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五十五

五十五

哪怕知道很多時候, 愛與怨是共存的。

她自己也曾有過怨氣。

但聽到姥姥這麽說，柳枝意還是感到了心痛和氣憤。

“我沒想管你，可你想過我嗎？你死了一了百了，我怎麽辦？”

‘姥姥’含淚冷笑一聲。

“你真的需要我嗎？”

柳枝意被她問得一愣。

“我當然需要你, 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們……”

“你不需要我。”‘姥姥’打斷了她的話, “以我的身體, 在副本裏根本跑不動只能坐輪椅，難不成去新的副本你也要像安康醫院那樣，推着輪椅跑？”

柳枝意：“怎麽不行，道具和人的思想有關……說不定到時候我還能得到個道具輪椅。”

‘姥姥’沒有回話，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嘴角都垂了下來，看了她幾眼。

柳枝意看到‘姥姥’這個表情, 就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

‘姥姥’生氣了。

‘姥姥’皺起眉：“我在和你說很嚴肅的事情, 不要開玩笑。”

柳枝意聽到‘姥姥’的話還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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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着這個從姥姥身上分裂出來的惡意, 說話有些難聽，本來還有點不安。

可在聽到‘姥姥’這樣訓斥後又放下心來。

果然還是姥姥的一部分啊, 哪怕是壞的那一面。

柳枝意：“我沒有開玩笑。”

‘姥姥’長出一口氣。

“有時候真不知道拿你們怎麽辦。”

柳枝意：“我知道您的意思, 但家人嘛，本來就是相互麻煩的, 和我一起離開, 好嗎？”

“你都異化了，你還能離開嗎？”

‘姥姥’突然吼了一句，說着說着就開始流淚。

“都說了讓你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柳枝意摸了摸自己的肚臍，她的臍帶還是若隐若現的。

但柳枝意就是有一種感覺, 說不出來為什麽，可就是有這種預感。

她覺得自己能剪斷這條臍帶，也能離開這個副本。

也許是基于對自己的了解，也可能是她對這個村子，姥姥的家鄉沒有太多的留念。

柳枝意：“我可以離開的。”

她用剪刀勾起了臍帶，手下用力。

就像是在剪一張紙。

——咔嚓

臍帶被剪出了一個小缺口。

而在剪出缺口的同時，柳枝意看到周遭的景物向下竄了一截，她長高了。

柳枝意愣住了。

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雖然還是小孩子的手，但大了一圈。

随後，她看向手表。

任務欄中顯示異化狀态的那一欄後多了個向下的箭頭。

異化程度在倒退。

柳枝意立馬跑到‘姥姥’面前。

“你看，我能變回來。”

‘姥姥’先是頓了頓，她臉上挂着淚痕，表情還停留在憤怒上，可在看了眼柳枝意後，忽地笑了起來。

“好……好好好。”

柳枝意：“我可以出去，你也可以，其實出副本很簡單的，就是一個念頭的事情，只要想通了，就能出去……”

柳枝意還想和‘姥姥’分析她的心理。

卻感到臉邊一涼，‘姥姥’将手掌貼到了她的臉上，有些欣慰地說道。

“你能放下了。”

柳枝意：“什麽？”

‘姥姥’手指指向自己肚子上的深色臍帶。

“在這個副本裏，臍帶是代表一個人的執念。”

‘姥姥’：“顏色越深，就越放不下。”

柳枝意看着自己顏色幾乎透明的臍帶。

“……怎麽可能？”

一淺一深的臍帶交錯着，攀附纏繞在棺材上。

‘姥姥’：“我年輕的時候，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未婚先孕的時候，村裏的閑言碎語都能把人淹死，後來從農村進城市，聽不懂城裏人的話，什麽樣歧視的話沒聽過……”

說着，‘姥姥’又笑了。

“那些我都不在乎，我爸媽去世時，我也哭得昏天暗地，然後撐了過來……因為我要養你的媽媽，我還要打拼事業，我的人生不能停在這裏……”

“我年輕的時候就總在想，不能停，要繼續往前走，我這一輩子才剛開頭，怎麽能停下來。”

‘姥姥’捧住了柳枝意的臉。

“你現在也是這樣想的吧？”

柳枝意呆住了，可仔細一想，又覺得‘姥姥’說得沒錯。

“難道你就甘心嗎？前面大風大浪都過去了，現在就折在這個副本裏？”

‘姥姥’：“可人總會累的啊，枝枝。”

柳枝意：“會累是正常的，但這也不代表自暴自棄啊。”

柳枝意放慢了語調，勸說道。

“你如果想休息，等出了副本再休息，我們經歷過安康醫院的副本，您應該清楚多人副本不加以控制繼續演變下去，會變成什麽樣。”

‘姥姥’搖頭：“我有控制。”

“控制什麽？”柳枝意問。

‘姥姥’沒有說話，朝她伸出手。

柳枝意猶豫了一秒，但還是走了過去。

‘姥姥’見她這樣，又變得有些生氣。

“你怎麽我招手就過來，沒有一點警戒心？”

柳枝意茫然：“你是我姥姥的一部分啊，姥姥不會害我的。”

‘姥姥’一頓，随後笑了笑。

“你們娘倆啊……就是這樣拿捏我。”

柳枝意走到了‘姥姥’跟前，牽住了‘姥姥’的手。

“所以您可千萬別把我抛下了。”

‘姥姥’笑着将蚊帳放了下來。

在蚊帳放下的瞬間，唢吶打鑼的聲響消失了。

不僅如此，她發現蚊帳變得透明了，能從裏面看到外面。

柳枝意：“道具？”

‘姥姥’：“嗯，我記得你小時候和我說，蚊帳好厲害啊，打起來蚊子都進不來了。”

是的，她小時候喜歡在一個封閉的小環境裏，被子要裹緊，蚊帳也要小小的。

這樣才有安全感。

柳枝意點開了手表。

【蚊帳：蚊子和外界的危險再也進不來啦~】

【這是一件可以隔開現實和副本的蚊帳。】

柳枝意一下子就弄清了姥姥的打算。

“不能……”

‘姥姥’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副本真的是一個神奇的東西，真心想要什麽，副本裏就會出現什麽……我一開始就打算好了，我要留在這裏，然後再把副本和現實隔開，這樣外面的人也不會進來，副本也不會變成多人……”

柳枝意：“你不能這樣對我！”

“聽我說，枝枝！”

‘姥姥’語調升高，幾乎是吼了出來。

“我其實不想見你的，你和你媽一樣會動搖我的決心……”

柳枝意：“那就……”

‘姥姥’捂住了她的嘴。

“你媽媽當時也是這樣，求我和她住一起好照顧我，安康醫院時候也是，你哭得吓死人，我就只能跟着你出來……我已經妥協過很多次了。”

‘姥姥’：“我有高血壓，還有糖尿病……太鹹的東t西不能吃，太甜的東西也不能吃，就連米飯這些東西，也不能多吃。”

說着，‘姥姥’空出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胃。

“睡久了背痛，坐久了脖子痛，吃多了胃痛，有時候連尿都憋不住……這樣的日子過着還有什麽意思？”

“不怕和你說，我也怕死。”

‘姥姥’笑了笑。

“身體難受的時候就想着馬上死了一了百了，可舒服的時候，又怕死。”

“來回折騰太累了。”‘姥姥’摸了下柳枝意的腦袋，“我想回到老家，我想和你媽媽葬在一起……我想留下來。”

不不不。

柳枝意眼中發熱，可淚水在媽媽去世時像是流幹了，此刻竟然流不出眼淚來。

‘姥姥’：“說實話，看你進來，我都要吓死了，可看到你拿到剪刀，也能剪得動臍帶，我挺開心的，雖然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生氣。”

‘姥姥’笑着掐了下她的臉。

“明明之前哭成那樣，一副要和我和你媽一起死的樣子，結果從心底反應出來的，是你不想留下來。”

柳枝意晃了晃腦袋，焦急地辯解。

“不是這樣的，我能留下來，我想陪着你……”

‘姥姥’手下用力，又是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別瞎說。”

說完，‘姥姥’低頭瞥了眼她肚上的臍帶，在确定臍帶還是若隐若現後松了口氣。

“副本是最難反應一個人真實想法的。”

在‘姥姥’話音剛落的同時。

——叩叩

一道輕輕的，像是敲門的聲響從棺材內部傳了出來。

‘姥姥’一愣，随即無奈地朝柳枝意說道。

“你又想了什麽？”

能想什麽。

柳枝意還是想到了媽媽。

她在想媽媽這個時候一定會勸姥姥。

可從棺材裏傳出了一道聲響，是媽媽的。

“枝枝，你怎麽還不走哇。”

柳枝意：“不不不……我不是這樣想的！”

‘姥姥’笑了。

“真好啊，年輕人就是有沖勁。”

柳枝意想解釋。

可她卻說不出口，因為她自己清楚。

她并不想留在這個副本裏。

她發現自己竟然在這個問題上，無法為姥姥妥協。

就像是幾年前，媽媽曾問她能不能不要去外地工作一樣。

縱使心中萬般不舍，她也沒有妥協，沒有為了媽媽留下來。

‘姥姥’笑出了聲。

柳枝意看到她肚上的臍帶飛舞，将棺材又纏了幾層，就像是要把棺材再融進肚子中一般。

‘姥姥’：“你放下了。”

棺材裏傳出了媽媽絮絮叨叨的聲響，就如同那次柳枝意在前往外地工作時，媽媽将行李箱塞滿的同時，唠叨着讓她吃飯注意，穿衣服主要保暖……

‘姥姥’抓住了她捏着剪刀的手，溫柔卻堅定的把剪刀壓在了臍帶上。

“以後少吃點外賣，換季也要記得及時換衣服……”

——咔嚓

臍帶斷了。

柳枝意感覺自己飄了起來。

銅鑼和唢吶的聲音變得高昂。

她身體螺旋着上浮。

她看到了磚房小院裏的人群湊在一起，被顏色鮮豔的花圈圍繞。

她看到引地捧着肚子在唱歌，魚小和老婦人牽着手在跳舞。

俨然一副喜喪的熱鬧場面。

而‘姥姥’抱着自己的彩色相片，端坐在棺材上。

姥姥：“往前走，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