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第 57 章

瑰望着柿子樹, 老頭子給他摘來嘗過,又大又甜。

瑰說,你不如去賣柿子了, 沒準能混成方圓三百裏最良心的果農。

老頭子聞言哈哈一笑, 說賣不得賣不得,那可是祖傳的樹,是祖産。

孫子就算活活餓死了, 也不能賣祖産呀!

瑰:“……”

老頭子又說, 一開始撿起醫書, 确實是為了生計。

後來他發現, 自己不愧是老容家的孩子,血脈傳承,就是對醫藥情有獨鐘。

他是真的很想成為一名懸壺濟世的大夫。

還血脈傳承?

半吊子庸醫的血脈嗎?

瑰嗤之以鼻的想。

上了歲數但老當益壯的老頭子背着手,在屋裏走來走去, 既困惑又沮喪:“不應該啊!這麽多副藥下去, 你咋滴還不好?”

他懶得解釋, 看老頭子那人菜瘾大的傻樣,有些無奈。

“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眼睛是紅色的, 你不害怕?”

老頭子不以為然道:“這有啥怕的!紅色的咋了, 我還見過黃頭發綠眼睛的呢!當時可把爺爺吓壞喽, 以為是哪裏跑來的怪物, 哈哈, 後來聽高人講,那不是怪物, 是西洋來的異族人。”

他頓覺窩火, 果然是窮鄉僻壤的無知山夫。

“是麽,我頭頂有犄角。你說的那個西洋人也有犄角嗎?”

“還真是。”老頭子像是才注意到, 滿眼稀奇的笑說,“傻娃子,看來你比那西洋商人還要厲害!”

瑰:“……”

老頭子對自己治不好病耿耿于懷,白天翻書,晚上也翻書,沒錢點油燈就借着月光看,邊看邊啪啪啪的拍蚊子。

冷眼旁觀好幾天的瑰終于忍不住了,勸他別白費力氣,趕緊去睡覺。

老頭子嘴上應着,屁股卻黏在了板凳上,繼續廢寝忘食的研究,愁的吃不好睡不着。

在經歷了“懶得管他”和“忍無可忍”之後,瑰終于被磨得沒了脾氣,說:“不必管我,我自己能好。”

老頭子幹笑一聲,慈眉善目的面容上閃過一抹沮喪:“這樣啊,一看你就是出身富貴的少爺,身子金貴,是小老兒自不量力了。”

他突然有點後悔跟老頭子說這些話。

次日清晨,他能下地了。

跨過門檻,對在院子裏曬草藥的老頭子說:“你的醫術也并非完全不行,我體質原因吸收的慢,才見療效。”

老頭子欣喜若狂,晾幹的草藥撒了一地。

當天晚上,兩只雞的其中一只雞端上了飯桌。

瑰一時發蒙,畢竟老頭子窮的一個窩窩頭都要分兩頓吃,一只雞對他而言,幾乎是一半財産了。

“嗨,給你補身子最重要。”老頭子笑呵呵的,一口氣給瑰碗裏拿了兩顆窩窩頭。

老頭子說:“好了就行,好了就行啊!爺爺都打算去城裏給你找大夫了。”

老頭子所說的城裏,距離此地足足四百裏。于魔而言不過是瞬息之間的路程,可對凡夫俗子尤其是老人家而言,森*晚*整*理至少要風餐露宿的走半個月。

他不解的問:“為何待我這樣好?”

老頭子只是憨憨的笑:“大夫嘛,治病救人不是應該的嘛!況且……我要是有孫兒,剛好跟你一般大。诶呀诶呀,小老兒醉了說胡話了,你是貴人家的公子,冒犯冒犯。”

瑰欲言又止,望着空中孤冷的月。

老頭子多喝了幾杯酒,愈發話多了。

他說起幾年前,自己也去城裏拜師學藝:“我去找遠近聞名的“丹陽聖手”,想讓他收我為徒,教我本事。拜師總不能空着手吧,我還帶了一筐柿子和兩只雞呢!”

瑰:“……”

老頭子:“後來我回來了,師父沒拜成。”

瑰心說能拜成才見鬼了!

老頭子打個酒嗝:“名醫嘛,病人多,我都擠不進去,只好在外面等着。從日出等到日落,丹陽聖手終于清閑下來,我也準備扛着薄禮登門,忽然,有一個小孩來了。”

“小孩七八歲,跪在地上涕淚交垂的求聖手救他娘親。”

“聖手問,你出得起診金嗎?”

“小孩滿臉通紅,說不出話。”

“聖手說,沒錢?沒錢你看什麽病,滾滾滾,別耽誤我打烊。”

老頭子一笑:“我背起柿子,提着雞就走了。”

瑰愣了愣。

這個窮困潦倒的老頭子是真的想成為一個好大夫。

一個不需要多麽響亮的名號,只要妙手回春,專門給窮苦人治病的郎中。

瑰端起缺口的陶瓷碗,溫酒入喉。

他道:“酒裏兌水了,你讓奸商坑了。”

老頭子呆了呆,好像才反應過來似的。

但他并不計較上當受騙,就像不計較被瑰一次次吐出藥汁、他一次次重新煎熬。

總是開懷的一笑而過,沒心沒肺。

窮開心。

瑰起身:“我出去一下。”

老頭子喝的迷迷糊糊,一個愣神,少年就不見了。

過了好久,少年踏着暮色回來,将兩壇酒放桌上:“喝這個。”

酒才一倒出來,老頭子眼睛就亮了,可勁兒誇這酒非同凡響。

“傻娃子,擱哪兒弄得?你果然大有來頭!”

少年說:“我不是什麽貴人。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知己好友。”

老頭子驚訝的酒氣都醒了三分。

這是相識半個月之後,老頭子第一次問他叫什麽名字。

他掀了掀嘴唇,說自己沒有名字。

翌日清早,房頂冒着袅袅炊煙。

“溪見,吃早飯了!”

瑰怔鄂,看向端着野菜團子擦肩而過的老頭。

“什麽?”

老頭子和藹可親的一笑,說道:“我總不能成天叫你傻娃子傻娃子的吧?哈哈,你是順着溪流飄下來的,所以爺爺才撿到的你,既是撿你,也是見你。”

火紅的柿子樹随風搖曳,“沙沙”作響。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他說道:“爺爺,吃完飯我與你一起進山采藥。”

*

在丹陽山的山腹之中,有一處曲徑通幽的樹林,走出樹林是一片開闊的空地。

潺潺流淌的小溪對岸是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屋裏住着一個人窮志不短的老頭子,還有一個赤眼黑發,頭頂長犄角的孫兒。

孫兒自知容貌怪異,怕吓着別人,随爺爺出診時都會戴着帷帽。

村民們對老頭子避之唯恐不及,更是煩透了他沒完沒了的毛催自薦。

怎麽說呢?就像妖言惑衆的江湖騙子,找上門神神叨叨說你家裏鬧鬼,越說越邪乎,仿佛你不買他貴的離譜的靈符就活不過今晚。

而老頭子是什麽情況呢!找上門一本正經的說你有病,越說越激動,仿佛你不請他診治你都活不過三口氣。

“去你的吧庸醫!走走走走。”

“我承認我受頭疼的毛病折磨多年,但我用不着你治,我求你放過我吧!”

老頭子在此地土生土長,祖上三代是怎麽個半吊子水平,方圓三百裏人盡皆知。

更何況老頭子資質平庸,年輕那會兒文不成武不就,到老了窮的提不上褲子,只能當庸醫到處招搖撞騙。

诶!

叫溪見的孫兒實在看不下去了。

畢竟像狗一樣被攆出來這種體會,是他從未經歷過,以後也不想再體會了。

又是灰頭土臉的一天,老頭子有點沮喪,但不多。

他對自己的研究誇誇其談,說到激動處,渾濁的瞳孔裏滿是光彩。

村口大娘笑問:“立冬啊,咋地無臉見人了?”

溪見問老頭子立冬是誰。

老頭子說:“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八歲小男孩。”

溪見恍然想起:“你救了他娘?”

老頭子遺憾的嘆氣:“他娘病入膏肓,救不活了。”

但他後來收養了孤苦伶仃的小男孩,待他如親孫子一般。

提起立冬,老頭子相當自豪:“立冬有出息啊,他去仙山找仙人去了!仙人你曉得不?可以在天上飛,說打雷就打雷,想下雨就下雨,可厲害了!”

老頭子往爐子裏添一根木柴,開玩笑道:“爺爺那大孫子要修仙求道,爺爺的小孫子就繼承爺爺的衣缽,成為懸壺濟世的好大夫,咋樣?”

赤瞳少年薄唇輕啓:“好。”

*

從那以後,他開始跟老頭子“學”醫術。

別看老頭子是個庸醫,卻自命不凡心比天高,妄想研制出包治百病的仙丹妙藥。甭管什麽病,只要一粒藥丸下去,活死人肉白骨。

溪見靜靜看着老頭子做白日夢。

就連修仙界的丹修都不敢做此癡心妄想,何況他一個凡夫俗子?

不過溪見并沒有潑冷水,淡淡陪着老頭子做夢,甚至還出言鼓勵他一定行。

凡是醫者,都懷揣着研制出“伸腿瞪眼丸”的美夢。

溪見看他眉飛色舞的高興樣,忽然覺得這老頭子傻的可愛。

人類是三界最脆弱的東西,稍微刮個風淋個雨就生病發熱。

老頭子還挺開心的,說這敢情好啊,現成的患者不就有了麽!

溪見清清冷冷的說:“難怪胡言亂語,都燒開鍋了。”

老頭子哈哈大笑,熱血沸騰的指點江山,告訴溪見用哪些藥,多少克,多少火候等等。

藥端上來,老頭子淺嘗一口,被苦的龇牙咧嘴,頓時打起了退堂鼓,想把人支走,把藥偷偷倒掉。

溪見豈會被他糊弄:“給我灌藥時多麽威風凜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的激将法很管用,老頭子一口悶了,苦的五官都攪在一起。

與此同時,他将一塊東西塞進老頭子嘴裏。

老頭子正想笑着說“傻娃子學爺爺喂糖”,結果吃着吃着,眼睛都亮了,急着問這是啥糖,咋這麽好吃。

他回答說,以牛乳和花生碎制成的糖,當然好吃。

老頭子笑的像個三歲小孩,抱着一整包牛軋糖,好像擁有了最珍貴的寶物。

老頭子很愛吃牛軋糖,還誇張的說拿金山銀山都不換。

可半個月後,糖還是那些糖,一顆不少的放在櫃子裏。

他問喜歡怎麽不吃,老頭子騷的滿臉通紅,說人老了,吃太多糖壞牙齒。

真是天衣無縫的借口。

其實是老人家窮慣了,舍不得吃。

那之後,溪見每隔幾天就會帶一包牛軋糖回來,漸漸地越積越多,老頭子眼瞅着牛軋糖跟不要錢似的堆成山,終于心安理得的吃了。

每次吃都幸福的笑出滿臉褶子。

時光飛逝,轉眼已秋末冬至。

溪見的身體早已康複,随時都可以殺回魔域活撕了槐,給自己報一箭之仇。

他心裏想着,也不急在一時,且讓槐多得意幾天。

反正槐不會閑着,這期間必然要不斷吞食魔核,到時自己漁翁得利。

就當養豬了,把豬養肥一點再殺。

入冬了,一個鳏寡孤獨的老人家不好過。

等春暖花開時,他再走不遲。

卻不料,老頭子沒有活過這個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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