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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程令雪常被師姐戲說為冰垛子,每當她稍稍露出與清冷無關的神情,師姐就會大驚小怪。但師姐性子活泛,她說她像塊木頭她只能認了。

公子怎麽好意思調侃她?

随後程令雪想起亭松說過,公子說話大有玄理。師姐也叮囑過,權貴說話大都迂回,萬不能公子說什麽她便聽成什麽。所以……

他是嫌她對他太冷淡麽?

可她話少是因為多說多錯,且她壓根不想離任何權貴太近。然而蠱在她身上,不得不低頭,程令雪恭敬道:“屬下嘴笨又遲鈍,常會錯意,故不愛說話,并非對您不敬。”

白玉簫輕巧一旋。

公子話中的笑意淡得微不可查:“的确總會錯意,不過——

“這樣挺好,倒不必改。”

這日游園未出任何岔子,衆人往回走時,公子有些遺憾。

“難得出來一趟,真是可惜。”

程令雪猜他是沒玩得盡興,公子遺憾,她其實也挺遺憾。

話本中閨閣小姐游園時容易遇着無禮的狂徒麽,公子雖是男子,可他這樣好看,怎麽沒有刺客來?

沒有刺客,她就沒法保護他。

他這人說話神叨,且還弱得仿佛随時要駕鶴仙去。

她每日既要愁他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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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怕他出大事。

好難。

.

一行人回到城中,已是入夜,經過城門時,傳來一陣喧嚣。

“馬驚了!快跑!”

行人倉促往道旁逃竄,一片嘈雜中,一公子哥朗聲喚道:“讓開!傷了本公子的愛馬你們可賠不起!”

程令雪她見多了這樣的纨绔子弟,好在他們的馬車和馬兒瘋跑的方向不同,只是前邊的路被堵住了。

馬車停下,車簾挑開一角,公子望着不遠處人仰馬翻的一幕。

“它會過來麽。”

他沒頭沒尾說了一句,程令雪反應了一會才知他說的是馬。

“不會。”

“如此麽。”

公子話裏竟是有些遺憾?

程令雪只當是自己想錯了,公子這樣文弱,怎會希望瘋馬朝這邊來?是她自己今日英雄救美不成,被遺憾的情緒左右,才覺得處處是遺憾。

但她可不希望那瘋馬過來。

那些纨绔子弟不講理得很,萬一她為了控住馬,失手傷了馬,回頭那人與她過不去,還會惹上麻煩。

公子也不一定會為她得罪人。

可運氣這東西很玄乎,越怕什麽,越容易來什麽。那馬如有指引,竟躍過一衆攤位,直往這邊來了!

周邊亂成一團。

窗邊公子的手倏然扣緊簾子,大抵是太害怕,手指竟微微泛着白。

事已至此——

“公子,別怕!”

清冷卻篤定的聲音落在耳邊。

姬月恒悠然擡眼。

少年正看着他,杏眸此刻異常明亮,清稚的面龐亦透出堅定。

四目相對那霎,程令雪拿捏得當地朝公子點頭,安撫他一記“屬下在、您放心”的可靠眼神。

在其餘人還未回過神時,她已似離弦之箭,翩然躍起。

她的身姿輕靈如風,一切快得不像話,只有幾個路人懵然摸頭的舉動昭示着她曾掠過的痕跡。

馬背上多了只墨燕,程令雪身子被瘋馬帶得上下颠簸,但她卻如風雪中的瘦竹不受侵擾,清秀的下颚微收,透着果決的殺氣。

她一手握缰繩,一手按住瘋馬鬃毛,硬是讓瘋馬調了個方向,一人一馬奔出城門,只剩一個黑點。

姬月恒默然擡手。

明明無風,指尖卻殘存着微風拂過的痕跡。他饒有興致地看着指尖,像剛發覺自己雙手的初生嬰孩。

“竟是挺好玩。”

他輕輕說。

.

少年許久不曾歸來。

亭松上前請示:“馬瘋得厲害,竹雪恐怕不敢傷馬,恐怕要費一番氣力,可要派人前去相助——”

話沒說完,便見公子拿起帕子拭去指尖殘存的粉末。

亭松很無奈:“是您……”

手徐徐收回,姬月恒眼簾半垂,朱砂痣愈顯他悲憫。

話語卻淡得近乎無情。

“不必。”

候了約莫半炷香,遠處城門現出兩個疲憊的黑點。

黑點走近,是兩人一馬。

少年将被磨乖了的馬交給候在原地的馬奴,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獨留身後呆立驚嘆的馬奴。

姬月恒望着那纖細身影。

道旁的燈籠照亮了那秀致的一張臉,幾經折騰,少年鬓邊散下幾縷亂發,随着走動微揚。

竟有幾分少女般的伶俜脆弱。

姬月恒盯着那截細頸。

細碎的亂發纏繞,修長的頸被襯得纖瘦而堅定,就如……

暴雨肆虐過後的花枝。

越是秀挺,越是讓人想摧折。

青年慢悠悠收緊手。

亭松不曾留意他的動作,看着程令雪的身影,打趣道:“要不是子苓說過,那家夥‘該有的都有’,屬下恐怕又要胡思亂想了!”

公子不在意地斂眸。

.

走近馬車時,程令雪耳邊還殘存着縱馬時呼哨的風聲,手指都在因為馴服的快意而發顫,聲音亦是:“公子,屬下已将那馬降住了!”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

清淺的聲音在落了簾的車裏若隐若現,宛若隔着一層薄紗。

“做得很好。”

剛要上馬,一聲張揚的低喝越過街巷,襲至耳畔:“別走啊!”

是那纨绔子弟,程令雪暗道不妙。她分明很小心沒傷着馬,但這人比她想象的還要難纏。

她求助地看向公子。

公子亦看着馬車邊的她,像是困惑她為何要看他。

程令雪心裏沒了底。

掠向驚馬那刻,她其實有些擔憂,多數權貴眼中,護衛和仆婢的命甚至比不得一匹馬,公子也是權貴,萬一那頑固子弟要刁難,公子會不會為了不傷和氣把她交出去?

但她沒得選。

師父常說落子不悔,若公子置身事外,她就……把他拉下水!

咬咬牙,程令雪朝那纨绔子弟走去。身前多了個人,亭松攔住她,上前與那纨绔子弟說了兩句。

那人一改态度,大度地離去。

程令雪籲出一口氣。

轉過身,見公子正溫和地看着她,微微一笑:“你以為我不會為了你得罪旁人,是麽?”

那雙桃花眼在道旁燈籠暖黃的光下格外昳麗,溫柔又親切。

她驀地錯開視線。

“屬下是不想給您添麻煩。”

公子淡淡一笑,簾子合上,只餘融入夜色的話:“沒事了,回吧。”

一句話讓程令雪晃了下神,竟想起幼時的事,那時她似乎常貪玩晚歸,因怕斥責而不敢進家門,直到門推開,阿娘嗔一聲“怎麽才回,餓了吧”,忐忑的心才落了定。

公子的話帶給她的,除了安心外,還有另一種感觸。

師父曾說,蠢蛋總在別人一有難時就出手,聰明人施恩則會等待時機。在旁人剛剛感到饑餓時施舍的一個肉包子,抵不上瀕死時的一滴水。主動施予的恩情,遠不如等對方放下身段開口請求來得貴重。

不可否認,她偶爾會變成師父口中的蠢蛋,那公子呢。

他方才是想等她開口求他麽?

.

回別院後,姬月恒又好一陣不曾外出,多數時候在靜養。

這日午時,他在水榭賞魚。

程令雪候在一側。

公子一直沒搭理她,忽而長指捏起一粒魚食,彈入錦鯉口中。

準确得近乎離譜。

程令雪能看出他能如此不是因為身手好,更像練了千百遍後熟能生巧,她只驚詫于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無聊時竟也會彈東西玩。

但也不奇怪,一個走路不便的人,似乎只能這樣消遣。

目光落到公子身下的輪椅。

公子常穿淺色銀紋錦袍,輪椅也同衣着發冠一樣,用料雖好但樣式素簡。然而在賊窩中她見到的那把輪椅連扶手都鑲了金,就差直接寫上一句:本公子甚富,速速來搶。

和赤箭過招時,她發覺他也算高手,其餘護衛身手應當也不差。他們怎麽做到這麽多人在,還能讓公子連人帶輪椅給山賊一塊端了走、讓她逮着一個英雄救美的大好機會?

中蠱人估計也給公子傳了信。

難不成,他故意的……

她正想得入神,等公子轉頭看她時,再想挪開視線已經晚了。

“你看了我很久。”

仍是沒什麽情緒的語氣。

可青年幽然的目光卻因她的胡思亂想而變得富有深意。

雖知他不可能會讀心,但目光相觸時,程令雪眸光仍心虛地顫。眉梢裝作困惑地輕擡,心裏編了個說辭:“屬下是想護好您,公子若不喜歡被人一直盯着,屬下就不看。”

可她有個毛病,心神不寧時與不熟的人對視,嘴易變笨。

尤其那雙眸子還很好看。

舌頭成了脫缰的瘋馬,不受她馴服,竟開始胡言亂語:

“不給看是麽?”

措辭別扭,語氣還貫徹了她素日的冷靜,聽來簡直像個矜漠卻無禮的登徒子在調戲良家女子。

公子稍愣,匪夷所思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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