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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婉芙坐起了身, 趿鞋下地時,才瞧見,珠釵被整整齊齊堆放到了案上。她眼眸一挑, 瞄了眼在案後批閱奏折的皇上, 也并未挽發,如瀑的青絲垂在肩頭,未披外衫, 到案前伺候筆墨。

李玄胤看着禦案上的奏折, 愈看愈發惱火,忽時, 驟然拍案, “這些個老東西!廣岳兵變,竟有意主張将廣岳拱手送之于人,懦弱至此,何不羞矣!”

婉芙吓得手腕一抖,便見皇上起身,一腳踹飛了圓凳,臉色鐵青, 甩袖怒道:

“先帝之時,廣岳就有兵變之意。今日早朝,朕問誰敢率軍前赴廣岳平叛。滿朝文武,吐了朕一殿口水, 互相推诿,罵來罵去,被朕一問, 都縮起了脖子。唯有胡老将軍敢領軍請征,胡老将軍年邁, 都七十多了,須發皆白,家中三子兩孫當年跟随朕禦駕親征,接連戰死,留下滿門婦孺,朕何其忍心!”

“朕禦極數載,朝乾夕惕,揆文奮武,卻不想,竟養了這些個屍位素餐的狗東西!混賬,簡直混賬!”

以前,婉芙多在後宮,見到的皇上大多時是平和随意,漫不經心,從未見過這般因朝政震怒的模樣。或許,正是因為昨夜,讓她與皇上的關系又近了一步,才見到了皇上不曾在後宮嫔妃面前顯露的另一面。

她不動聲色地斂起眼,輕捏了下手心。

外殿,陳德海甫要通禀應嫔求見的事,一聽皇上驟然大怒,立馬止住了腳。

劫後餘生的慶幸,近日皇上都在為廣岳兵變煩心,今日早朝,主戰主和的大臣們,吵得吐沫星子都快飛到他臉上了,也沒吵得出所以然。

幸而皇上早有先見之明,暗中讓豫北王先去了廣岳,不然等到前朝吵出個結果,那廣岳早就立小朝廷了。

陳德海琢磨一會兒,心底冷笑,既然應嫔執意要他傳話,他可是冒着皇上盛怒去了,屆時皇上不見,可怨不着他。

“奴才參見皇上。”陳德海生怕皇上遷怒,忙接着道,“皇上,應嫔主子送了羹湯過來。”

婉芙柳眉微動,深看了陳德海一眼,在禦前伺候的太監,都是極有眼色的,正趕皇上氣頭上,他怎的這時候過來通傳。難不成,應嫔将他得罪了?

果不其然,皇上一揮手,臉色不耐道:“不見。”

得,這回連個由頭都不給了。陳德海心道,話他傳也傳了,是皇上親口說的不見,可怪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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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海躬身退了出去。

婉芙觑了眼皇上,低頭過去,将滾到屏風邊上的圓凳搬回來,見皇上正震怒着,在殿裏走來走去,眼眸一動,兀自坐下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李玄胤腳步頓住,沉着臉睨她,“你這是做什麽!”

婉芙眸子擡起,單手托着臉蛋,看向男人,撅着嘴無辜道:“皇上氣兒出夠了嘛?晌午了,皇上不餓,嫔妾都餓了。”

李玄胤一怔,胸膛堵着的心氣一時不上不下,手掌重重拍了下女子的額頭,“沒規矩!若是換了旁人見朕發火,巴不得滾得遠遠的,你倒好,還敢在這坐着跟朕要飯吃!”

“民以食為天,皇上再氣,也得先吃飽飯呀!”婉芙揉揉了眉心,淚眼巴巴的,“皇上可真不心疼嫔妾,痛死了,把嫔妾打笨了,日後哪有像嫔妾真的可心的人兒伺候皇上……”

李玄胤雖在氣頭上,但下手重不重,他自有分寸,這人分明就是在匡他。

人人奉他為圭臬,只有她,敢這般肆無忌憚。不僅肆無忌憚,還厚顏無恥!

“閉嘴吧,朕讓人傳膳!”

婉芙眸子一彎,“嫔妾謝皇上垂憐。”

雲鬟霧鬓,玉面芙蓉,那副嬌嬌軟軟的模樣,入進了李玄胤心裏,連帶着那股火氣,也漸漸消散。

……

殿外,陳德海傳了話,應嫔不信皇上會不見她,定是這個狗奴才故意說錯了話,才惹得皇上不喜。

她正要親自進去,被陳德海攔下,“皇上說了不見應嫔主子,主子還是回去吧。”

這時,裏面吩咐傳膳,應嫔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皇上不是要處理政務,才不見本宮?”

陳德海“哎呦”一聲,“應嫔主子,這都晌午了,皇上要處理政務,也得用膳不是?您……”

應嫔打斷他,“所以皇上是要與江婉芙一起用午膳?”

這不是明擺着的麽!皇上讓泠貴嫔伴駕,打發應嫔回去,誰受寵誰不受寵,這下連猜都不用猜了。

應嫔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桃蕊,回宮!”

……

內殿布了午膳,婉芙在一旁侍菜,見皇上沒吃幾口,就撂了筷,夾了一片魚肉放到碟中,“嫔妾瞧着,這魚肉倒是新鮮。”

李玄胤撥了撥玉扳指,掠了眼那魚肉,微擰眉峰,道:“這是湖州的鲥魚,你若喜歡吃,朕讓禦膳房給你送去。”

陳德海忙賠笑道:“泠主子可莫要小瞧了這鲥魚,這鲥魚只有湖州才産,珍貴着,出水即死,最易餒敗。捕撈後,須得放到潑了豬油的冰塊中,日夜兼程,快馬加鞭,三日內送到,口感才為最佳。”

婉芙詫異,“這般勞時勞力,嫔妾可不敢吃,萬一叫人得知,唾沫星子還不得淹死嫔妾!”

李玄胤被她逗笑,很快斂了笑意,指骨在案上敲了下,淡淡道:“朕登基後就免了這鲥魚,又是誰自作主張,送到朕這來的?”

“皇上恕罪!”陳德海駭然失色,撲通跪下身,哆哆嗦嗦道,“是今日左相大人命人送進宮兩條,一條給了趙妃娘娘,另一條交由了禦膳房。”

李玄胤垂下眼簾,睨向那碟子魚肉,平靜道:“左相府的用度,倒是比朕這皇宮還要奢侈。”

陳德海脖子一抖,大氣也不敢喘。

“撤了吧。”

陳德海遵令,将席面撤下,李玄胤靠到椅背上,指腹壓了壓眉心,眼底倦怠顯然。

那碟沒動幾口的魚肉被端下席面,婉芙看着若有所思。左相是趙妃的父親,輔佐皇上禦極的功臣,眼下瞧着,似乎并非面上那麽簡單。

當皇上真是允許婉芙走近這乾坤宮時,婉芙才明白,坐在這個位子上,忍受下的無奈與不易。

前朝與後宮,都是看不見硝煙的戰争,這也就解釋了,皇上為何懶于明辨後宮的是非,後宮女人,于皇上而言,除卻那些制衡朝政的,其餘人皆是無足輕重,前朝瑣事纏身,對于後宮的嫔妃,不過是疲乏時落一消遣逗趣罷了。

誰對誰錯,并不重要。

婉芙站到交椅後,為皇上揉捏額角,她力道輕柔,漸漸撫平了李玄胤緊鎖的眉宇。

“晌午了,皇上後午大抵還要批折子,見大臣。趁這功夫,皇上歇會兒吧。”

李玄胤眉梢微擡,看她一眼,“你知道,若是應嫔在這,該跟朕說什麽?”

婉芙嘴一撇,“說什麽?”

李玄胤撚着扳指,十分受用女子揉捏的力道,她那雙纖纖玉手,雖沒多少勁兒,卻軟得舒心,他微阖起眼,“應嫔廣博詩書史冊,朕以前遇到棘手的政務,應嫔都能引經據典,與朕的想法,不謀而合。”

倏地,額頭的指腹拿開,身後的女子不輕不重地哼了聲,李玄胤掀起眼,只見那女子氣呼呼地走向長案,發簪釵環一個勁兒往懷裏塞,看也不看他一眼,提步就往殿外走。

李玄胤又氣又無奈,斥她,“回來!朕讓你走了麽?”

那女子聽也不聽,烏黑的長發遮擋住半張臉蛋,那小嘴撅得能挂荷包了。

李玄胤眼底閃過一抹笑意,面上卻冷淡着,“江婉芙,朕最後說一次,給朕回來。”

婉芙定住身,學他似的,冷着一張小臉,公事公辦的态度,“皇上既然覺得應嫔伺候得好,嫔妾替您把應嫔叫來,免得嫔妾杵在這礙您眼。”

話裏話外的擠兌,李玄胤都替她牙酸。

他忍不住失笑:“朕不過誇應嫔兩句,你鬧什麽脾氣。”

“嫔妾讀書少,皇上嫌棄嫔妾笨。”那女子立在屏風處,臉蛋通紅,哼哼着,一雙似水的眸子憤憤不平。

李玄胤起身将人拉到跟前,“朕沒那個意思。朕的泠貴嫔日日向內務府催那些宮外的閑書,可見是見識比朕還要廣博。”

婉芙聞言,臉色從紅轉白,又從白轉紅,讷讷道:“皇……皇上怎知……”

她看的那些話本子,皇上怎麽一清二楚?

李玄胤捏她臉蛋,“若沒朕的話,內務府敢給你送過去?”手上又使了幾分勁兒,故意板起臉,“你也不看看這後宮裏誰跟你一樣,整日看那些俗物!”

婉芙彎了彎唇,笑吟吟道:“嫔妾雖不溫柔,不像應嫔熟讀詩書史冊,與皇上心意相通,還總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氣。”

“但嫔妾知道,皇上有皇上的考量,再棘手的事,到皇上這,都會有法子解決。能知皇上其意,是錦上添花,嫔妾不敢揣摩聖心。嫔妾要做的,就是照顧好皇上的身子,讓皇上活得長長久久,萬歲萬歲萬萬歲,好護嫔妾一輩子!”

李玄胤微怔,看着女子的彎起的眉眼,心頭那股被他忽時已久的情緒愈發明顯。

這些話,确實取悅了他。她說不敢揣摩聖心,卻句句說到了他心坎上。

應嫔雖通詩書,終究是困于後宮的女子,于前朝那些事,不過是較別的女子懂得多些。相比于朝臣,倒底淺薄。

她不比應嫔懂事,甚至每每鬧得他頭疼。但他自己也明白,他并非是真的生氣,而是享受,享受這女子耍的小性子,享受她情//事上羞澀的放縱,享受她說的每一句讨巧的話。

還從未有人能如此,不論是性子還是容貌,都極合他心意。

李玄胤斂起眸,輕嗤:“就你會哄朕歡心。”

“那皇上歡心嗎?”婉芙抱住李玄胤的腰身,小臉仰着,在男人胸懷間輕蹭了兩下。

李玄胤瞥了眼那嬌俏的臉蛋,不想讓她得意,一把将人扒拉開,“你不整日氣朕,朕就謝天謝地了。”

……

應嫔被皇上拒之門外的事算不得秘密。這還是頭一回,皇上竟沒讓應嫔進乾坤宮的門。一早問安,泠貴嫔和應嫔的交鋒,有目共睹。誰都不禁猜測,皇上拒了應嫔,是否因為泠貴嫔。

陸貴人站在廊庑下,肩上裹了厚厚的狐裘披風,她撫摸着柔軟的毛領,嘴邊浮出一絲笑意。

“我果真沒選錯人,泠姐姐确實有幾分本事。”

寒風吹過,陸貴人抵唇輕咳了兩聲。自落水後,她這身子時好時壞,加之小産不久,是傷了根骨。

柳禾捧着新的湯婆子捂到陸貴人手中,“風大,主子回寝殿歇着吧。”

“朝露殿有動靜麽?”陸貴人微微眯了眯眼,凜冽的風拂過她的發絲,吹得臉色生白。

吟霜齋算不得好地方,夏日雖清涼,冬時卻風大,冷得刺骨。她小産後吹不得風,落水後更甚。可皇上只給了她明面上的榮光,這些細微之處,從未想過。

還是泠姐姐來過幾回,覺出這裏太冷,問她可要遷宮。她搖搖頭,何必遷宮呢?吹得每一縷寒風,都提醒着,當日小産時的痛楚。

相比于吟霜齋,朝露殿可要暖和得多。朝露殿是主位,內殿生着地龍,殿中又有一方花梯,中間搭建乘涼暖身的樓閣。三年前,這後宮裏獨有此份殊榮的,只有應嫔。

柳禾瞄了眼主子的臉色,搖了搖頭,“應嫔自從乾坤宮回來,就始終沒出過朝露殿。”

陸貴人嘴角生出譏诮的笑,“确實夠沉得住氣。”

“我冷了,回去吧。”

柳禾為主子掀開簾,回頭看了眼朝露殿的方向,默默垂下了眼。

怪她太蠢,護不住主子,才使得主子小産,再不能生育,失去了這後宮唯一的倚靠。

……

趙妃這日沒去坤寧宮問安,過了晌午,才得知江婉芙位份升到了泠貴嫔。

“賤人!”

她最愛吃鲥魚,皇上禦極後,便禁了這道勞民傷財的美味。原本父親派人送了條鲥魚入宮,她正嘗着鮮美,就聽到了這般令人掃興的事。

趙妃娘娘脾氣不好,宮人見娘娘動怒,瑟瑟發抖地跪到地上,生怕娘娘遷怒。

這時,從太醫院取藥的宮人步入殿內,将一碗濃濃的苦湯藥放到案上。

趙妃瞥了眼,斂下怒火,讓宮人撤了席面。

“郭太醫怎麽說?”

那宮人低頭回道:“這是娘娘第四副湯藥,連吃五,再吃第五副,屆時同房,則助于有孕。”

趙妃眼眸一亮,“當真?”

宮人回道:“郭太醫說,娘娘身子已調養得大好,此時只差時機。”

總算有件不那麽糟心的事,趙妃得意地勾了勾唇角,不經意撫向小腹,還沒吃到第五副湯藥,她就已想到自己有孕了。

“靈雙,賞!”

趙妃有左相府貼補,這啓祥宮一向不缺打點下人的金豆子。趙妃出手闊綽,是以,有什麽好事,宮人都掙着搶着到趙妃宮裏。

那人宮人轉身要走,趙妃瞥他一眼,随意道:“本宮以前怎麽沒見過你?”

那人賠笑,“小金子前幾日摔斷了腿,就将伺候娘娘的活兒托付給了奴才。奴才早巴不得為娘娘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說着,小太監跪地為表忠心。

趙妃對此習以為常,擡了擡手,懶懶道:“起來吧,待本宮懷了龍種,少不得你的好處。”

……

那日過去,皇上又好些日子沒進後宮。嫔妃們等得望眼欲穿,每每都是如此,三年前有應嫔受着聖寵。應嫔關在冷宮的三年裏,有趙妃整日在禦前,好不容易皇上開始寵幸了別的嫔妃,又冒出一個江婉芙。只差把皇上的魂兒給勾走了。

皇上進後宮五次,四次都在金禧閣,比當年的應嫔還要霸道,直接斷了旁人的活路。

金禧閣

婉芙懶洋洋地躺在窄榻裏,一只素手搭着憑案,由秋池塗摹指甲的霧藍丹蔻。淺淺的一層藍如昙花慢慢暈染,襯着蔥蔥玉手愈發白皙,猶如凝脂。

這時,珠簾掀開,千黛從外進來,瞧了主子一眼,近前低下聲,“主子,江貴嫔有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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