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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謝歸晏來到丹鳳閣,見新城公主很重視地站在門口迎接,倒是有些被她的誠意感動。
謝歸晏問道:“殿下需要微臣幫什麽?”
她面容清雅,俊眼修眉,目光清亮若冰泉冷湖,望之能包容世間萬物。
觀長相,謝歸晏并非那種令人親近的郎君,可是她總是嘴角帶翹,如春風般和煦,于是會讓人産生她這人溫潤如玉的感覺。
新城公主便在謝歸晏的注視下,微微紅了臉。
她婉聲道:“謝相日理萬機,還肯來為本宮排憂解難,辛苦謝相了。”
她一面迎謝歸晏進殿,一面吩咐女使将早就準備好的瓜果茶點都捧了出來。
謝歸晏委婉道:“殿下,微臣到底是外男,久居貴殿恐怕不妥,不若長話短說。”
新城公主便喜歡謝歸晏的知禮守節。
她道:“本宮與陛下素日往來不多,若貿然見他,一來會讓陛下覺得冒犯,二來也無話可聊,所以本宮想先修好與陛下的關系。謝相覺得,本宮親自下廚,為陛下做膳食如何?”
這實則還藏着女郎的小心機。
她确實想讨好岑嬰,可也想向謝歸晏表現自己。而這其中,再沒有比向心愛的郎君展現自己的廚藝更好的選擇了。
一來,這會顯得她很賢惠,會讓謝歸晏相信二人成親後,她能很好地照顧他,成為他的賢內助;二來,膳食其實是最容易了解一個人脾性以及生活習慣的事,她有信心靠着膳食更多地了解謝歸晏,繼而得到他的心;三來,若謝歸晏喜歡她的手藝,往後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甚至不必再假借岑嬰之名。
果然,聽她這般說,謝歸晏就露出了很意外的神色:“殿下金枝玉葉,竟然會下廚嗎?”
新城公主抿嘴害羞地笑道:“本宮長日無事,便會研究食譜打發漫漫光陰。”
她的女使适時誇贊自家主子:“不僅如此,殿下還修了部《大明食單》,準備刊印發行呢。”
她不等新城公主發話,就道:“正好謝相在這,便替殿下掌掌眼。”
女使說着,就去取《大明食單》。
新城公主自然是沒有辦法将她喚回的,她搖頭向謝歸晏到致歉:“平時本宮待她們太好,她們就總喜歡自作主張幹些事。”
謝歸晏果然如她所料誇獎道:“是殿下憐貧惜弱。”
女使将新城快作好的書取來:“謝相快看看。”
新城嗔了她一眼,同時心裏緊張得鼻尖都快冒出汗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着謝歸晏的評判。
謝歸晏翻閱兩篇,道:“文辭清新流麗,殿下文采斐然。”
新城松了口氣,露出害羞的笑:“是本宮班門弄斧了。”她點到為止,“本宮想為陛下做金乳酥,謝相以為如何?”
謝歸晏道:“陛下喜甜,殿下可多放蔗糖。”
新城謝過謝歸晏。
謝歸晏便問:“殿下要去宮中膳房嗎?”
新城搖搖頭:“母後為本宮在這丹鳳閣辟了個小膳房,素日便只有本宮在用。謝相在此用些瓜果,稍等片刻。”
實則,她希望謝歸晏能同去膳房,看她如何洗手做羹湯。
她相信,當一個身份尊貴、容貌華美的女郎在眼前素手做膳,沒有一個郎君不會為此心動。
但謝歸晏沒有領悟到她含蓄的意思,他當真就坐了下來。
沒辦法,她看中的郎君是個太知禮守節的君子,因此在男女之事上總有些遲鈍的。
新城給自己鼓勁,讓女使系好襻膊,往膳房走去。
她卻不知道謝歸晏雖做男兒妝,但從未忘記女嬌娥的身份,她那些示好,就好似把媚眼抛給瞎子看般,謝歸晏不會有過多的關注和在意。
謝歸晏只是看着放在手邊的《大明食單》,再一次理解了岑嬰對太後的怨念。
新城公主身為太後養大的孩子,卻能有一個小膳房,随心所欲地研究自己的喜好。
而且這《食單》,她粗略翻過了,前半部的《警單》寫的是新城研究多年的心得體會,這其中接觸食材之廣、之深令謝歸晏嘆為觀止,甚至不乏熊掌鹿茸魚翅等奢華野物,可見新城公主素日生活的優渥。
謝歸晏讀着這些,總不免想起少時的岑嬰。
她聽東宮的老臣說起,在太上皇同意為岑嬰組建東宮班底前,因為失去母後的照拂,岑嬰在章貴妃的欺負下,吃穿用度被削減得很厲害。
可以說既無太子之尊,亦無太子之榮,完完全全就是個東宮乞兒。
而太上皇這般做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自覺壯年,還不到要立國本的時候,王氏一族卻敢無視他的權威,聯合朝中諸臣逼迫他立太子。
太上皇不滿臣子幹涉他的事,便要與群臣鬥氣,他在朝堂上與臣子鬥法,臣子越不滿章家目無法紀,得志猖狂,他便越要任用提拔章家人,直到讓章貴妃的兄長把太後的兄長取而代之。
而在後宮,臣子越要把太子之位加諸岑嬰身上,他就越要把岑嬰打落泥潭。他要讓人知道,太子之位又如何?真正能給予一個人尊容的,不是名位,而是他!
只有他而已!
所以他放任章貴妃欺負岑嬰,也縱容二皇子只以皇子之身超越岑嬰。
他要讓天下人明白,天下是君王的天下,不是群臣的天下!
太上皇做這一切時,從未顧慮過岑嬰,而當太後被朝堂的震動波及時,急于自保,便與親生兒子退避三舍。
岑嬰作為權力拉鋸戰的犧牲品,只能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在東宮長大。
直到謝歸晏來到了他的身邊。
在謝歸晏到東宮時,顧嶼照曾告訴過她,太子脾性古怪,非常人可以忍受。
在謝歸晏見到岑嬰第一面時,看到岑嬰對她的猜忌,戒備,冷漠,确實很符合一個冷宮皇子的性格,因在她的預料之內,還可從容應對。
但後來,謝歸晏漸漸發現不是這樣的,當她向他許下“願得此身長報君,死生不相負”的諾言後,岑嬰便将她視為自己人,對她日益親近起來。
他會向她撒嬌,抱着她的肩膀,把甜言蜜語不要銀子地撒給她,但這些都是為了掩蓋他犯下的錯,或者去逃脫他的責任,不去做他不想做的事。
他撒嬌的本事是在後宮夾縫生存中養出的能讓他活下去的手段,他說的那些甜言蜜語,根本不會過心。
與此同時,岑嬰也顯現出他的獨占欲,只要二皇子稍微流露出對謝歸晏的興趣,他便像是被激怒的小牛一樣,變得易怒且十分有攻擊性。
但同樣,謝歸晏也發現,他并不是把她當作同伴,只是把她當作自己的東西,二皇子搶走了他太多的東西,于是他應激罷了。
他只是在和二皇子鬥法,其實不是真的在乎謝歸晏。
謝歸晏發現了這點後,她很費力地糾正岑嬰,想把他的性子掰回來,想讓他懂情也懂愛。
就如同她和顧嶼照說的那樣,他們是要擁護一個明君,而不是只是簡單地取得黨争的勝利而已,如果一個君王既不懂情也不懂愛,又要如何去憐憫天下蒼生呢?
所以當岑嬰撐傘冒雨去為被卷進巫蠱之禍的兩位姐姐求情時,謝歸晏別提多欣慰了。
她覺得她這麽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總算把岑嬰糾正回正道上了。
可是,忙于培養一個正統明君,用聖賢書和大道理澆灌岑嬰的謝歸晏其實很少去關注少年的心靈。
畢竟她決定來長安時,就知道皇室是多麽糟糕的一個皇室,她面對所有烏七八糟的事,都不覺得奇怪,而且那時候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她分身乏術,自然無暇顧及。
直到在這時,天下安定,她翻着這本食單,想到岑嬰的頭疾,也想到初次與岑嬰用膳時,她被飯菜的甜味齁到,擡眼卻見岑嬰面色如常地大快朵頤,似乎沒有注意到膳食過甜的問題。
謝歸晏遲疑:“陛下喜歡吃甜食?”
十一歲的少年郎面色平靜,鴉羽似的睫毛半垂,落下陰翳:“甜食不易餓。”
他忽而擡起眼,笑了起來,像是在跟謝歸晏分享一個很有趣的事:“詹事還不知道吧?孤從前餓得要自己去膳房偷食物,那些精美的菜不好動,孤就偷白面饅頭,掰開,夾着饴糖,這樣吃四個,就能挨過去一天。”
他漫不經心地把魚肉從魚骨上剔下來:“等孤登基了,遲早把章貴妃這幫人肚子剖開,掏空五髒六腑,塞滿饴糖。”
後來岑嬰果真登基,但他沒有動用酷刑,只是簡單地屠了章貴妃九族,把太上皇囚于梨園。
謝歸晏以往認為岑嬰後來聽從勸誡從良從善,有她費心調.教的緣故,但現在她覺得,若岑嬰非性本善,性格堅韌,他也放不下這些仇恨。
所以說,新城的這番忙碌,不僅沒有如她預想般引起謝歸晏的好感,反而讓謝歸晏發現了岑嬰的一個優點。
因為這個優點,讓謝歸晏不忍岑嬰重回寂寞,成為孤家寡人。
她決意對新城的事更為上心。
她不能替皇帝決定他和太後的關系,但新城是無辜的,這筆賬怎麽也算不到新城的頭上,現在新城又有與岑嬰修好關系的想法,何不趁此機會,讓岑嬰多一個能給予他溫暖的妹妹呢?
所以,新城還沒有将她精心制作的金乳酥捧出時,謝歸晏便已經想好,待會兒要親自帶新城去面見岑嬰,在他面前贊美新城,讓他意識到其實在宮裏,他并非無依無靠。
他還有一個可愛的妹妹啊。
這樣,想必謝歸晏辭去時,也能辭得安心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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