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不想識趣

第07章 他不想識趣

老舊小區的樓道陰暗逼仄，本就不寬敞的樓梯也被居民雜物占據一半，只容下一人通行的空間。

傅明煦攙扶軟成一灘爛泥的林語陌往樓上走，林語陌不僅不配合反而直直往下墜。他眼神迷離，一言不發，也不知道醒着還是睡着。

對待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醉鬼，傅明煦責怪不起來。

他彎下腰，擡起林語陌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摟住對方腰部，将人扶穩，繼續往上走。

過道狹窄，林語陌原本無力垂着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摟住了傅明煦脖頸。他半個身子緊貼傅明煦胸膛，酒氣混雜涼意一同傳遞到傅明煦身上。

林語陌閉着眼睛，腦袋沉沉埋入對方肩頭，迷迷糊糊地想，真暖和呀。

傅明煦餘光下滑，趴在自己肩頭蹭來蹭去的林語陌淺金色的發，微長、柔軟、毛茸茸，他不禁想起自家的小金毛。

小金毛也有一雙黝黑的眼睛，也像林語陌現在這樣，頭頂在他肩上晃來晃去。

到達頂層，傅明煦一眼認出林語陌居住哪一戶。

春聯與橫批無比直白地寫滿了“錢”，萬般符合林語陌這掉錢眼裏的財迷秉性。

“門鑰匙在哪？”傅明煦輕拍林語陌後背，試圖喚醒他。

“嗯……”

林語陌一手從傅明煦脖頸落下，手往自己左邊口袋摸摸，往自己右邊口袋摸摸，又拍拍屁股後的口袋。

許是嫌累了，手垂下來，嘟囔道：“不知道……愛在哪兒在哪兒吧……”

果然，不能指望林語陌。

林語陌沒背包，鑰匙只能在身上口袋裏。傅明煦一手扶上林語陌脊背，一手在他口袋裏摸索。

随後他在林語陌衣口袋裏翻出，一把零錢、一包煙、一支打火機、一袋解酒藥、一瓶胃藥，以及……一盒避孕套。

門鑰匙最終在屁股口袋找到，傅明煦拿出來時，林語陌腰顫了一下，哼哼唧唧：“摸人家屁股，你壞！”

傅明煦：“……”

鑰匙插進門孔，開鎖聲響起。

林語陌突然睜開眼，站直身子，像是接收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信號，條件反射般地推開傅明煦。

“我、我到家啦，你回吧，拜拜。”

這些是林語陌下意識的反應，絕對不能把男人帶回家是他的信條。

他醉酒嚴重，已經忘記身邊人是誰，只是家對他來說意義不同。

外面再怎麽玩得開，也不允許外人涉足他的領地。況且他的寶貝存錢罐、大牌包、電腦都在家裏，被人偷了怎麽辦？

林語陌突然警惕，迅速開門，把傅明煦關在門外。

傅明煦差一點被門撞到鼻尖，看着依舊挂在門外的鑰匙，陷入沉思。

下一刻從門裏傳來“哎呀”一聲，然後是一頓乒乒乓乓響，似乎什麽東西摔碎了。

……算了。

傅明煦推開門，房間裏黑咕隆咚一片漆黑。只聽見林語陌在前面“哎呦哎呦”直叫。

“林語陌？你怎麽了？”

傅明煦在牆壁上摸索開關，随着燈光亮起，一切明朗。

林語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腳邊散落着裂開的空酒瓶。

“啊，是誰啊？偷襲我，快幫我報警……”

傅明煦唇角微揚，他知道這時候笑很不道德。

但林語陌出其不意的舉動、話語，很難不讓人發笑。

“你傷到哪裏沒有？”

傅明煦扶起林語陌。林語陌腦門磕紅了一塊，搖搖頭：“啊，什麽？”

上一秒摔了，下一秒忘了。

傅明煦觀察四周，這個家太亂了。本就不大的空間，東西雜亂無章到處擺放，都是些看來沒用處的便宜擺件。

地上扔着酒瓶、衣服、鞋子，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沒想到看着光鮮的林語陌，竟然把日子過成這樣。

傅明煦艱難尋找空地行走，把人送到床上時，他如釋重負長呼口氣。

今晚被林語陌折騰的，比他工作一周都累。

他到衛生間裏清洗自己白襯衫上被抓出來的血手印。想到上一次送醉酒的李溫水回家，李溫水一路安靜，會認真和他說謝謝。

對比林語陌喝醉後的吵鬧，性格差異之大的兩個人能成為朋友，很不可思議。

傅明煦出門前，路過卧室，下意識瞄了一眼。床上只剩下幾件衣服，林語陌不知去向。

客廳裏傳出動靜，只見林語陌渾身光溜溜，坐在茶幾旁。粉色小豬存錢罐四仰八叉倒在地面，茶幾上一堆紅色票子和鋼镚。

林語陌抓着紅色票子，一張一張仔細數數。

“48、42……”

“45……”

“啊！怎麽剩43張了！明明是50張的！”

他急地抓頭發，重新數：“1、8……”

“15……”

傅明煦無奈嘆息，他今晚的嘆氣比一個月嘆得都多。

毛毯披在林語陌身上，裹得嚴嚴實實。

“怎麽不睡覺？不是困了嗎？”

眼皮子都睜不開的林語陌搖頭：“不行，我要數夠錢才能睡。”

林語陌無比執着數錢不肯回去。

傅明煦在林語陌面前蹲下，不解地問：“既然這麽愛錢，為什麽還給基地捐糧？”

“這不一樣嘛，”林語陌托起下巴，手指點錢，“我賺到了流量，它們有糧吃，大家都不虧呀。”

“不捐不是更省？志願者不也一樣有流量嗎？”

“啊……”林語陌似乎陷入思考，半晌，他瞪傅明煦一眼，嘟囔道，“反正不一樣，我喜歡捐要你管！”

得，聊不上三句林語陌又變卦翻臉了。

“好了，”傅明煦攥住對方手腕，哄人的語氣，“沒人偷你的錢，睡覺吧？”

林語陌倔得很，坐着不動：“怎麽會沒人偷，有一次就被偷了啊，我好心把他帶回家，他把我的錢都偷了！”

說起這件事，林語陌氣得眼睛發紅，委屈極了。

傅明煦想，怪不得剛才進門時，林語陌那麽大反應。

當然反應大。林語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是來京市的第三年，送外賣跑腿攢了小兩萬塊錢，在網上看了地方銀行卷錢跑路的新聞，始終沒把錢放銀行。

有一天，在酒吧不小心把酒灑在客人身上，客人不依不饒讓他賠償。一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替他解圍，他讀書不好，天然對考上大學的知識分子有好感。

雖然最後還是賠償了客人，但他也很感激無親無故幫他說話的青年。

青年對他說自己是某某top1考古專業的學生，今天和父母吵架了沒地方去，想在他家裏借住一晚，不會白住給他錢。還不知人心險惡的林語陌聽到有錢賺，男大瞧着也不是壞人，就把人帶去了家裏。

那時他住在潮濕的地下室，和男生說別嫌棄他。男大對林語陌說了很多鼓勵的話，睡前林語陌還在想這個人真好。

第二天他醒來，家中所有櫃子被撬開，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不翼而飛。

他氣急敗壞找到男生的學校，得知那所學校根本沒有考古專業。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大城市的人心險惡，怎麽會有人騙一個住地下室人的錢啊！

這件事，直到今日林語陌也無法釋然，每每想起，眼眶發紅。

林語陌像是不知疲倦的小孩，一遍一遍數錢，直到數對，他笑着對傅明煦說：“對啦，五千塊！”

他腫脹的臉，通紅的眼睛使得他的笑容非常怪異。

傅明煦靜靜看着他，胸腔中湧起一股強烈，複雜，難以形容的情感。

他覺得林語陌可憐。

再次把人帶回卧室，傅明煦問：“你攢了這麽久，只有五千嗎？”

不知道林語陌明沒明白，他“啊”了一聲，而後又小聲說了句什麽，傅明煦卻沒聽清。

林語陌躺在床上，一個翻身，毛毯滑落。他喝酒太多，小肚子鼓鼓的，看着清瘦實際上頗有肉感。通體雪白，幹幹淨淨沒有汗毛。

睡過林語陌就會知道，他有多麽柔軟好捏。

當前的傅明煦還不知道。

視線在林語陌身上停留不到一秒，傅明煦立刻為他蓋被。

被子翻開同時，一個粉紅色大東西掉了出來。

傅明煦:“……”

林語陌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他帶來震撼。

片刻後，他抽出紙巾包住這根東西扔向林語陌床頭。

突然這根，劇烈震動起來。

傅明煦：“……”

聽到聲音的林語陌睜開眼，一把搶過大玩具，指着他大叫：“幹什麽！不許碰我男朋友！”

“不過……看在你這麽帥的份上，我就原諒你好了！”

傅明煦：“……”

*

林語陌很久沒像今天這樣睡得昏沉了。

宿醉過後頭疼欲裂，想不起來自己昨晚怎麽回到家的。

他看到自己右手抓着大玩具，愣了一下，心說自己這麽牛嗎？

都喝成那逼樣子了，還能玩玩具？

随即感受一下後面的狀态，松口氣。

他又拿起手機查存款，存款數沒變，屁股也沒事，那就是沒事。

林語陌照常下床泡了一碗面，邊玩手機邊吃，面條一半進嘴，突然僵住。

有關昨晚的記憶如洪水般席卷而來。

林語陌：“……”

這要命的記憶還不如想不起來呢……

他自認為自己臉皮夠厚，可昨晚在傅明煦面前的種種表現，還是讓他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為什麽又被傅明煦瞧去他丢人的一面了？

他的臉，已經在傅明煦面前丢幹淨了！

林語陌點開和傅明煦的對話框，看到自己失誤發給傅明煦的[老公愛你]表情包時，已經麻木了。

算了。

反正已經丢人到極限了，無所謂了。

他想說點什麽，在對話框上打出一行字，删掉，又打出一行，再次删掉。

十分鐘後。

小Mo:

—【傅明煦，打我的張總最後怎麽解決了？沒報警吧？真不用，不是多大的事。】

對于張總，林語陌堅持不報警。

他知道自己窩囊，可是不窩囊怎麽辦？一巴掌的民事糾紛，最多張總賠償他點精神損失費。雖說想要精神損失費，可梁子也結下了，張總一看就是小肚雞腸的人，因此記恨上他搞事情，他應付不來。

忍一時風平浪靜吧，他不想得罪人。

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取消。

幾秒後再次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又取消。

就在林語陌想再說點什麽時——

FMX:

—【微信轉賬10000.00待接收】

林語陌以為自己眼花了，傅明煦給他發一萬轉賬幹什麽？

只是比起疑惑，手最先接了錢。

FMX:

—【沒有報警，這是昨晚打你的人酒醒後給你的賠償。】

—【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對了。】

—【你的傷疤後續醫美多少錢和我說，畢竟是我的貓，機構有責任賠償。】

—【公司可以報銷。】

林語陌一沒想到張總會賠錢，二沒想到自己被貓撓的事還能夠報銷，遇到這一連串糟糕的事後，今天總算有了兩個好消息。

小Mo:

—【謝謝你。】

FMX:

—【不客氣，溫水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小Mo:

—【那個，我昨晚喝太多了，我酒品不怎麽樣，不過酒品比我更差的人也有，你別往心裏去哈。】

FMX:

—【沒事的，我也忘了。】

林語陌盯着傅明煦一本正經地回複，不滿他忘得也太快了。

可記得不行，忘得快也不行，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傅明煦怎麽樣。

過了一會兒。

小Mo:

—【你總幫我，我也很不好意思，這樣吧，我請你吃飯。】

FMX:

—【我也沒幫上什麽，吃飯就不用了，工比較多。】

小Mo:

—【那就改天吧～不打擾啦～】

另一邊，傅明煦退出聊天框。

對面的沈禾道：“我說過了，你對人好也要挑挑人，別讓人家誤會什麽。林語陌這樣的纏上你，有你苦頭吃。”

傅明煦安靜喝咖啡，沒有回應。

實際上，打林語陌的男人昨晚就離開了。沒有賠償，錢是他給的。林語陌後續的醫美費用，同樣走不了公司報銷，還是他給。

這兩件事本不用他來負責，一想到林語陌趴在茶幾上眼睛腫成核桃，執着數錢，數了一遍又一遍，也才五千多。

他第一次對林語陌這個他完全不能夠理解認同的人産生了同情。

這點錢對他來說杯水車薪，對林語陌來說應該是天降甘霖。

他為給林語陌錢的行為找了兩個完美借口。

如同沈禾的提醒，他不想林語陌誤會，不希望與林語陌糾纏太深。

*

林語陌被拒絕後，沒表現出太大情緒起伏，傅明煦的拒絕早在他預料之中。

傅明煦對他好，他知道。

同時他也清楚，并不是因為自己多麽特殊，在對方心裏有什麽重要地位。

而是因為傅明煦本身就好。

林語陌吃着已經冰涼的泡面，吸了吸鼻子，面的味道一點也不好。

瞥見旁邊擺放的存錢罐，他不經意打開。

原先被他胡亂塞的錢，現如今被一張一張捋順規整地擺放在內。

眼前浮現出——

傅明煦蹲在他面前，眉眼柔和，耐心幫他數錢的場景。

林語陌多年沒有熱烈跳動過的心髒瘋狂快速地仿佛要沖破胸膛。

他伸手按住胸口，壓制住這股拼命湧出的悸動。

沒有意義。

這樣的心動對林語陌來說沒有意義。

他也曾這樣心動過，都是昙花一現。

傅明煦很好，對誰都很好。

這樣好的人，他過往的人生裏從未遇見。

如果能夠和這樣的好人戀愛，或許就能夠被好好對待。

林語陌羨慕，眼紅被傅明煦喜歡的李溫水。

但也僅此而已。

*

林語陌是一個情緒恢複極快的人。

他又睡一覺，然後起床、洗漱、出門買酒。

回到家裏，看着亂七八糟的客廳，林語陌很是頭疼。

李溫水的電話打來：“語陌，你要不要來玩密室逃脫啊？”

林語陌咬開瓶蓋：“還有誰呀？”

“傅明煦，沒了。”

“噢，”林語陌放下酒瓶，“我去！”

下午兩點，傅明煦車停在李溫水甜品店門口。

甜品店門被推開，李溫水身後跟着打扮花枝招展的林語陌。

林語陌環抱手臂，目光朝傅明煦探去，明知故問：“我來沒關系吧？”

傅明煦溫和的笑容中夾雜幾分距離感：“沒關系，本來就是出來玩，幾個人都可以。”

“謝謝啦。”

林語陌高興地拉住李溫水坐後面。

“語陌，你的手怎麽了？”

“被貓撓了一下，不嚴重。”林語陌說。

“還是要小心一些的。”

“嗯啊。”

林語陌說話時下意識瞄向一言不發的傅明煦，他知道傅明煦不想他來。

他的存在，無異于一個炫彩電燈泡。

他是一個在任何事上都極其識趣的人，可在答應李溫水的邀約時，他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有不想識趣的時候。

他不希望傅明煦追到溫水。

一個是屢次幫他的人，一個是他的好朋友。

原來嫉妒心，這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