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撞見

撞見

第六章

紀明意飛快搖頭,她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說:“我不要緊。但是這幾天,一定要找人時刻陪着馨兒,得是個溫柔健談的姑娘。她眼下是好多了,但這種病情會反複發作,需要有人不停地陪她說話才行。”

“你身邊有合适的丫頭嗎?”紀明意問。

“有的有的。”曹道梁在她這溫泉水般動聽的聲音中,模仿小雞啄米做點頭狀。

他湊近廂房裏頭去看了眼,見馨兒呼吸平緩地躺在床上,終于肯露出頭臉來,而且居然好生睡着了。

曹道梁不由連聲感激道:“謝謝夫人,真謝謝您,您真有本事啊!”

紀明意勉強笑了笑說:“沒事。”

她擡起臉問:“你知道那個畜生現在在哪兒嗎?”

“什麽?”曹道梁還沒反應過來。

倒是陸承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用一雙桃花眼安靜地望着她說:“應當還沒回府。”

“帶我去看看。”紀明意握緊拳頭道。

“可以。”陸承雲淡風輕地問,“跟我一道騎馬行嗎?”

紀明意正沉浸在恨不得将那畜生碎屍萬段的情緒中,便順口說:“有什麽不行。”

陸承沉默着點頭,于是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雲客來。

正好碰見從外頭匆匆進來的太平,見到紀明意,她忙将懷裏的陶瓷瓶子塞過去,說:“夫人,這就是您要的,讓奴婢和您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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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意很堅決地搖頭說:“你就在這兒等我,我很快回。天不早了,咱們該回府了。”

被紀明意這樣一提醒,太平才陡然想起來——今兒還是姑娘和姑爺成婚的第二天,确實不适合大張旗鼓在外頭流連。

太平于是點頭說:“好。”

她從馬車上拿出一面幂籬來,幫紀明意戴好:“既然要騎馬,夫人還是把這個戴上吧。”

紀明意也曉得自己新婚,若是被夫家的人看到在外頭厮混是極為不禮貌的。雖然說陸承只是個半大少年,還遠遠不到“厮混”的年齡,但是戴上幂籬顯然更合适。

紀明意戴着幂籬,被陸承一手拉上馬。

少年的體态俊健,臂膀勁瘦有力,一手圈着她,一手駕馬也很得心應手。

兩人一路無話,只有耳邊的陣陣風聲和馬蹄的噠噠聲間歇響起。

到了一家醫廬前,陸承勒馬。

他說:“我進去,你在這兒等着,他應該就在裏頭。”

誰知紀明意竟打算自個從馬上翻身下來,她是頭次騎馬,哪裏會知道如何正确下馬,險些從馬背上滾下去。

陸承忙一手托住了紀明意的腰,待紀明意站穩後,他迅速收回手,手掌上的那點兒溫度滾燙得吓人。

他用黑色的眸子淡淡看着她問:“逞什麽強?”

“你別進去,”紀明意饒有興致地扯着馬缰說,“他看到你有如驚弓之鳥,會打亂我的計劃。我進去,馬上出來。”

陸承追問:“你究竟要做什麽?”

紀明意對他微微一笑,卻沒有回答。

這間醫廬裏頭,曹道梁的弟弟曹文軒果然在。他赤|裸着後背,趴在床榻上,由一位白皙年輕的藥童伺候着上藥。

見到紀明意闖進來,藥童忙給曹文軒搭上衣服,輕斥說:“哪位女客這樣不懂規矩?”

紀明意好似受驚一般,迅速彎腰致歉,怯怯地說:“冒犯了,妾身是頭次來。”

說着,她佯裝不在意地從曹文軒的側塌前經過,輕輕一個側身揮手,精巧的陶瓷瓶子從她衣袖中滑落,正巧滑到了曹文軒的手邊。

曹文軒只覺一陣香氣馥郁,熏得他半邊骨頭都酥了。

他陶醉地睜開眼,見到正好是今日被他喚過“小娘子”的那位婦人,心下更是癢癢,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她掉落的小瓷瓶。

紀明意好像方才發現自己東西掉了,咬了咬嘴唇說:“那是我的。”

她的聲音也十分嬌柔,比那最動聽的黃鹂還要清脆幾分。

曹文軒恨不能現在把她壓在床榻上,聞言更用力捏緊了手中瓷瓶,眼神黏成絲地望着她說:“小娘子怎麽證明是你的,上頭刻着你的閨名了?”

“唔,讓我瞅瞅。”曹文軒愛不釋手地翻轉着瓷瓶,下流地品評道。

紀明意的柳眉倒豎,胸口的火氣幾欲噴發而出,面上純良的眼神卻多情,口中亦委屈難過地說:“這是我買來給郎君治愈外傷用的良藥。這位公子,勞煩您還給我。”

曹文軒聽到她說“郎君”兩字,目光不由更露骨了,幾乎想調戲幾句“不如把我當作你的郎君”。

只是剛想說出來,卻見到醫廬門口,陸承居然冷冷站在那裏,他雙腿修長,像一只孤高的鶴,眉宇間有嚣張的戾氣在隐隐浮動。

——這個殺才怎麽在這裏?!

比起兄長,曹文軒其實更怕悶聲不響的陸九郎。

曹道梁抽在他身上的幾十鞭子都不如他打在自己手背上的那一下疼。

他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曹文軒害怕地在心中反複思索。

還是藥童看不過眼說:“女客,你在這裏我沒法繼續給這位傷主上藥。你既無法證明這瓷瓶是你的,請盡快出去。左轉就是藥鋪,你大可去買一瓶新的帶回去給你的郎君。”

曹文軒是這家醫廬的老主顧,藥童當然是向着他說話。

紀明意不由忿忿地跺着腳說:“你們一個登徒子,一個奸商,都不是好東西!”

藥童不以為意地笑笑。

紀明意提着裙角跑了出去。

為了做戲做全套,她還真的去隔壁藥鋪另外買了瓶治愈外傷的良藥。

她走到離醫廬稍遠的地方,才與陸承一道上馬。

高大的少年騎在馬上,雙手虛虛圈住紀明意的身子,他低聲問:“那個瓷瓶裏,裝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一種蛇血。”紀明意脆生生地解釋說,“雲客來裏有一道從閩地流傳來的菜,叫做太史五蛇羹。你吃過沒有?”

陸承不愛這種冷冰冰的爬行動物,不管是它的皮還是它的肉還是它的血。

陸承說:“沒有。很好吃?”

“我也沒吃過,”誰知紀明意嬌俏地笑着說,“但它們的血可是好東西,可以止血化瘀、清熱腫痛、舒筋活血。”

陸承的臉色難看起來,他嘴唇翕動:“你特地過去,為了給他送良藥?”

“當然不是啦。”紀明意殷紅的唇角上揚,語調依然平和,只是眼角眉梢散發出怨毒的氣息。

她嫣然地解釋說:“這些是要經過人工提煉以後才能達到的效果。像這種剛從蛇身上擠下來的蛇血,若貿然塗上去,只會使人的皮膚加速腐臭潰爛。”

“很适合他用,不是嗎?”紀明意一雙杏眼炯炯有神,她滿臉無辜地問。

在見到馨兒身上那些被鞭打、被燒傷的疤痕之後。

紀明意差點起了一刀捅死曹文軒的心——她這輩子委實是被葛氏保護得太好,雖然投生在了更沒有人權的古代社會,但是葛氏治家嚴明,紀家的公子哥雖然有的嚣張跋扈了點兒,卻沒有誰會做出這類不堪入目的事情。

紀明意真是很久沒有見過人性本惡的一面,也很久沒有想起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腌臜往事兒了。

她并不怕這種惡毒的手段會吓到背後的少年,即使他們相識時間很短,她也直覺少年肯定理解。

果然,陸承沒有反駁或者斥責,只是不動聲色地問:“你從哪兒弄來的這種蛇血?”

“雲客來的大掌櫃給我的呀。”紀明意順理成章地說。

陸承又問:“他憑什麽把這東西給你?”

“因為我——”紀明意的後半截話被人潮聲中斷。

他們已經到了雲客來門口。

陸承率先下馬,剛準備接紀明意也下來,卻見到自家小厮楓林正焦急地在雲客來的門口張望。

他頗覺沒臉地叫住楓林,斥說:“賊頭賊腦地在做什麽?”

楓林見到陸承,忙小跑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公子,小的終于找見您了!”

“您出來之後,老爺又來了趟院子裏,爺沒看見您,把小的和松柏都給發落了一頓。他勒令小的馬上帶您回府去拜見新夫人。”

“您就別和爺還有夫人置氣了。小的聽說夫人也出來了,還真怕您和夫人撞見。您這裝腿傷的事情,爺雖然生氣,但看樣子是打算睜只眼閉着眼,不準備讓夫人知道的,您也給爺幾分面子。”楓林喋喋不休地勸說,“小的知道您非常瞧不上新夫人,可既然爺娶了她,您好賴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楓林好不容易将一席話全都吐露完,卻見方才與自家公子共乘一匹馬的女子突然自個揭開了幂籬,正似笑非笑地挑着唇角睨他。

楓林心裏一個突突,他瞪圓了眼睛,直直地望向紀明意,磕磕巴巴地喚了句:“夫……夫人。”

“什麽?”陸承臉色驟變,雙目湛湛地側過首去。

只見紀明意居然已學會了自己下馬,她抓着馬缰,姿态雖不算優雅,雙腳卻穩穩地落在地上。紀明意率性地将頭上的幂籬取下來,扔給了剛趕來的太平。

“九郎。”

紀明意終于想起來,出嫁前,葛氏曾告訴過她,陸纨的兒子在陸家這一輩中齒序行九,難怪曹道梁一路稱呼他為“九哥”。

紀明意的紅唇微張,雙目晶晶:“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什麽雲客來的大掌櫃願意把蛇血給我?”

“因為我是他的東家之一。”紀明意輕聲說,“九郎,看來我該與你正式打聲招呼。”

陸承瞳孔緊縮,目光繞着她轉了一圈,神色複雜地看向面前這位靈動窈窕的少婦。

紀明意收斂笑容,宛若晨星的雙眸不閃不避地與少年對視,她正色道:“我是昨日與你爹拜堂成親的女人,換算下來,就是你的繼母。”

“也是你小厮口中‘你非常瞧不上的新夫人’。”紀明意的眉梢高挑,在日光照射下,一張臉龐明豔不可方物,她不緊不慢地說。

陸承的手指瞬間扣緊馬鞭,他的臉色登時變得鐵青冷冽,像是冰川下亘古不變的千年玄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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