近有些亂,佩玲沒法常寫信回來,但您放心,我會想辦法護她周全。”
丁紳将手裏的信攥得很緊,眼裏也有些濕潤起來,“謝謝周先生,謝謝。”
周懷年擺手笑笑,并不再多說什麽。丁紳對他的感念又多了幾分,再次施禮後,這才悄然退了出去。
阿笙敲了幾下門以後,并沒有進來。他敲門,只是提醒周懷年,今晚等的那個人馬上就要到了。于是,周懷年坐回自己那張紅木圈椅,靜待人來。今晚原本就有些煩悶,這會兒約摸等了一刻鐘左右,那人才終于姍姍來遲。
季惟鈞是笑着進來的,原本天生一張笑模樣的臉,每每再笑起來,就顯得裏裏外外都特別輕浮。
“謹初,我今晚的手氣可是好極了。你猜猜,我贏了多少?猜對了,我就把本錢分你一半!”原來是贏了錢了,怪不得連約定的時間都忘了。
周懷年有些惱,一張臉冷着,将懷表丢到桌上,讓他自己看。
季惟鈞不看表,只看他臉色便知道這人有氣要生。季惟鈞嘿嘿笑着,将桌上的懷表蓋上,又拿起來,“來來來,我替你戴上。”
他笑容“谄媚”,向坐在圈椅上的周懷年走去。周懷年不領情,伸手便将表給奪了回來,“季惟鈞,我沒時間在這兒和你說廢話!”
季惟鈞手裏一空,臉上的笑轉為尴尬,“周老板今日這是怎麽了?沒耐心,脾氣還大……不會……不會是栽在女人身上了吧?”
周懷年被說中心事,心裏難免沉了沉。頗擅察言觀色的季惟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拿手點着他道:“謹初啊謹初,你竟也有今天?我聽說,是北平的舊人來了?怎麽,人家不理你呀?”
聽到“舊人”兩個字,周懷年的心被刺了一下,臉上也頓時更加難看,“我的私事你也要管?”
季惟鈞慢慢收了笑,輕咳了一聲,說道:“不是管,是得了解……”
周懷年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知道我最瞧不上你們這些人什麽嗎?”
季惟鈞雙手插在西褲兜裏,聳聳肩,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既想拉攏人心,又對每個人設防。”只這一句話,就讓季惟鈞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周懷年總算像是扳回了一局,背往椅背上一靠,冷冷說道: “我再對你強調一遍,我的立場只以我自己的判斷來确定,我不屬于任何一個陣營,我只做對我自己有利的事。”
他語氣輕描淡寫,話卻擲地有聲。季惟鈞抿了抿唇,當下有些窘迫。不可否認,周懷年此人是很有才能和魄力的,不論是當局那邊,還是他們這邊,都希望他對自己有所裨益。然而,這人的骨子裏仍是以自己利益為先,并且為人處世也只恪守自己的那套章法,極少能受別人的影響而動搖。上面指派他來接觸周懷年,也是看中了他看似不着調的性格,也許能比其他人更好地說服周懷年,而最終能将其納入他們的組織。然而季惟鈞為這事努力了兩年,也僅是和周懷年的關系近了一點,對他能偶爾開幾句玩笑而已,卻還遠沒有到能真正拉攏他的地步。對此,季惟鈞時常感到挫敗,加之今日連玩笑都開岔了,就更讓他感到懊惱不已。他臉上那種玩世不恭的笑消失了,頭垂了下來,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周懷年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輕敲了幾下,只聽那帶着失落之感的年輕人終于開口:“沒有監視你的意思,反正我個人沒有。不然這樣,你說一說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一定竭盡所能來幫你!”
這回他的态度變得認真,說要幫忙也是發自內心。周懷年聽後,臉上難看的顏色多少緩和了一些,心裏已不打算再與他針鋒相對,“不必,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解決。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與你提前知會一聲。”
“你說你說。”季惟鈞點頭,滿臉真誠,仿佛只要周懷年張口,他都有求必應。
“禁煙專員抵滬的事,我想,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不用問,當局又缺錢了吧?”季惟鈞一聲嗤笑。
周懷年微眯起眼睛,搖頭,“沒有那麽簡單。”
笑容斂起,季惟鈞不解,問他:“還想怎樣?打着禁煙的旗號,查扣鴉片,再度販售,并且還大征鴉片稅,這行徑難道還不夠卑劣?”
周懷年緩緩起身,又緩緩道:“據說成嘯坤近日在市郊暗中尋找地皮,是以他太太的名義。”
“這兩件事有什麽必然的聯系麽?”季惟鈞的想象力固然沒有周懷年豐富,但他的好奇心卻是止不住的。
周懷年點頭,對那些事雖是猜測,但他以為應該與自己想的差不離,“聽說過嗎啡麽?這東西不僅運輸方便,吸食起來也比鴉片方便。嗎啡一旦在國內興起,他們的鴉片生意怕是要受到不小沖擊。”
“你是說……”季惟鈞已然隐隐明白周懷年的猜想。
周懷年欣賞他,是覺得這人還算得上聰明,與他打交道并不需要太費力氣,“對,在那東西流通起來以前,建一座屬于他們自己的嗎啡工廠,真不是件難事。”
有當局的庇護,又有成嘯坤這麽多年販毒的經驗加人脈,這件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天方夜譚的事,在他們手中只會像是新開一家商鋪那麽簡單。
季惟鈞那張笑臉此時已經十分憤慨,他右手握拳狠狠捶向自己的右掌,沒法控制地罵了一句:“媽的!為了撈錢簡直不折手段!泯滅人性!”
周懷年早就料到他的反應,見怪不怪,只是淡然說道:“我打算盡快找到這件事的證據,到時候你和你那邊的人想辦法阻止,這事也就不能成真了。”
季惟鈞冷靜下來,想了想,回答他道:“我倒是覺得,讓他們把事先做起來,我們再來個一舉搗毀,好讓全國百姓都看清他們的面目,這樣的打擊更為徹底。”
周懷年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他何嘗不知這樣的辦法是最完美的,然而他沒什麽興趣在黨派之争上,只想早早掐斷惡源,因為他痛恨那些麻痹人神經并能叫人家破人亡的東西。除此以外,他也已經不想再耗,與成家、與蘇之玫,他都想盡快了斷。若是像季惟鈞所說,等那些人将嗎啡工廠建起,再等生産,再等售賣,而後想辦法搗毀,兩年的時間都可能就這樣搭進去。到時候,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呢?怕是再也不願與他有半分關系……
季惟鈞見他面色又變沉郁,便小心試探道:“或許……這件事我應該先做彙報,再做商量……”
周懷年拍了一下桌子,“不行,這事兒沒得商量!”
他下了決心,語氣不容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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