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買弓

買弓

第二十九章

景豐二年五月十一, 大周在西安府與鞑靼部落進行一年一度的互市。

北漠勢力歷經多個朝代,從秦漢時期的匈奴再到隋唐時期的突厥,至如今, 盛極一時的蒙古被分化成瓦剌、鞑靼等多個部落。

雖然多年來北漠經過分化蠶食,部落叫法各不相同,但是都屬于游牧民族。他們依舊生活在大草原上,逐水草而居。

瓦剌的首領額森在光熙十一年時擄走了光熙帝, 去歲額森被蔣國公所敗, 他這才将光熙帝放回, 并且重新開始對大周朝貢。

但僅僅也只是朝貢,新登基的景豐帝采納了吏部侍郎管慎所言。他取消了與瓦剌的互市, 不再與他們進行交易,也不提供給瓦剌所需要的生活必需品, 例如鹽、茶一類。

反倒是對瓦剌的鄰居——鞑靼頗為友好。

景豐帝不僅免除了鞑靼的朝貢, 還封了鞑靼的汗王做草原可汗, 且在去年重新開通與鞑靼的邊關互市。

鞑靼與瓦剌既是鄰居,又是死敵,彼此都視對方為自己在北漠上最強有力的競争對手,乃不滅族不休止的關系。

景豐帝此舉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非常之惡毒強悍, 也非常之有效。

鞑靼在北漠原本已經逐漸勢弱,甚至快要到被瓦剌吞并的地步,經過景豐帝的扶持以後, 草原可汗迅速成長起來。

兩年裏, 鞑靼、瓦剌兩個部落常常打得你死我活, 倒讓大周的邊關取得了短暫寧靜,也讓大周在懷山之變後能休養生息。

于是人人都說吏部管侍郎這是攻心之計, 乃上兵伐謀者也,真可謂妙極。

伐不伐謀的,生活在西安府,只是個商賈之女的紀明意倒不那麽在意。

她來大周以後,發現這是一個處在歷史夾縫中的時期,跟史書上的任何一個朝代都不相符,她便沒有興起“蝴蝶效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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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意只想在過好日子的同時,盡點兒綿薄之力,幫助一下這個朝代中,像從前自己一樣可憐的弱女子。

不谙世事的善良固然難得,但是歷經風雨後還願意為他人搭棚蔽雪,這份抱薪取暖的包容,卻更顯彌足珍貴。

紀明意的鋪子需要張羅起來,互市是個好機會。她于是約了母親葛氏一道去今日的集市攤子上,想買點兒稀奇玩意兒回去給自己的鋪面添彩。

一年一度的開市可謂非常熱鬧,萬商雲集,紀老爺作為西安府裏數一數二的富商,自也不會放過這等好時機。

紀家人老早占了幾個地段極佳的好門面,現如今已收獲頗豐。

葛氏笑得合不攏嘴,與女兒逛集市時便也和顏悅色地問:“聽林媽媽講,你想開間醫廬?”

“嗯啊。”紀明意東走西瞧,回答地心不在焉。

葛氏說:“醫廬惠民,是件易博民聲的好事兒,只是開起來難度很大。”

紀明意又“嗯啊”一聲,葛氏不由蹙眉,卻見女兒忽然興奮地扯了扯自己衣袖,難掩激動地說:“娘,這把弓好漂亮!”

“弓?”葛氏扭頭看,果然見到一個攤子面前,擺了張大弓。

這張弓身色澤赤黑,木質堅韌,一眼便能瞧出乃是選自品相極佳的木材。弓弦上的筋也且大且粗,彈性良好,可見是來自于猛力的野獸身上。至于弓兩端的牛角則厚重青白,帶有潤澤感,約是取自青壯之年的水牛。

弓的外身還采用桦樹皮作為保護,使之握起來光滑柔軟,不至于有木材的粗糙質感。

葛氏不懂弓弦的制造,可她經商多年,分辨實物好壞的一雙慧眼還是基本具備,認出這把弓是難得的好東西。

她見紀明意一眼鎖定了此弓,便問:“你喜歡?”

“買下來做什麽用?”

紀明意不假思索地說:“我想送給九郎。”

“九郎?”葛氏沉吟些許,說,“也好。這孩子桀骜不訓,此弓是上品,興許能入他的眼。”

紀明意笑笑,只道:“娘,送給他是因為寶劍贈英雄。”

“九郎前幾日在射柳場上獨占鳌頭,表現得好極了,我買下此弓,全當對他奪得頭魁的祝賀,況且他也配得上此弓。”

聽到女兒對其繼子如此贊不絕口,葛氏的心不由放下許多,明白這是女兒和陸承關系處理得當的結果,她自然也樂見其成。

于是葛氏使了個眼色給林媽媽,林媽媽便上前去,主動問說:“此弓售價幾何?”

小販伸出五根明晃晃的手指,咧嘴答道:“五十兩金。”

林媽媽一瞪眼,罵說:“這麽一把弓你敢要五十兩金?打量着我是不識貨的鄉下人,還是把咱們夫人當成不懂行的冤大頭!”

小販忙笑說:“豈敢豈敢。兩位太太一看就是通身的貴人氣派,所以小人更不敢蒙兩位貴人啊。這弓可是當年成吉思汗射雕時用過的,您瞧瞧這弓弦,還有這牛角……”

紀明意聽到“成吉思汗”時終于忍不住笑意——怎麽不管啥年代的商人,賣東西都喜歡跟名人事跡沾邊?

她斜睨小販眼,斥說:“扯什麽花頭。”

“少跟我在這兒拉大旗作虎皮,”紀明意生得鮮豔,就連音調也是明媚的,她說,“報個實價給我。”

“五十兩金就是實價了。”小販仍不改口。

紀明意于是輕哼一聲,拉着葛氏還有林媽媽幾個扭頭就走。

小販這才在她背後喚道:“留步,夫人留步!”

紀明意腳步頓住,複又看向林媽媽。只見林媽媽慢悠悠地掉頭走回去,高聲問:“到底開價多少?”

小販“呵呵”兩聲,低聲說:“看在您幾位的确識貨的份上,您給個三十兩金吧。”

林媽媽不想這麽一下子,這小販居然幾乎砍掉一半走。她眯起眼,審視了小販幾眼,不辨喜怒地說:“攤主,像你這麽做生意,在西安府裏可難混下去。”

小販似嘆似笑,還是壓低聲音道:“小人難得來一趟。不瞞您說,這幾日城裏進出的蠻子多,小人也就是昧着良心,賺賺蠻子的錢,可不敢随便糊弄咱們大周的老百姓。”

林媽媽冷哼,心道:此人狡詐得很,要不是夫人機靈,她們就要多掏不少錢了。

紀明意和葛氏随後一步趕來,聽到只要三十兩金的時候,紀明意的神情淡淡,她看了眼太平。

太平走上前,氣勢十足地說:“你這一會兒五十兩金,一會兒三十兩。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這弓不會是個以次充好的殘品,專門來欺瞞人的吧?”

聽太平這樣講,小販也急了眼,忙道:“客官怎能這樣說!我這弓是特地從西夷運來的珍品,連這弓筋都是從上等的野獸身上扒下來的,即便不能和‘三箭定天山’的震天弓相比,那也是百裏挑一的好貨!”

自己賣的東西被诋毀,小販不由地罵罵咧咧道:“虧我還以為你們懂行,原也是些個臭屁不通的玩意兒。”

太平到底年紀小,輕易被一句“臭屁不通”罵紅了臉。

還是林媽媽見狀,上前幫腔說:“你如此急躁做什麽,做生意如若不能做到笑臉迎人。便是你賣個千金難求的寶貝,那也只會落到有價無市的下場。”

“我們既然在這兒跟你說了半晌,自然有誠意買你的東西。”林媽媽道,“只是你這價碼如跳水一般忽上忽下,我家夫人才心生疑窦。”

林媽媽先是一番斥責,又來幾句安撫,最後一錘定音地說:“二十五兩金,再不多談了。”

攤主摳了半天腦殼,對林媽媽還有紀明意一行人左看看右瞅瞅,思考了好大一會兒功夫,才咬咬牙,忍痛說:“成,二十五兩就二十五兩。”

至此,紀明意總算笑笑,示意太平掏錢。

太平抹了抹眼睛,先是惡狠狠瞪了眼小販,而後才翻出錢包來,翻了半天,她忽而又紅着臉退到紀明意身邊,低聲嗫嚅:“夫人,今早出門出得急,奴婢身上好像沒帶這麽多錢,加起來統共只有二十兩金出頭……”

事實上,太平随身攜帶二十兩金已是不少。

這年頭,一兩金等于十兩白銀,十兩白銀在集市上便能買到一匹好得不得了的駿馬,二十兩金等于能買二十匹。她們只是出來逛個集市,太平以為二十兩金怎麽也綽綽有餘了,只能說沒想到紀明意一出手就如此敗家。

葛氏在旁邊聽見了太平的話,便說:“我來吧。”

紀明意已經成家,哪好意思出門逛街還讓娘親幫忙付賬,忙制止說:“我身上還有點兒碎銀子。”

說着,她便去掏身上的荷包,不想居然在腰間摸了個空,她一愣,忙又摸了遍。

這次終于能夠确定——她的荷包真的丢了!

今日的市集雖人來人往,但是紀明意身邊還帶着婆子丫鬟,等閑人都無法靠近她。

想來只有方才逛到一個攤子前時,有個小孩兒神思不屬地撞了她下,她好心扶了把他的手臂,恐怕就是在攙扶此子的時候,被那個孩子偷走了荷包!

小小年紀,做什麽不好,非要去偷!

紀明意恨得直咬牙,丢了銀子是小,偏偏她的荷包裏還随身裝着陸纨送的那枚印章,等郎君回來了如何與他交代?

葛氏瞅見紀明意的臉色,曉得定是出了什麽意外,便溫和地問:“是銀子被偷了?”

“定是那個小賊!”紀明意真真又氣又惱。

她吩咐太平道:“我還記得小賊的模樣,讓王群去找,找穿一身石青短褐的孩子,瘦精瘦精的,和煤炭差不多黑,眼珠子賊大,約莫這麽高——”

紀明意比了個到自己胸前的手勢。

王群是陸府的家生護衛,今日跟着紀明意一道出來,只是市集上人太多,所以他便在市集口子等待,随時聽候吩咐。

太平問:“那……弓還買嗎?”

“買啊。”紀明意說。

她親自走到小販跟前,道:“我先付十兩金,當作定金。眼下我有點兒私事處理,日落前我再來買,屆時付給你全部的二十五兩金。行不行?”

小販反正也是要等今日的市集完全散了才會走,見紀明意長得嬌豔,又是真的想做這樁買賣,便放松口風說:“行……行吧,我等着夫人。”

紀明意于是帶着太平去找王群,吩咐了王群一通後,她親自在這集市上一個個找,勢必要将偷了她荷包的小賊翻檢出來。

王群則出了集市外,帶着一群手下,在城裏的街上查探。

探着探着,王群碰上了正好此時從三清書院下課而歸的陸承。

陸承舉眸問:“家裏丢人了?”

王群笑着回:“公子玩笑。是夫人的荷包被個小賊偷了,吩咐屬下幫忙找。”

“荷包,”少年沉吟,認真思索道,“很多錢?”

王群忙說:“這個……屬下不知。”

“行,”陸承道,“你且去找。”

“夫人在市集上?”

王群抱拳說“是”。

陸承便扭頭去了互市的地方。

不該啊,陸承在心裏想——按照紀家的財大氣粗,一個三歲小孩兒都能眼也不眨地掏出上百兩銀子作為謝禮,他這個小娘,丢個錢包,至于這麽大張旗鼓嗎?

陸承進了互市的攤位,一擡首便撞見了神思不寧的紀明意。

陸承瞥見她的臉色,揚聲問:“荷包丢了?”

紀明意心不在焉地“嗯”。

陸承擡了下眼睛,挑眉道:“裏頭的東西很貴重?”瞧你這非找回來不可的架勢,到底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紀明意頗為煩躁,長嘆一聲,不置可否地說:“你爹送我的印章在荷包裏裝着呢。”

“可是郎君送我的頭個禮物。”她意猶未盡地補充。

果然,是和他爹有關的東西。

陸承眼眸閃了閃,發出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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